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再现

　　李书景是中午被叫去的。
　　蔡主任甩了两张打印的作文稿子在桌上，食指重重戳着桌面，怒气冲冲道:“这是怎么回事！”
　　李书景不明所以，拿过来一看署名，一张许阮，一张李贺甄。
　　“衡樗办学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这么丢脸！”蔡主任气得发抖，“南槐中学跟我们比已经很久了，这次衡樗出了抄袭事件，叫多少年的脸面丢了个干干净净！”
　　相比李贺甄的作文，许阮的要更完善，更加有让人共情的能力。
　　“这次主题定得很宽泛，但是这两个，题材语言你自己看看，全都是一样的！”
　　李书景反复地看这两篇作文，突然想起来什么:“那名次？”
　　“这还想要名次！”蔡主任噌一下站起来，“别说省级现场赛，连市奖都没有！”
　　李书景打开电脑，许阮交得比李贺甄晚，如果没有确切的证据，只能保留李贺甄的名额，让他去参赛。
　　“衡樗这次给组委会的形象大打折扣！一定要严惩！”蔡主任把茶杯重重放在桌子上，“严惩！”
　　校长一通电话叫蔡主任下楼，蔡主任叹了口气:“又是你们班，你们班最近怎么回事？之前特别有机会进全国赛的那个江渲，这次也没得奖。”
　　李书景默然，跟在蔡主任后面。
　　李书景让许阮和程繁星先回去，单独对许阮父母说:“两位应该有了解过这次的作文大赛吧，我这里有两份作文纸质稿，两位可以看一下。”
　　许峰川一眼就认出来许阮的作文。
　　“这两篇怎么差不多？”
　　李书景点点头，道:“这两篇作文被判定为雷同。”
　　阮敏和许峰川异口同声:“不可能！”
　　“李老师，别的我不敢保证，但这个作文确实是她花了很久完成的，我记得她还跟我们说过她的创作思路。”
　　李书景把微微歪下来的眼睛扶正，说:“因为这篇作文其实可以进省级现场赛，所以衡樗不想放弃这个苗子。”
　　“如果没有人承认，就按照上交的时间来，保留李贺甄参赛的名额。”
　　阮敏:“那——”
　　许峰川拉了拉她的袖子:“我们相信老师和学校。”
　　晚读的时候，李书景把许阮单独叫到办公室来。
　　“报告。”许阮敲门。
　　“请进。”李书景示意她坐下来，给了她一张白纸，“还记得之前大赛的作文吗？”
　　许阮这人别的不说，自己写过的东西绝对记得清清楚楚。
　　“记得。”
　　“现在把那篇作文的简单情节写出来也可以吗？”
　　许阮爽快地提笔写完，李书景拿过来看，指着上面的一条，问她:“为什么会想写这个？”
　　许阮写的是一篇短型小说，主人公徐安十五岁参军，随着部队在北方作战，最后壮烈牺牲。李书景指着的那一情节是徐安看见受伤的队友并没有上前救助，而是转头跑掉。
　　“老师，我个人认为徐安这个人物不是完美的，他没有那么伟大。而且他只有十五岁，当时参军只是因为母亲告诉他，只有跟着八路军才能活。战友流血就代表不远处有强大的敌人，徐安手上没枪，没有援兵。我给徐安的设定就是胆小怕死。”许阮停顿一下，“他后面给班长挡了枪，更能体现他的成长，也就是逃避者死于直面。”
　　李书景微笑地看着她:“嗯，很好。”
　　“为什么会想到要写这种题材？”
　　“我之前有问过身边的人，问他们提到南方最先想起来的是什么，有的说吃的，有的说玩的，也有的说用的，我就突然想到自己要写这个。生长在南方，却因为战乱，客死异乡，永远回不到南方，回不到那个生他养他的故里。对于徐安来说，南方就是他的归宿，不论□□还是灵魂，这也是标题的由来。”
　　“我看你这个作文里还有一个场景，我特别喜欢，就是徐安跟班长学写字，给家里寄信，但是后来这封信为什么没再出现过？”
　　许阮想了想，疑惑道:“出现了啊，在徐安牺牲的时候，班长抱着他念给他听，但其实那封信根本没来得及寄出去，所以班长说的都是自己想的。”
　　李书景欣慰地点点头:“可能是我记错了，好，你回去晚读吧，差不多半个小时以后我会来叫你。”
　　许阮一头雾水地回到位置上。
　　大家都在背书，许阮看到李书景又叫走了李贺甄，更加奇怪。

　　“这篇作文为什么要叫归宿？”李书景给李贺甄倒了杯水。
　　李贺甄干脆地回答:“因为徐安的故乡在南方。”
　　“可以更详细一点吗？”
　　“因为徐安在南方长到十五岁，所以他对于南方的眷恋是最深刻的，他的愿望也是回到故乡。”
　　“徐安跟班长学写字这个情节我很喜欢，各方面都很好，但是我想问这封信为什么出现一下就杳无音讯了？”
　　李贺甄迟疑道:“因为这封信的不见，也给作品增加了一个……”
　　李贺甄卡壳了。
　　他是真的编不出来了。
　　李书景笑笑:“没事，不用紧张。”
　　“能简单地列一下大纲吗？”
　　李贺甄坐下来的时候还不小心打翻了茶杯，手忙脚乱擦桌子的时候，瞥见李书景桌子上另一张文章大纲。
　　趁李书景去洗抹布的时候，他飞快地记下，等李书景回来，李贺甄已经写完了大纲递给他。
　　李书景扫了一眼，说:“叫许阮过来。”

　　“我希望有人能主动承认错误。”蔡主任双手抱胸，“这次的事情给衡樗的形象抹了黑，如果是老师们查出来，就不仅仅是检讨那么简单了。”
　　许阮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蔡主任直直盯着他们两个。
　　什么抹黑？
　　什么错误？
　　是今天下午那件事吗？
　　如果是的话，为什么不叫程繁星叫李贺甄？
　　许阮想到下午李书景把她叫去办公室。
　　难道是作文出了问题？
　　她猛地扭头看向李贺甄。
　　后者低着头没说话。
　　察觉到许阮的视线，李贺甄面无表情地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李书景微微叹口气，问:“李贺甄，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你的作文大纲是和这份错误的一模一样的？”
　　李贺甄沉默了好久，直到蔡主任开始轮流对许阮和李贺甄做思想工作，李贺甄才深吸口气，一五一十道:“这篇作文不是我写的，是程繁星给我的。”
　　“她说她本来想参赛的，但是没被选上，那篇作文是她写得差不多了，她保证绝对不会出问题，我看了一遍觉得比我写得好多了，就再自己修改了一下，交上去了。但是我真的没有看过许阮的文章，她写得太慢了，我就直接让她交给李老师了。”
　　李贺甄还专门登录自己的通讯工具，放出了自己和程繁星的聊天记录:“我和她关系挺好的，所以我就没怎么怀疑她。”

　　回班的时候晚一下课铃刚刚打响，走廊里李贺甄拉住许阮:“对不起啊，我不知道——”
　　“你知道是谁给程繁星的吗？”
　　李贺甄摇头:“不清楚。”
　　“但这件事责任主要在我，我那时候听我爸妈说这奖含金量有多高，又想在朋友面前出个风头，就鬼迷心窍……抱歉啊。”
　　许阮收回手，脸上没什么表情，道:“如果这件事没被发现，你就会拿着我的作文去参加省赛是吗？”
　　李贺甄默然。
　　“不原谅，不接受。”许阮丢下一句话就走。

　　最近是水逆吗？
　　怎么天天碰到倒霉事？
　　还浪费一节晚自习。
　　何程程坐在许阮前桌的位置上:“刚刚李老师把你叫出去干什么？”
　　许阮不想回答，随口搪塞:“没干什么。”
　　江渲举着数学作业本问她:“你要不要？不要我交了。”
　　许阮忙接过作业本:“谢谢帅哥！”
　　回想起李书景说的话，意思就是李贺甄承认了错误，她的省赛名额可以保留。
　　“何程程，其实我挺好奇的，你为什么要欺负程繁星？”
　　何程程:“哪有，没欺负她。”
　　许阮停笔，笑着看向何程程:“为什么跟毛羽曼讲话的时候一直提到我的名字？什么‘许阮也这么觉得’‘我问过许阮’‘许阮也觉得她很假’是没有吗？何程程你数数，我们从认识到现在说过几句话？”
　　“是觉得这样更有气势吗？既然要带上我的名字一起欺负她，那刚刚毛羽曼为什么不来帮我？”许阮翻开数学书，“我会告诉老师的，不管是谁受欺负。”
　　许阮的视线穿过人群，落在毛羽曼身上，她轻声道:“做错的就要惩罚，我也是。”
　　她错在没有立刻制止毛羽曼和何程程对程繁星评头论足。

　　江渲听不得她唉声叹气，忍不住问:“怎么了？”
　　“李贺甄的作文和我的作文几乎一模一样。”
　　江渲:“一模一样？”
　　“现在已经搞清楚了，我可以参赛了！”
　　江渲:“那你唉声叹气是因为什么？”
　　他伸手把许阮的头拨高:“已经近视了还不注意写字姿势。”
　　许阮岔开话题:“吸血鬼吸热血青年的血会不会被烫一嘴泡？”
　　江渲:“……”
　　“这个世界上没有吸血鬼。”
　　许阮:“……”
　　“不要这么较真嘛。”
　　江渲看了眼手表，提醒她:“除了生物政治地理，其他作业晚二都要交。”
　　“我靠！你不早说！”

　　许阮和何程程是一个寝室的，许阮不太爱社交，所以跟其他三个女生没怎么说过话。
　　她一进寝室就感觉到氛围不对劲。
　　何程程和几个女生聊得火热，唯独在她进来时互相递换了一个眼神，默契地不再说话，只是盯着她。
　　许阮没心思管，自己洗漱完就直接上床背政治了。
　　寝室的电话机响了，何程程接起来，冲许阮说:“许阮，你朋友。”
　　殷于文:“宝贝！想我了没？”
　　许阮闷闷道:“嗯。”
　　殷于文听出她的情绪，低声问:“怎么了，不开心？有人欺负你？”
　　许阮默认了。
　　“谁欺负你？又是上次那个女生？”
　　“其实我觉得有句话说得挺对的，你又不是人民币，不会谁都喜欢你。阮阮，我跟——等一下。”
　　许阮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还是照做。
　　旁边人的交谈声清清楚楚地传入她耳中。
　　“我朋友在衡樗，刚刚打电话，她说她们学校有个叫许阮的，长得漂漂亮亮，实际上私——”
　　“周艺涵！”
　　许阮听见殷于文大声叫旁人的名字，她轻声道:“我们要熄灯了，我先挂了，晚安。”
　　即使做了心理准备，也会在听到别人议论自己时感到难过无力。

　　许阮第二天顶着重重的黑眼圈，哈欠连天地站到队伍中。
　　由于动作不标准，她还被周教官叫出来和另外几个女生一起加练，半天下来腰酸背痛。
　　“嘶——怎么一往左边转就脖子疼。”许阮揉着肩膀，“我拉窗帘了。”
　　江渲没有睡午觉的习惯，就跟许阮换了靠窗的位置借着阳光写作业。
　　写到一半，发现旁边的人睡得不甚安稳，还是有阳光投在她脸上。
　　没了光的刺眼，许阮还有些不习惯，她悄悄睁开眼睛，江渲低着头在写英语题，左手给她挡着光，右手握着的笔一下也没停。
　　一切都再自然不过。
　　她多日来不安的心，终于在这一刻重重落地。
　　江渲似乎感觉到什么，偏头看她。
　　许阮连忙闭上眼睛，装出一副熟睡的样子。
　　铃声响起，江渲的手没有要收回的意思，许阮也只能闭着眼睛继续装。
　　“要上课了。”江渲伸出食指戳戳许阮的胳膊，“语文微型课。”
　　李书景没有像平常一样播放红楼梦的讲解视频。
　　“说实话，才开学一个月不到，所以大家可能都不知道我的性格。我最讨厌传播谣言的人，我的高中也是在衡樗读，那时候我们年级段有一个女生，因为拒绝了追求她的人而被那个人传播黄色谣言，给她的生活带来了很大的困扰，最后这个女生……转学了。”李书景似乎是想起什么，“都说谣言止于智者，请大家提高自己的辨识能力，不要轻易相信那些谣言。”
　　所有人的视线都在许阮和程繁星身上徘徊。
　　“好了，我要讲的就这么多，剩下的时间自习吧，电教委员把下午要用的课件打开。”

　　“许阮。”程繁星站在她课桌前。
　　许阮没停笔:“什么事。”
　　“我看到你借陈琮聪的那本数学资料了，你也借我一下。”
　　许阮觉得好笑，抬头看程繁星:“程繁星，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借给你的？”
　　程繁星眼里覆上水雾:“我只是想看看。”
　　“想看自己买。这本书是我的，借不借你是我的事情。”
　　“我不就是说了你几句，你至于这样欺负我吗！”
　　许阮的三观彻底被刷新了。
　　她不想再跟程繁星多说一个字。

　　没想到程繁星转头就跟李书景告状去了。
　　许阮站在办公桌前，看着哭得满脸泪痕的程繁星。
　　程繁星抽泣着:“我，就想借她的书看看。”
　　要不是在学校，许阮都想拎把凳子坐下来看戏了。
　　她悄悄伸手在自己胳膊上狠狠拧了一把，眼睛里顿时蓄满了水雾。
　　每次被殷于文拉着看煽情电影，一秒流泪的技术终于应用在了别人身上。
　　“老师，我自己还没看多少，而且快要单元练了，要是我考不好我妈妈会生气的。”
　　许阮这会儿把十几年的伤心事都想了一遍，眼泪就像开了闸的洪水源源不断地往外冒。
　　李书景叹气:“这件事就到这里了，都回去吧，程繁星，这本书可以问别人借。”
　　江渲把数学资料递给她:“先看我的吧。”
　　许阮的技术还没有到收放自如的地步，她一眨眼，泪珠滴在桌子上。
　　江渲轻声问:“怎么哭了？”
　　不问还好，一问假哭就要成真了。
　　她努力憋着眼泪:“没事。”
　　“江渲。”
　　“嗯？”
　　江渲低头凑近许阮。
　　“如果有人欺负你，你怎么办？”
　　“欺负回去。如果不行，我会找一个叫江渲的人帮忙。”
　　许阮抬眼看他。
　　殷于文跟他水火不容也不得不承认他帅。
　　江渲没等来许阮的下一句话，伸手揉了把她的头发。
　　许阮:“头发乱了！”
　　为了方便，许阮暑假里剪了个齐脸短发，此刻被江渲揉了一把，刘海已经乱糟糟地趴在她脑门上。
　　江渲笑着把她头发捋直，还顺手拨了拨她的刘海。
　　“许阮，别让她们毁了你自己。”
　　少年平日里柔和的眉目却带了些烦躁不安。
　　许阮托着下巴开始写作业:“放心，我不喜欢吃亏。”
　　江渲曲起手指敲了两下桌子:“写字注意姿势。”
　　许阮讪讪放下手。

　　八岁的许阮问九岁的江渲:“江渲，你以后要干什么？”
　　小江渲认真道:“我要当警察。”
　　“好啊！”
　　“那你呢？”
　　“我要像我阿姨那样，有一家自己的书店！每天都有书可以看！你也可以看！”
　　小江渲伸出手:“那拉钩！”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变了就是小狗！”
　　“阮阮，回家吃饭啦！”阮敏笑着牵过许阮的手，“小渲，你妈妈也在找你哦。”
　　“嗯嗯，阮阿姨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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