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是惊鸿照影来

　　众人的目光都被谢青吸引，没人注意到陈徵和林霁嘴角那如出一辙的向上弧度。
　　“中宫产子，陛下重伤性命垂危，令我带来手谕，封皇后齐瑶乐之子林珏为太子，承继大统。林望晚、林霁意图谋反，斩立决，谢青与齐丰任顾命大臣，辅佐新帝！”
　　谢青宣读了圣旨，看着众人惊愕的神情，觉得自己这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实在是唱得不错。
　　她自信地看向高台之上的陈徵，说道：“陈大人，何必搞得这么难看呢？我们好好聊一聊？”
　　谢青没有把眼神施舍给林霁或者林望晚，因为她的眼里从不过没用的东西。或许从前因为师妹卫灵蕴高看过两人，现在也早已经尘归尘，土归土了。
　　陈徵冷笑，将谢青置之不理。
　　因为谢青这手谕和婴孩，甚至比林望晚的武帝遗诏还要荒谬。
　　皇后齐瑶乐并未有怀孕的迹象，今日偏偏在林霄鸿死去突然生产，还偏巧诞下一个男婴？这一系列的巧合，很难不让人认为是谢青自导自演的闹剧，为的就是将来挟天子以令诸侯。
　　而挑在这个时机出现，无非是看着林望晚大势已去，林霁被胁迫，陈徵与慧王又似乎中间有嫌隙，一人独木难支的情况下，来坐收渔翁之利的。
　　“陈大人好像不信？”谢青从容穿行在众位朝臣中间，拾级而上，“这孩子和章献帝长得很像，两人在胸口还有一块一模一样的胎记。不信你看，陈大人？”
　　几句话的功夫，谢青已经走近了龙椅，将孩子的小衣服前襟解开，亮给陈徵。
　　陈徵微微转头，而一道劲风自谢青身后窜出，她眼前寒光一闪，胸口一痛。只见一截剑尖从胸口穿出，冒着星星点点的寒光。
　　风必在谢青身后抽出一击毙命的长刀，血流喷洒而出，谢青的身体颓然倒下。而陈徵则早就放下了匕首，从谢青手中抢下了婴儿，抱在了自己的怀里。
　　被“挟持”的林霁对着谢青的尸体啧啧感叹：“老师，聪明反被聪明误啊。若不是故意做这众人式微的局势，我一人独大怕你也不会出来。”
　　此时所有人都看明白了，陈徵这个所谓叛臣，其实从始至终根本就没有背叛，她一直效忠的就是林霁。君臣联手演了一出戏，解了鹿鸣胁迫之危，同时引出了暗处的谢青。两个人把所有人耍得团团转。
　　“我后悔没有在安南就杀了你，也庆幸今日终于将你结果在此。”
　　林霁对谢青做完告别，就让人赶紧把尸体抬走，转向堂下的林望晚。
　　对于林望晚，林霁的感情却复杂了许多。她屏退左右，只留下必要的护卫。
　　“本宫虽业已落败，但两万亲信军队若誓死抗争，恐怕也够你喝一壶了吧？”
　　林霁问道：“你的条件是什么？留你一命是不可能的。”
　　林望晚无奈地笑了，好像在笑林霁的幼稚。这样的笑容在她身上是很少见的。
　　“本宫要齐渡和林辙一生的平平安安。”
　　林霁从前想，她和林望晚或许有那么一些默契，无论最后谁输谁赢，都不会牵连彼此的家人。
　　可是自古以来那场政变不流血，不死人。哪个皇帝上位的时候不是踩着累累白骨，绝了任何一丝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可能性。当林霁真正陷入到这样的政治漩涡中，她才感觉到身不由己。因此她反而有些庆幸林望晚要挟她保下齐渡和林辙。
　　“不要以为收编了本宫的军队之后，你就可以高枕无忧了。”林望晚说道：“想必郑楚客也告诉你了，齐渡是曾经的大楚国师，十数年来容颜未改。”
　　“那么本宫还要告诉你的是，他曾用寿命交换了窥探天命，容颜永固，齐渡很快就会下来陪我。而我想，若你在之后变卦，曾经的国师也一定有一些阴私鬼神手段来辖制你······甚至，你怎么知道他有没有真正的武帝遗诏呢？”
　　“至于阿辙，他曾在瑜城瘟疫中立下功劳，又随你出生入死。我想若你要杀他，朝臣也不会答应。若你应了，我知道从齐珲音之后你一直没有趁手的齐家势力，我可以给你。”
　　林望晚此时终于像一个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的慈母，在生命的尽头为齐渡和林辙仔细谋算。
　　“知道了，姑姑，我答应你。”
　　林霁说不上来现在是什么一种滋味，也许是一闪而过的愧疚被坚定取代，也许是胜利之后冒出的恻隐之心。她捂住心口，看着林望晚喝下毒酒，颓然倒下。
　　人死如灯灭，棺木已盖，而对她的一生，人们有盖棺定论了吗？
　　林霁一瞬间回想起很多人。死在幻草阴影里的卫瑶，隐入尘烟返璞归真的方寒池，亡于瘟疫中的母亲，不择手段的谢青，还有······这样的林望晚。
　　亡者不分善恶，埋骨于黑暗之地，而生者终见黎明阳光。
　　阳光洒进门缝，现出一个侍卫的身影。门里是将自己关在殿中多时的林辙。
　　他是懦弱的，母亲和长姐的斗争让他心如刀绞，却又无能为力，只能逃避。
　　“殿下，金銮殿事已了······”
　　那侍卫话未说完，便见林辙风一般地闪身出去，只余空中浮尘。
　　林辙不敢听那人接着说下去，他不敢知道这场斗争究竟谁会是最后的赢家。但无论是谁，他都会失去。也许是他的前半生一直在得到，所以上天才要他在后来一直失去。
　　林辙看着金銮殿门，以掌根发力一推。
　　殿内并无旁人，只有齐渡抱着已经死去多时的林望晚静坐着。
　　林辙虽然已经想象过很多次这样的场面，但是真正看到母亲的尸身还是忍不住精神恍惚了一下。
　　他半跪在地，齐渡把他狠狠地抱进怀里，林辙的额头抵着林望晚凉凉的脸颊，泪水也是凉凉的。
　　“成王败寇，她不后悔，你也不必为此感到任何内疚或愤怒。”
　　为什么会是齐渡？十数年来很多人问过林望晚这个问题。
　　其实当齐渡偷偷将自己所窥天机告知林望晚，两人就此躲过数年忧思离乱的那一刻。林望晚就知道，这世界上再没人比齐渡更懂她，懂她的野心和谋划，拥有与她契合的灵魂。
　　精致的皮囊百里挑一，契合的灵魂万中无一。如果有幸遇见，可称三生有幸。
　　林霁特意把时间留给齐渡和林辙，她命人守卫好金銮殿，自己踱步离开。她想林辙大概一时半会儿都不想见她这个杀母仇人了。
　　也许是几年？还是一辈子都不见了？
　　正在她暗自神伤之时，她从背后被给予了一个用力的拥抱。
　　宋羡云脸上还有硝烟的痕迹，显然是安顿了军队之后便匆匆赶来。
　　“军队都安排好了吗？俘虏怎么样？有没有······？”
　　宋羡云答道：“放心，一切都好。”
　　林霁觉得世界上再没有比这句话更令人感到心安的话语了，她一时间安静下来，两人相对无言。
　　似乎想说的话都可以从眼神中读到，又似乎所有的事务都没有此刻的四目相对，一刹凝眸珍贵。其他的事情都可以推迟，唯独当下的相聚不可以。
　　他们的眼神交缠，渴盼而热烈，最终还是林霁先移开了眼。
　　她急促地呼吸，捂着心口，似乎方才的心悸并不只是受林望晚触动所致。
　　宋羡云把她扶到榻上，叫来了医官。林霁这才安然闭上双眼。
　　李茗姣在林霁睡着的中途来了一回，向医官交代了林霁还有被林霄鸿打出来的外伤。而看诊的结果也并不乐观。
　　“外伤还算好治，大多都不会留疤，但颈上这一道被碎瓷片划出来的伤口太深，医治的时间又太晚，是不可能不留疤的了。这里被重物击打的骨头错位了，需要正过来。不过这些都不算棘手。”医官一边叹气一边汇报道。
　　此时林霁已经醒了，她喝着热茶抱着被子，和宋羡云一起听医官讲着。
　　“真正难治的在于内病。首先，您受之前的影响太深，日后恐怕会时时自扰。臣见过好些人就是因为之前的仇恨、忧怖未了，深种于心中，最终赔上了性命的。这只能寄希望于陛下自身足够坚定，百事不侵。其次，自丹城刀伤，您生育本就艰难，后来还被下了一种毒，与未清的蛊毒结合，显现出怀孕的症状。到了现在，子嗣上的希望已经是微乎其微了。最后，陛下这几月忧思愁绪过甚，兼有愤怒无法发泄，只能隐忍入里。这股气走过全身，最终来到心口。若来日陛下少生气，忌多思，不让这口气再前进半分，才可保无虞。可若您一时不察，臣也说不准，是否哪天这口愤懑之气会反噬自身啊！”
　　宋羡云本来是安安静静搬了椅子坐在床边，医官走后他却一脸心疼地跑上床来抱紧了林霁。
　　林霁其实不以为然，说道：“长这么大，谁不是千疮百孔的？我还没问你那从后肩拉到腰间的长长的那一道疤是怎么回事呢，以为我没看到？”
　　哪个战场不吃人？而皇宫，则是没有硝烟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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