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阶怨

　　十二月九日，我的母妃将我强行拽出了温暖的被窝，并神情严肃地督促我快速穿好衣裳，她甚是贴心地给我披上了白狐毛围披风拉着我一路向长乐宫去，直到李昭容所生的五公主长华和我面面相觑时四位娘娘已然围成一圈打上了叶子牌。
　　原来方才一系列慌里慌张的举动皆是因为相约打牌却一不小心起晚了，诸位娘娘真是好精神，这样冷的天连一只蝇虫都见不着飞的，竟能为了凑在一起打牌起早，实在是钦佩钦佩。
　　站在我身边比我矮了一个半脑袋的长华正吸溜鼻涕搓着小手，她脸蛋微红，将脖颈埋进毛茸茸的披风里，活脱脱一只小糯米团子。长华小我六岁，因此遭遇相同我却善心大发更加同情她，蒜苗高的小娃娃被迫懂事。
　　长华呼呼着气暖着肉乎乎的小手，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我，声音十分稚嫩道：“三姐姐，你母妃也是到此处来深讨学术的麽？”
　　深讨……学术？
　　真真是将打牌说得好生高级，这李昭容哄骗小娃娃的本事真是愈发精进了，哄骗的还是亲生女儿，不知她将这四个字说出口时是否觉得脸红心跳。
　　我伸手揉揉长华毛乎乎的脑袋，违心地笑着点头。长华眼睛一亮，伸出一双小肉爪子拉着我的手，激动道：“既然三姐姐都点头了，那母妃必然不是哄我的。母妃还说深讨学术须是要与志同道合的人一起的，长华以为三姐姐就是那志同道合之人，三姐姐可愿与长华一起深讨学术共同进步？”
　　十二月十日，因昨日实不忍心伤了长华无比纯粹想要进步的真心就应下了所谓深讨学术之约。可天不遂人愿，实在是太冷了，我眯着眼坐在凳子上任由嬷嬷为我梳头，眯着眼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任由嬷嬷为我更衣，眯着眼……
　　待我收拾完去找母妃时，她正用着早膳：“你不是和长华约好了要一同深讨学术麽？这个时辰才起也不怕人等急了，你这点可一点不随我，我向来是准时的。”
　　“母妃这不能怪我，这着实不是个深讨学术的好天气。”我坐到她身边去蹭蹭她的衣袖被她揽入怀里，我嘻嘻嘻地傻笑了一阵。
　　用完早膳后我领着嬷嬷和我的贴身侍女阿蔓一出门就瞧见一只粉红的糯米团子蹦哒着朝长春宫来，她望见我后蹬着小短腿就跑过来，后面的嬷嬷一边追一边喊道：“公主喂，慢点喂，当心摔喂！”
　　小糯米团子哪里肯听她的，一路奔过来朝我气呼呼道：“三姐姐说话不算话，说好的在长乐宫和长春宫中中间间等的，长华在那处站了好久都不见三姐姐的人就来了长春宫，却见三姐姐一副刚要出门的模样。”
　　她说着说着眼眶红了起来，水汪汪圆溜溜的眼睛看得我好生羞愧，我握住她冻得发红的手揉揉搓搓道：“确是我的不是才让妹妹久等了，那为了弥补过错今日三姐姐任由长华差遣，你说一我绝不说二。”
　　长华就要落下的珍珠硬生生在我眼皮子底下消失不见，她笑得明媚，拉着我就往外跑。于是将将才追上来歇了口气的嬷嬷急得跳脚，一拍大腿又跟着我们跑，一面追一面喊：“哎哟公主喂，可别再跑了喂……”
　　不知跑了多远嬷嬷们被我们甩得不见人影，就连与我年纪相仿的阿蔓都没追上来，我停下来喘口气儿：“长华，我们就在这儿等她们罢。”
　　“三姐姐你看。”
　　我闻声看去，长华指着从红墙内支出来的一节开得正艳的腊梅，遂扯了扯我的衣角道：“三姐姐三姐姐，那支冬梅开得好漂亮，你能不能把它折来送给长华？”
　　我向前走了几步见一扇紧闭着的颇为陈旧的门，门匾上写着“静心苑”三个字，还落了灰。从前在宫里倒是从没听说过还有这么个地方，静心静心，莫非是冷宫不成。
　　“长华，此处的主人怕是不愿人去打扰，我们还是快快离去罢。改日我送你一支开得更漂亮的。”
　　话音刚落，我回头就见小糯米团子小脸一垮，叉着腰活像一只水壶。长华声音高了几分，隐约带了些哭腔：“不要不要，我就要它，三姐姐方才还说今日全凭我差遣，我想要那支腊梅却又不听我话了，三姐姐不讲信用！”
　　小妹一哭，六神无主。
　　我一只脚蹬着宫墙，两只手紧紧扒着墙头使劲儿向上冒，总算能看清墙内是何情形。老大的院子只这腊梅树像样，其余长满杂草，甚是寂寥。我深以为此处应是用来堆破烂的，各宫看不上的玩意儿全扔这荒废之地来了。
　　长华在一旁加油打气。我腾出一只手去够腊梅，差一点，还差一点……终于够到了。我长呼一口气，刹那间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蓬头垢面衣衫不整的女人狠狠剜了我一眼。竟然还有人住，此处不是冷宫还能是什么。
　　我大惊失声，不对，活见鬼了！
　　手一松闪身落地只想逃离，不管三七二十一拽着长华就跑，生怕那女鬼追上来抓小孩儿，诚然我不是小孩儿，但长华是个不折不扣的小孩儿，我绝不会放任自己可爱的妹妹不管。
　　“站住。”
　　我身子一硬动作一僵，回头不见女鬼也好不到哪里去。高贵清冷娴雅的皇后娘娘正在不远处看着我们，方才出声的是她身边的掌事姑姑，肥头大耳的委实谈不上慈善面孔。
　　贤妃娘娘说，皇后娘娘是这宫里第二蛮不讲理的人第一是父皇，他们两口子真是臭味相投。所以但凡见着点皇后娘娘宫装的边角料就要赶快跑，越快越好，让她连影子都看不到。
　　本来皇后娘娘还是个顶没威信的皇后，空有其位权不在身。四年前她继连生下两个公主后终于得了九皇子，亦是父皇期盼已久的嫡长子，从此在宫中算是真正过上了好日子。父皇对这位嫡长子甚是看重，赐名为萧承冕，有意要立他为储君。我的八位皇兄养废了七位，唯有六皇兄算得上是立储人选，只是他的出身太低惹人非议，这样看来最有可能成为太子的确是九皇子。试问哪位妃子不想母凭子贵呢？
　　我拉着长华上前行礼，皇后娘娘摸了摸她头上的金凤步摇，昂首瞟了眼我们：“你们方才在做什么？”
　　长华正想答，我先一步道：“回母后，我们方才没做什么。”
　　“那为何要爬墙，又为何在看见本宫后慌慌张张就要走？”
　　我若告诉她我是看到了女鬼她会信我麽？她会不会以为我口吐狂言以下犯上骂她是女鬼？保险起见我选择低头不语。
　　“身为公主就要有公主的仪态，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心里要有数，不然让别人看了笑话丢得不仅是你的脸你母妃的脸，更是皇上的脸……”她噼里啪啦讲了一堆有的没的，其中大量引用了《女诫》中的佳句词藻，浓缩后的粗话大意就是——淑妃真不会教孩子，好好的女娃给养成了假小子，真是有损皇室颜面。
　　末了她道：“也罢，你去将《道德经》抄二十遍罢。”
　　犹如晴天霹雳，心已碎成渣渣。
　　皇后娘娘一行人高贵的来高贵的走。俗话说得好，世间万物有失必有得。譬如我今日在皇后娘娘面前失了仪态，但她罚我抄经我得到了不开心。真真是十分有理。
　　长华因我被罚而觉着分外内疚，信誓旦旦地表示要帮我一起抄，我感动得虽没有泪流满面但还是在用晚膳时胃口大开多吃了一碗饭。
　　夜里我边抄经边将今日之事一五一十地讲给我母妃听，她听后直言这世上没有女鬼即便有也非寻常人所见，而后又暗暗吐槽皇后娘娘明人做暗事只会在别人背后说道。事实证明我的母妃并没有理解到重点是我被罚抄二十遍《道德经》，终究是我独自承受了一切。
　　十二月十一日，今日风很大雪很大我病了。终于能名正言顺地赖床不起，只是这代价太大——头晕不说吃什么吐什么，十分难受。太医来看诊后只说我是着凉得了风寒，开两副药喝下就好了。
　　十二月十二日，风寒没好。
　　十二月十三日，我发烧卧床不起。母妃坐在床边神色疲惫，轻轻拍着被褥哄我安睡，我头晕得很上眼皮下眼皮时时打搅在一起，很快睡去。
　　醒来时已然天黑，再无不适独留神清气爽，只腰间多了块凤凰状的和田玉坠，我正打量着，就听稚嫩童声——三姐姐醒了三姐姐醒了！
　　长华哒哒哒地跑过来，小嘴一撇呜呜哭道：“三姐姐你总算醒了，那日我母妃从贤妃娘娘那处深讨学术回玉芳阁后受凉了，三姐姐深讨学术后也受凉病了三日，可见深讨学术不是个好东西，以后再不能了呜呜呜。”
　　我轻拍她后背安慰，还是想告诉她着凉与深讨学术没有半点关系，还是要做个渴望思想进步的人。母妃和李昭容领着太医从外面进来，李昭容扒拉开黏在我身上的长华。
　　太医把脉后眉头舒展开来：“娘娘，三公主的病已然痊愈，只这些天要多添衣物不可再着凉了。”
　　太医离去后母妃牵着我的手到饭桌前，对着一大桌子热乎的佳肴道：“琬婉啊，这几日你都没好好吃饭，咱们今夜多吃点争取补回来。这些都是母妃自己做的，进宫之后很久不曾下过厨了。”
　　李昭容讶然道：“没想到淑妃娘娘还会做饭？”
　　对此我也很惊讶，原来我敬爱的母妃琴棋书画样样通还会做饭，这让我对她更是仰慕了。
　　母妃毫不掩饰地给了她一记白眼：“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每日只知道画画画，再怎么画这宫里不也是抬眼就是红的绿的。”
　　李昭容恁不服气，母妃却丝毫没有要和她吵的意思，自顾自地往我碗里夹菜，很快就堆成了小山状：“我们不理她，多吃些多吃些。”
　　一派和乐融融，夜的宁静被尖利女声划破——
　　“你们放开我！我要进去！”
　　话闭不久，令妃娘娘跌跌撞撞地冲进来，她头发凌乱额头还留有未干涸的血迹。她看见我的那一刻仰天一阵笑，扑通跪倒在我面前伸手想要摸我的脸，最终沾满泥污的手抹在我干净的衣裳上。她的手触碰到那块不知来处的玉坠时颤了颤，低笑几声抬头望着我，眼神骤然变冷道：“终于还是你……萧容琬，你要好好活下去，你只有活下去才能看清这场腥风血雨，你这一生过得不会太顺遂。”
　　我怔在原地压根儿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母妃一把将她推翻在地把我紧紧抱在怀里，冷着脸呵斥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分明是你心术不正连累家族却跑来我这里撒泼，真是个疯子！”
　　“我的确是疯了。”
　　令妃娘娘撑着地艰难地爬起来，趔趄着后退两三步笑得凄凉，说罢她取下发簪自尽，母妃及时蒙住我的双眼不让我亲眼见着血溅当场，损了心智。很快她的尸首被三两个侍卫拖走了，据说是扔去了乱葬岗。也是后来我晓得，我生的一场病并非寻常，父皇派人一番搜查在令妃娘娘的寝宫内发现了巫蛊之物，用的正是我的生辰八字。
　　令妃娘娘的家族地位显赫，父亲为先帝心腹现已告老在家，兄长为朝廷官员颇有成就，她若不生事端本能一辈子享尽荣华富贵，我与她无怨无仇她作何害我我实在想不明白。
　　父皇诛其九族，尽数于乱葬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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