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丈夫心有白月光之后……

　　他其实没料到会在这里遇见她，和其他人。
　　又或许他早就知道，才会来南湖边预谋一场偶遇。
　　毕竟山茶花种子已经被以合适的价格弄到了手，这个时辰，属实没什么再出来闲逛的必要。
　　他并不知晓她与旁人相约的地点，只是前几天，偶然从她口中听到了多次“南湖”——在她与身边的大丫鬟说话的时候。
　　当然，前面的那个“偶然”仍然值得质疑。
　　毕竟，关于她的事，花九从来就没办法控制自己，控制着不去注意和她有关的一切，处心积虑的。
　　比如这次，明明心里难有定数，他还是出来了，迎着微醺的晚风，怀里揣着花种和一腔难以言表的隐秘心思，一步一步，举重若轻地走到了南湖边。
　　倘若遇不到，便是同以往的千千万一般的寻常；但倘若遇到了，花九便要谨慎藏好一切喜不自胜的心绪，要恭敬地献上那些搜寻来的花种，再扯着自己的皮肉，露出几分讨人怜爱的笑容来。

　　为此，他曾对着镜子反复练习了不下上千次，仔细折磨着自己发酸发僵的皮肉，后来才终于在镜中看到了那样一张妥帖的笑容，眼睛也好，嘴角也好，不再是终日阴沉的意味了。

　　因她爱笑。
　　那样动人的神采，哪怕花九绞尽脑汁，也难以找出某个足够美好的词与它相衬。
　　可倘若较起真来，脑海中反而会蹦出许多听上去奇怪的词语。
　　比如战栗、惶恐、坐立难安。
　　这些都是他。
　　在她的容光之下，平时最会在察言观色中游刃有余的他却只剩下惴惴难安，呼吸、心跳、脚步，所有熟悉的节奏都脱离掌控，只被走投无路的慌乱所攫取。

　　他为此困惑不解，却难以将她视作威胁。
　　再到后来，一直在默默习字的他终于学到了一词，又或者是这来之不易的词狠狠地敲碎了他的头颅，才终于将其中昏沉充血的思绪砸开，棱角分明地、磨砺着血肉挤到了眼前——
　　自惭形秽。

　　他分明只会嫉恨、会愤怒、会怨憎……而这是第一次，他与这种感受相契。

　　自惭形秽。
　　在姜府那场欢天喜地的婚事前夕，独坐在花架前读书识记的花奴也算终于明了……

　　譬如她是明珠，合该晶莹无暇、光芒万丈，被置于金尊玉贵的宝盒中妥帖收藏。他却是一点在空中漂浮的灰尘，倘若要为她披肝沥胆，也不过是一点该抹去的脏污，微不足道，徒惹旁人发笑。

　　他这样的人。
　　无妈无爹，天生下贱，一个靠着与野狗争食活下来的畜生，给人打碎了骨头的奴才，这世间待他殊无分毫怜悯，他也势必报之以憎恶与冷眼，唯双手紧攥着一颗不甘去死的狠心，才一步步爬到了现在。
　　他知晓自己该爬得更高。
　　曾经他从一个饥寒交迫的小乞丐到人牙子那里至少不愁吃穿的小奴才，再后来踩着其他人得到了被卖进姜府的机会，从最底层的花奴，使计一步步爬到了如今的花房主管，这当然不够，他还要高，更高，最高。
　　与安静低眉的外表不同，花九此人的皮肉下汩汩涌动的是永不停歇的欲望，永远叫嚣着怨恨、厌憎、不甘与渴求，诚然，他痛恨这世间的绝大多数，然而，连他自己也难以否认的是——他同样对其怀着难以言表的剧烈渴求。
　　他无比渴望得到这世间的绝大多数。
　　可姒清不是这大多数中的任何一种。
　　或者说，她甚至是唯一的一种。
　　在多年前，在多年后，她仍然是唯一的一个能令花九感受到一切向内的情绪的人。
　　——让花九不得不面对自我的人。
　　比如，自惭形秽。
　　在遇到她之前，花九无比熟悉地向外怨憎；在遇到她之后，他却首次恍然察觉到在这世上挣扎的自己。

　　或许一切都要归因于初见，那些从未停歇着的喧嚣、几乎将他皮肉撕裂的躁动，在某刻竟然得到了片刻的止歇——在他从生死一线中睁开眼，却毫无防备地撞进的那双宽和的、暗含关切的眼眸中时。

　　“花九？花九？你叫花九对么，可还能坚持一会儿？”

　　花九循着声音，本能地睁开眼望去，之后很久，也没能移开视线。
　　这是他第一次凝视别人的眼眸，或者说，第一次有人肯让花九这般近乎于无礼的凝视。于是他看到了那双难以忘怀的眼睛，也看到了意料之中的在血泊中凄惨的自己。

　　花九早知道府里有位神仙一样的表姑娘，心肠顶好，也有过盘算，却没料到彼时彼刻会以那样的姿态出现在她的面前。

　　譬如她是一颗明珠，眸如秋水澄澈无暇，他这样的人，出现在她的眼中已是冒犯，就该立马找个无人之地抹脖子谢罪，半滴血也不能污她的视线。

　　可他偏偏是这样的、死尸一样的冒犯姿态。可她偏偏宽和地、毫无芥蒂地，将他容进了澄澈无暇的眸中。
　　第一次。
　　每一次。

　　后来，他必须每日用匕首和痛楚来警醒自己，才能避免为这样的发现而发痴发狂。

　　花九厌憎着、也渴求着这世间的大多数。

　　可他希望自己能有资格被她渴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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