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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遇
那是宋清凝穿身的第一年，她野性尚浓，人身所带来的束缚、大户人家的规矩、夫子的训诫，通通勒得她喘不过气。
她嫌拘束，在一次与她爹爆发剧烈争吵过后，招呼也不打，一个人跑出府。本想回狐狸洞，但人类复杂的风土地貌令她晕头转向，没找到不说，还误入了隔壁管州。
她走得匆忙又洒脱，带着一身“仰天大笑出门去”的气度和摆脱尘世负累的壮志，就是没带银子，来到管州第二日便要成为管州街头最潇洒不羁的乞丐。
她将手上一只没什么纹样的银钏子撸下，再将头上两根束发的簪子也摘下，连同一只金丝点翠香囊——她身上所有值钱的物事一并当了。
看着当铺老板奸贼的嘴脸和换来的一丁点儿碎银子，她才有了点后悔的意思——后悔没将那只死沉死沉的大金锁随时挂在脖子上。
当铺黑心，客栈老板更黑心，两厢使劲，她当来的那点银子流水似的花光了。没钱吃住，客栈老板“好心”提出让她在店里干活抵银子，还有层更歹的心思——想留她嫁给他们那十二岁了还大字不识一个的痴呆儿子。
宋清凝单纯得很，对这些晦暗一无所知。出来这么些天，不想回相府是假的，但她没钱又不认路，加上那天跑出来的时候对她爹放了几句大不敬的狠话，抹不开面，也就勉强待着。
只是她不知道的是，宋仁投找她找得快疯魔了，恨不能掘地三尺，满京都贴满了她的画像，不晓得的还以为她是朝廷一等命犯。谁能想到她放着千金小姐的舒服日子不过，毫无知觉地在人家黑店里头做苦力。
一天，她正一个人在店里收拾桌子，大门“哗啦”一敞，一股子酒臭和栀子糅杂的热风一吹，一个人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她转头，只见眼前明月一晃，她便被一只有力的手死死捂住了嘴。
她狠狠骇了一跳，在震耳欲聋的心跳中恍惚想：我终于也遇上了话本里每个绝色佳人都难逃的一劫......
她暗暗蓄好力，提起脚，欲给这采花大盗一个悔恨终生的教训时，他说话了。
“嘘，帮我一把。”
一把蜜浸过的嗓子，她怔怔抬头，又见一张俊冶出尘的脸。
她心头一荡，很轻易地动摇了——
被这等劫匪劫色，不亏反赚。
此时外头传来声响，由远及近，依稀是四五名女子在争执不休——
“贾铭分明是我的未婚夫，怎的成了你姘头？”
“那我也不晓得你的好未婚夫昨夜为何宿在我床上。”
“什么假名未婚夫，瞎说八道，他叫吴晴，是我的蓝颜知己，你们瞧，他给我写的信。”
“你胡说！吴公子说只爱我的，喏，他给我的信物，你们有么？”
“我有，当真是一模一样。”
“我也有！”
女人们比对一通，纷纷暴躁起来。
“好哇，我们都被这薄情郎给骗了，恩爱与时光通通是喂了狗，看我不划烂他的脸！”
“看我不踢爆他的命根！”
......
劫匪捂住宋清凝的手猛的一抖，缓缓低头，同她尴尬地对视了一眼。
宋清凝话本看了一箩筐，已从这三言两语中明白了大致经过，无非就是脚踏几只船的陈谷子烂芝麻，她想：别的不说，单就这张脸，花了实在可惜。
愤怒的女人们很快找到这里，逼上门来，将门拍得砰砰作响。
“一定就在这，我看着他往这边跑的——”
话音未落，门忽然开了，女人们愤怒的表情凝固在脸上，瞪着眼，愣愣地看着屋内慢吞吞地走出一个大肚子农妇。
月光下，她布裙荆钗，灰头土脸的，一手扶腰一手摸肚，就这么倚门站着。
女人们搞不清状况，一黄衣女子上前一步，问道:“你有没有见到一个紫衣公子哥儿？”
“人生得高挑俊俏，眼下有颗红痣。”另一青衣补充。
一阵沉默后，女人们见她窝着脖子默然不语，火气又窜上来，“你说话啊，他在里头对不对，你可不要包庇他。”
她们急切地越过她朝室内张望，“贾铭，我们知道你在这，你出来！”
宋清凝这时才抬起头，温吞吞的，带点农村妇人的瑟缩开口道:“你们找的那个人，他不叫贾铭，他叫程世美，是俺男人。”
此言一出，如晴空惊雷，炸得女人们纷纷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怎么可能？！”
她们挑剔地审视她，“他那样的佳公子，如何能同你这样的——”
“俺咋样？！”宋清凝突然激动起来，拔高音量，吓得那些女人不自觉后退半步，错愕地看着她一眨眼，借着白亮的月光，淌了两行晶莹。
宋清凝提袖囫囵拭了泪，“俺原本也是一朵娇花，祖上当过乡长，家里有几十亩地，虽不算大富大贵，但也有些余财，在村里也算数一数二的人家。程世美跟俺一个村的，他家里一个寡母，两个妹子，穷得揭不开锅，若不是我看他可怜，时时救济他，他早饿死了！”
女人们将信将疑，毕竟那样的谈吐与气度，怎会是一个村野里吃不上饭的穷小子呢？
宋清凝一看她们的神情就知道她们在想什么，继续道：“他娘年轻时也是城里的富贵小姐，读了点书，不知怎的就大了肚子，被他爹骗到咱那犄角旮旯成了亲。程世美像他娘，肚里除了花花肠子，还灌了点墨水，有点读书人的气派，俺也是看中了他这点，加上他追求时对俺百般体贴，俺就......”
那瘦弱的肩膀发着抖，语不成调，只余浊泪两行。
至此，女人们已经全然相信了这弱小而可怜的女子，有人掏出自己的丝帕递去。
宋清凝道了谢，含泪继续道：“俺就受了他的蒙骗。他说要到城里做买卖，俺就将家里的积蓄都拿出来，给他做了本金。他说不放心家里的寡母和妹子，俺就尽心尽力地照顾他一家子。他才走，俺就发现肚子里有了。谁知道俺揣着他的崽子在乡里吃咸菜度日，他却在城里装阔，沾花惹草。”
女人们又羞又气，气他害得结发妻子至此，更气自己有眼无珠，竟看上这么个禽兽不如的货色，义愤填膺道:“我们替你做主，帮你打死他，这样的男人，不要也罢。”
“呃...”宋清凝泪眼朦胧地同门后窝着的劫匪对视一眼，嘴一瘪，贡献了此生最夸张的哭戏——
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像个蛮不讲理的泼妇那样，“你们打死他，那俺肚里的娃儿咋办，一生下来就没了爹，一辈子遭人戳脊梁骨。再说了，在俺家那边，未婚先孕，俺要被浸猪笼的！”
女人们要扶她起来，她侧身避开，捂着肚子装疼，嘶嘶抽气，“俺实...实在是...没得法子咯。”
女人们哀其不幸又怒其不争，但此时也只得顺着她的性子道：“好好好，我们不动他，你可千万别激动，莫伤了孩子。只是往后你怎么办呢？”
“他知道我怀了，同俺保证，以后不会再打扰各位姐姐了，他会陪我回乡里，好好照顾俺和娃儿。各位姐姐也别耽误了自己，要擦亮眼睛，找个好男人，千万别跟俺一样，受骗至此。”
女人们唏嘘着走了。
脱身后，那劫匪...哦不，负心汉，从门角迈出来，呼了口气，自以为潇洒地一撩乱发，朝她暧昧地挤挤眼，“姑娘大恩，在下无以为报，不如，以身——”
“不必了”，宋清凝三两下将头上的布巾扯下，青丝瀑布似的泼了一身，再伸进衣裳下摆将枕头一拽一抛，又成了那个洒脱倨傲的宋大小姐，淡道：“我只是不忍这些如花似玉的美人继续被你这渣滓欺骗玩弄，白白辜负大好年华，想令她们看清事实，知男而退罢了。”
临走前，负心汉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姑娘眼熟得很，在下记住了，今日之恩，来日必报。”
从回忆中脱身，宋清凝气愤得从床上跳起来，控诉道：“阿姐，你都不知道他这人有多坏。我这才帮他打发烂桃花，他隔日便恩将仇报，给我爹报信，将我抓了回去。”
旁观者清，宋文竹微微一哂，摇了摇头：“他该是怕你姑娘家家的，孤身在外游荡不安全。”
宋清凝震惊：“你、你同他的说辞竟一模一样！”
宋文竹无奈一笑，她娘常说她堂妹投胎本事一流，脑子却不好使，是个金贵的草包，她倒不觉得。她这妹妹分明天真烂漫，心性至纯，招人喜欢。
宋清凝道：“我爹感激他，老叫他到我们家玩，他这人在玩乐上又很有天赋，和我志同道合，一来二去，我们就熟了。”
宋文竹点点头，又问：“我听你...唤他阿弥？”
“这是他的小名。他幼时身子骨弱，多病多灾，他爹怕养他不活，不知何时就被阎王夺了去，遂给他取了这个小名，希望佛祖保佑他平安长大。”
宋清凝在床上打滚，将丝被弄得乱糟糟的，还在床上乱刨乱拱，一张小脸折腾得红扑扑的。宋文竹瞧着，总觉得同闹腾的元宝像得很，一主一猫一个性子。
宋文竹失笑：“原来如此。”
“去年他心血来潮游历四方，同我说以书信交流，我还期待了几日，想着终于文雅一把，效仿前人寄雁传书。谁知他一日换一处，今儿在西州，明日又到了东州，我的回信总是扑空。他寄来的信大抵也折了好些在半路，有一封没一封，上封不接下封。写的东西狗屁不通，令人费解，要么干脆无字，只一堆枯花枯枝烂果子。”
宋文竹看着宋清凝嫌弃的表情好笑，“或许，这些花果寄来时都是鲜嫩的。”
“谁晓得呢。”宋清凝撇撇嘴，从枕头下摸出一根肉干津津有味地啃了起来。
看呆的宋文竹：......原来我这些天晚上听到的响动竟不是做梦也不是耗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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