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江湖

　　在鄢都之中，最不缺的就是世家千金们的聚会。
　　自从有了改头换面的锦绣鹏程，她们的诗会花会都有了心爱的去处。
　　皇宫里的公主们即便不去，也都会收到那些千金小姐的邀帖。

　　长乐公主也是公主，她的府中也从来不缺邀帖。
　　如今摆在她面前的，正是相府千金的“簪花小聚帖”，她依稀想起前几日在锦绣鹏程见过的骄矜面庞，不由得叹了口气。

　　翠花这个小丫头正在为她挽髻，听她一声叹息，不由问道：“殿下为何烦恼？“
　　“我只要想到那些千金小姐的模样，脑袋就痛得不行。”
　　“既然这样，殿下为何不自己办个聚会，若是殿下发帖，莫说公主，怕是连那些皇子都会借机前来。”
　　“翠花，做东道主是世上最最麻烦的事情，这样自讨苦吃的事情，咱们是不要做的。”

　　既是簪花小聚，翠花这丫头便挑了一支玉兰簪轻轻插进公主的云鬓之中，笑眯眯道：“殿下这样清丽，定能在那聚会上大放光彩！“
　　谁知听了翠花的话，慕梓初神色大变，蹙眉呐呐：“不成……不成……“
　　“殿下怎么了？“
　　慕梓初看着镜中的自己，问道：“翠花，你这几日出门的时候，可曾发觉咱们府外多了人？”
　　翠花撅起嘴道：“这是自然！自从三日前皇上听了那劳什子钦天监的话，说殿下是凤凰降世，身具皇后命格，想要求见您一面的人便赶也赶不走了！“
　　慕梓初冷冷一笑：“是了，他既然想要给我这尊位，总要想出一些旁人说不得的法子。”
　　她抚了抚脸，怔道：“今日我去‘簪花小聚’，本就是要让他们看看我的模样，可若是……”

　　“若是这般天仙似的样貌，只怕原本不信你是凤凰的人也要深信不移了！”只听得窗外传来疏朗笑声，一位翩翩少侠以掌力震开那扇雕花小窗，一个鹞子翻身便跃入房中。

　　慕梓初欢喜地站了起来，迎了上去：“你回来了！”
　　来人正是长乐公主的便宜护卫，江湖少侠玉不凡是也。

　　“我已给师兄传了信，自然要回来护卫你的安全。”
　　慕梓初叹了一口气道：“我的安全有何可担心，我最忧心的事方才你已说出来了。”
　　“你这麻烦在我眼中，不过就是小事一桩。”玉不凡眨了眨眼道，“难道你忘了，咱们初相见是我的模样？”

　　那日长街，一个满身疮疤的小乞儿。

　　慕梓初忽然展颜笑开：“正是，我怎会忘记你精通易容之术！”可才高兴了一瞬，她又皱起脸道，“可我并非要让旁人认不出我，要让五官不变，也要精心装扮，但别人看着却是个丑姑娘，你可有法子？”

　　玉不凡笑道：“这有何难！”

　　他拉着慕梓初重新在妆台前坐下，吩咐翠花打了盆水来，将布巾打湿，从腰间软袋里不知掏出了什么东西，放在湿巾中间，握了几秒后，细细擦在慕梓初的眉间。
　　慕梓初任他施为，一双明眸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看，二人凑得极近，却都呼吸轻轻，生怕惊扰了对方。
　　玉不凡又拾起妆台前的炭笔，轻声道：“你且闭上眼。”
　　慕梓初双目紧闭，睫羽微颤。
　　少侠细致描画，他忍不住想起多日前，也是同样的妆台，同样的炭笔，公主为他描眉画目，如今却是身份颠倒，他二人的关系也比以往亲近许多，忍不住弯起嘴角。
　　慕梓初不知自己闭了多久，只是耳中飘进少侠的浅笑，惹得她耳根痒痒的，便忍不住问道：“好了吗？”
　　“好了。”
　　她睁开眼，再望向镜中。
　　镜中女子妆容齐整精致，可不知为何瞧着有些凶相，年纪也大了一些，实在算不上美人，看久了甚至还能叫人心生厌恶。
　　慕梓初转头看向一旁安静了许久的翠花问道：“翠花，你瞧我还认得出认不出。”
　　翠花走近细看，奇道：“见过殿下的人绝不会认不出殿下，可又不知为何，殿下的容貌暗淡了许多，绢花这一手本事好生神奇！”

　　静王这几日每一日都会来公主府前等候，只为能见长乐一面。
　　公主府前无人执守，永远大门紧闭，他深知长乐的脾气，不敢贸然闯进，只好命人在一旁搭了个小亭等候。
　　他现在已经知晓，慕梓初确确实实是他的亲生女儿，而他却因为自己无端的猜疑冷落了这个女儿十五年！
　　静王狠狠灌了一口酒，闭上眼就是皇帝温和慈爱的笑容，可那笑容底下藏着的是无比漆黑的恶意。

　　“……长乐公主乃凤凰转世，身具皇后命格，孤久不立太子正因如此，谁能得凤凰青眼，成为她所栖之梧，谁便是真龙天子……”
　　这一番话引起的千万波涛都敌不上静王心中的巨浪。
　　他在下朝后单独求见君王，有些事，他定要问个清楚。
　　没有人能比他更心焦，没有人能比他更痛苦。

　　“孤知道你会来。”
　　“长乐她……不是你的孩子？”
　　皇帝如同听到了世间最好笑的笑话，哈哈大笑起来：“她可以是天下所有人的孩子，但唯独不可能是孤的孩子。”
　　“那你当年为何……”
　　“为何将芫华抱入宫中？”皇帝淡淡道，“难道不是你任由她独居小楼，无人照料，生子艰难，若孤不管，凤凰降世便亡，谁来做孤儿子的妻子？”
　　静王咬紧牙关，忿道：“你莫要扯这些神怪志异，你从不信这些！”
　　皇帝冷笑一声：“是真也好，是假也罢，初儿挑谁便让谁做太子，孤这一言绝非假话。所以她绝不会是孤的女儿，此一言你可听清楚了！“
　　他目光似利箭，直直射入静王通红的双眼之中，好似憋了数年的不痛快已经悉数倒出，带上了报复成功的快意笑容！
　　静王已经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他踉跄了几步，颓然瘫坐在地，他已经明白，长乐是芫华和自己的女儿，这一瞬他恨不得时光倒流，他定会做个负责的丈夫，负责的父亲。
　　他已亏欠自己的女儿太多太多。
　　他抬头，恶狠狠地盯着皇帝：“我竟不知，你如此恨我！“
　　“孤当然恨你。“
　　“因为芫华嫁给了我？”
　　此刻，皇帝忽然仰天大笑起来，可这笑声却越来越凄怆，顷刻间，他又收敛了笑意，重新成为了一个温和慈爱的兄长：“你今日实在太无礼了，孤累了，退下吧。”

　　静王已经不再去想当年的纠缠，如今他心中只有一件事，那便是向长乐忏悔。
　　所以当慕梓初带着帷帽出门时，他匆匆迎了上去。
　　他比之前苍老了许多，慕梓初透过轻纱也能看到他失去精神的样子，她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他总会来找她的，只要皇帝宣布那件事，他就一定会来。
　　慕梓初道：“今日我有极要紧的事要办，等我办完了事，会来找您的。”
　　静王苦笑道：“是父王错了，你不想见也是应该……”
　　“我并非推脱，今日确有要事。“长乐忍下不耐，唤了一声，“绢花，走吧！”
　　话音才落，一道白影闪过，静王面前便空无一人，又是紧闭的公主府门。

　　相府千金高佩兰本以为今日只是寻常的“簪花小聚”，和交好的贵女们一起品诗论琴，漫谈一些听到的传闻，和以往一样，这一日便欢畅度过。

　　谁知她守在小园入口的丫鬟匆匆奔来，递上一张眼熟无比的邀帖。
　　那是她亲手写下的，送与长乐公主的邀帖。
　　难道，那位从不见人的公主今日屈尊来到了她的小宴上？她为何要来？来做什么？短短几秒，高佩兰中闪过无数想法，这几日这位公主乃凤凰临世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莫非她此番是有意来众女面前耀武扬威？
　　但无论怎样，公主驾到，她定然要去相迎。

　　等迎到了长乐公主，高佩兰第一眼便认出了那顶帷帽，不由惊呼一声：“是你！”
　　公主顿足，微微转头，笑道：“你认得我？”
　　“那日，那日……”
　　“恐怕你记错了，今日是我第一次踏足此地。”公主声调清浅，有如珠玉，确乎与高佩兰那日见到的无礼女子不同，她微微福身，“是奴认错了。”
　　长乐缓缓走上高台，众女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有好奇也有探究。
　　高佩兰向众人介绍了她的身份，她们望过去的眼神便愈加热切渴望。长乐微微点头，将手搭在帷帽上，做出要摘下的姿态。
　　高佩兰心中不免有些自得，谁都想一览凤凰之姿，本以为她会在及笄大典上展露真容，谁知今日在自己这小小的簪花小聚上，神秘了这么久的凤凰就要露出自己相貌，这岂非是一种殊荣，一种恩典？这般想着，她的身姿益发挺拔自傲，对长乐的态度也益发恭敬。

　　忽然间，一道娇叱声破空而来：“我如何进不得这小园？今日我还偏要进了！”
　　随即一声鞭响如同炮仗一样，震得众位千金小姐惊呼连连，人影骚动时，一名红衣女子足点木枝，飞跃而来，正落在园中。
　　她眉宇飞扬，英姿勃发，有着无比明艳的面容，一双眸子亮的惊人，像两团火焰在燃烧。
　　她灼灼地盯着台上人，笑道：“天下无有我进不得的地方！”
　　长乐欲摘帽的手又轻轻放下，在一旁的高佩兰早已怒极，娇声叱道：“你是什么人？你可知这是何地？而你面前的又是何人？”
　　只见那红衣少女轻轻一笑，绞索一般的手法将长鞭迅疾收起，那黑鞭好似一条听话游蛇，乖乖缠于她劲瘦的腰间：“旁人见了我都要喊一声姑奶奶！难道这锦绣鹏程，姑奶奶我来不了吗？”
　　“你！你！来人，还不将这贼人赶出去！”
　　然而小园之中具是弱质纤纤的小姐千金，为着附庸风雅，她们随行的也是伺候多年的大丫鬟，各个养尊处优，手无缚鸡之力，一时之间无人敢上前去。

　　“这番情景，你这位锦绣鹏程的主人难道不出手管一管？”
　　二楼碧草阁中，两名男子站在窗前，将那小园之中的情景纳入眼中。
　　那白衣少年道：“四皇子，你这酒楼的护卫呢？”
　　四皇子缓缓摇扇笑道：“那些护卫即便打得过她，也是绝不敢出来的。”
　　“难道她也是什么性情古怪的公主不成？”
　　“玉少侠可曾听过骠骑大将军蒋玄武的名号？”
　　“自然听过，他与前朝名将万俟骁在泗水河畔那一役中一战成名，一柄秋水雁翎刀，寒光如电破天荒！蒋大将军在江湖野士之中也是响当当的大英雄，大豪杰！”
　　“这名红衣女子正是蒋大将军的小女儿，蒋三小姐蒋凤姿是也。”

　　蒋三小姐轻蔑地环视四周，被她如火的目光扫到的闺阁千金无不骇得后退，好似见了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她正要说话，便听到银铃一般的笑声，她目光如炬，射向那名戴着帷帽的女子：“你笑什么？”
　　“我有一位极要好的朋友，与你颇为相似，我只是在想，若是你们相见，该会是怎样的光景。”
　　“深闺千金的朋友岂非娇小姐？”
　　那女子笑道：“骠骑大将军的女儿又岂非千金？”
　　此话一出，在场的千金都面露惊异，心中只叹，是什么风招到了这尊煞神！
　　蒋三小姐闻言微诧：“你竟知道我是谁？”
　　“我虽不认得你的面容，却认得那条黑游鞭，金身黑皮，鞭地如雷。”
　　“长乐公主竟认得我这宝贝！这回我可信你有位会武的朋友了！”蒋三小姐娇美一笑，忽而脸色一变，不知何时，她又将黑游鞭重新攥回手中，“我亦有心交你这个朋友，只是公主至今不肯以真面目示人，难免教我觉得不诚！”这话音刚落，黑鞭好似一条凶狠至极的黑蛇嘶嘶作响，带着疾风向公主飞舞而去。
　　所有小姐都忍不住尖叫起来，谁也没想到这蒋家的煞神这般大胆，竟当众对公主挥鞭，若是公主被伤到一丝一毫，皇上怪罪下来……她们又惊又怕，个个白了脸。

　　“你难道不去护着你的主子……”四皇子刚开口说话，便觉身边掠过一阵轻风，那白衣少侠早已折了根花枝扔了出去，花枝利钳一般扼住张牙舞爪的黑鞭，将它重重钉在地上，鞭声如雷，却已在花枝的牵制下成了一条“死蛇”，而挥鞭人也被震得退了几步。
　　只在刹那，公主身前就立着一位俊美少年，似笑非笑地看着蒋三小姐，但温柔话语却是对着公主：“有没有吓着？”
　　“我知道你定不会让她伤了我，有什么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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