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年冬

　　“叔父，”徐怀远并未想好籍口，只见如今这般架势，料定是提早起兵了，他知晓史家通密院、内军、卫军三家，是计划中的第一环，是如何也拦不住宋平攻入拿人了，便只道：“叔父当心。”
　　宋平轻叹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快回京西围去。”
　　大门方被撞开来，宋平携人便直冲进去。
　　将士们阵阵嘶吼的声音自他耳边如层层微波，他只恍然忆起那烟花盛节时的绚烂，忆起怀中仔细收着的石栗铃铛…
　　他随众人冲进府去，与里头的守卫搏斗起来，他并无意伤人，只拔剑防御进攻，也未有心真正与人开战，只是往里头去，要寻得那个人。
　　宋平竟见那孩子疯魔一般往里院去，也只是防着人，唯恐他被敌人所伤，便一边与人对剑一边大声唤道：“怀远！快回来。”
　　“叔父当心自己便好。”徐怀远听见回答。
　　却是把宋平给气惨了，连忙摆脱了身边敌人，朝他而来。
　　那府中侍卫将他围了起来，宋平执剑左右，替他清掉一面的人，方才赶至他面前，与他背对而立，慌道：“你冲进来作甚？此地凶险，你要有什么好歹，我怎么跟你母亲交代？”
　　“叔父放心。”正答道，徐怀远便持剑直奔宋平左前侧，原是有人借宋平说话的当口从盲区攻入，怀远挡住那人刺来的剑，抬身一脚将其踢飞，转来又抵住身后之剑，却罔顾从身上掉了个什么物什下来，对过四五人后便直取内院。
　　不多时，徐怀远竟冲入史府内宅中，持剑架在了史家命脉根基之人的颈上——史太爷。并未伤其分毫，徐怀远在其耳边低声道：“我未有伤您的性命之心，我只找一人下落，尚家三小姐尚景真现在府中何处？”
　　那太爷是个文官，心性也高，刀在项上仍风轻云淡，未露半分怯意，反倒轻笑一声，徐徐道：“要杀便杀，身为耄耋老人，怎能让个年轻小辈来换老夫这条命。”
　　徐怀远也深知，如今这幅攻入史家，动刀动枪的做派，显然无法让史家的人相信他能安什么好心，只能一边架着史太爷一边往院门外去。未至院外而在偏门处，已然见到了跟着他冲进来的宋平与铁甲军。
　　宋平见怀远已制住了史御丞，便号令众人停了手，这乱局方才暂歇。

　　“史御丞，”徐怀远道，“如今局势分明，料想您也全都知道了。若是为难尚家，我们不会挑尚家三小姐。”是了，京都谁人不知，若是要威胁尚家，首当其冲的自然是国公府上的嫡子嫡女或是尚安侯府上的嫡女，如何也轮不及三小姐。
　　徐怀远接着在史家太爷耳边低语，“现下我叔父的人已经围于府外，府内史家众人这般惊慌不及，可见眼下绝非敌手，如若宁要拼死活，史家…恐无生机。”
　　“你这逆贼！”史家少爷气盛，闻得此言便怒发冲冠赶到前头来，气道：“今日就算我史昀战死，也要摘你这窃国狗贼的脑袋！”语毕便持剑冲来。
　　身后是华服锦衣的太太姑娘们，史昀拔剑先斩杀了徐怀远身前几个铁甲兵，宋平见势亦轻功上前出剑，兔起鹘落间，剑已贯过史昀之身，剑尖滴血，身后即刻传来女人们凄厉的哭喊声。
　　“昀儿…”史太爷抬手，似乎要扶住那将倒未倒下的史昀，可又了然无法扶住的无奈，声音颤抖。
　　宋平抽剑，史昀惯性地后退几步，倒在几个哭的撕心裂肺的女人怀中。
　　“我杀了你!”那群人中冲出来一个淡锦棕棉袍的太太，手中竟是什么武器也没有，只不管不顾地冲向宋平，宋平是见惯了生死杀戮的，战场上从未讲过什么情面，便动剑相对。
　　徐怀远却将手中史太爷推至宋平身侧，猝不及防间以刀背使力一把拍开了那年纪五十有六的夫人，她卯足了力冲来却被怀远卸力推倒，加上伤心淤重，登时便晕了过去。徐怀远再转身，已是宋平持剑挟持着史太爷。
　　只是宋平身后一方侧门处，原先并不惹人注目的地方，忽然多出一个端直站立着的浅绿薄袄的姑娘，身形削长，杏眼微漾，似有半分清冷淡漠之意，又有几分坚韧温情在身。

　　是她！

　　是他？

　　宗祠并不大，外面箭矢齐发一阵后停了下来，随后是各种凄冽的惨叫怒号，奴仆们慌张逃窜，会武的兵戈相击，死的死伤的伤，那小厮依旧在门口窃听动静，惟有景真困惑于这场谋逆中…
　　到底为何会这样？
　　如今提早起了兵，叔父驻守京都，不知能否抵御？贾四爷可否调动密院？国公府上大爷二爷，史二爷行动与否，时间瞬间变得如此紧迫，想来希望渺微。
　　难道我尚家灭亡是早已注定好的吗？重活一遭只是为了让我无法挽回地，再体会一番家破人亡之痛吗？
　　“三小姐，外面安静下来了。”那小厮道。却见景真没有反应，一双淡若水杏的眸子中盛满了心事。
　　那小厮走过来欠身道：“三小姐，人好像都往内院去了。”
　　景真回过神来，方才失神重复道：“往内院去了…内院可是史太爷住处？”
　　“是。”小厮道：“只怕是凶多吉少，小姐，如今东院静了，您还是快些出府去吧。”
　　景真在小厮搀扶下起身，默然道：“出府也无益，箭矢都是从外墙射进来的，史家已经被包围了。”
　　小厮未言，只叹了口气，心中却钦佩于尚三小姐之气魄，眼下临生死紧要关头却无慌无躁，言辞也仍颇有逻辑道理。
　　“去内院。”景真接着说。
　　小厮闻言睁圆了眼，可这若是说去内院…未免就有些痴人疯癫了，方紧张劝告：“三小姐，那逆军全奔内院而去，您手无缚鸡之力，这会儿去内院无异于送命呐。”
　　史御丞万人之上，虽是文官却兼密院掌司，膝下两个儿子统管内军，又兼有卫军掌丞之调令，如若起兵必定是上京唯一的烫手山芋，保住史御丞才是要紧，且如此大的动静，未必不是徐璧年亲手带兵…
　　“带我去内院。”景真重复道。
　　见那张清俊娇靥上多了些静默坚定，先前从未细看过尚家诸位小姐，今日这般，却得见尚家三小姐貌绝神质，自有一段风流态度。
　　小厮便也不多言，直带她出了门往内院。
　　彼时转过廊桥，却见横七竖八地躺了数百人在地上，命未绝者还隐约传来□□痛苦之声，景真无心注意其他，却留意到院中散落了一枚石栗铃铛，那铃铛格外惹眼，本不该出现在这种地方。

　　她头疼起来，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
　　又即刻被她否定，不，好像是在哪里听到过。

　　她怔怔盯着那地上的铃铛，出了神去，似乎能想起来点什么又什么也想不起来。
　　脚步慢了半分却未曾停下，转过廊角，前头的小厮停了下来，景真未留心生生撞了上去，撞得头愈发生疼。
　　“小姐没事吧？”小厮立马转身欠礼。
　　“无碍，到了？”景真回过神，道。
　　“前面有人把守，我们过不去。”小厮道，“只能走院内小路，从各个厅房内部穿过或能到内院正厅。”
　　“带路吧。”景真道。
　　又从院内河道边石头铸就的门洞中穿过，方到了内院一方雅宅中，经过满目琳琅的书房后才绕到正厅左侧的偏门处。
　　景真正见一人刺死了史家五爷史昀，偏门离那人并不远，何况此时无人注意到她，景真动了从背后刺死那人的冲动，于是取出怀中随身的匕首。可巧史二夫人冲来，眨眼间史太爷又被那人制住，是个绝佳动手机会，可仅仅只那一霎，另一人便持剑将史家二夫人击倒在地，他转过身来不经意地一瞥…景真却未来得及躲避。
　　视线相碰。

　　是他？
　　景真回忆起来，是上一世来寒陵请太妃回都中的那个少年。

　　怀远看到她，心下颇有些慌乱，眼神定住了几分，倏忽又压住眼下的波澜，好似什么也没看到一般，转向宋平。
　　恰在这时，门外报来急信，是只手掌控密院大权的魏书尧带兵前来，行至内院正厅，正色道：“先帝驾崩，新皇登基。”
　　史太爷这才惊惧道：“什么？陛下怎会…”
　　他定定望着来人，咬牙道：“是你！魏书尧你这乱臣贼子，串通外臣谋逆，杀害陛下，你好大的胆子啊！”
　　魏书尧未理会那骂声，站在原地，竟生出几分笑意来。
　　“亏陛下那么信任你…”史太爷切齿的声音中也猛然发出笑来，只是那笑声凄冽悲壮，“食君之禄竟反助逆贼同谋篡位，哈哈哈哈哈…”
　　“魏书尧，你有何面目见天下黎民，有何颜面见宗祠父老。天下将亡啊，我央央大朝毁于一旦！”
　　“魏书尧，老夫在九泉之下等着你，到时必将食其肉啖其骨！”
　　语毕，史太爷扶手持住抵在项间的剑，猛地向前一步，溘然间鲜血迸出，人已倒地不起。众人凄惨哭喊再掀一阵惊涛。
　　魏书尧全然枉顾其他，只径直走向徐怀远，跪在他身前，恭恭敬敬道：“恭贺新皇登基，恭贺二殿下。”

　　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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