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洲一城梨花香

　　食肆二楼的雅间里，裴恒给自己斟了一盏茶，桌上摆着烧火腿，熏鹿肉，糟鹅掌，炙蛤蜊等美食，他自斟自饮半晌，才等来邀约他到此的人。

　　来人身材魁梧高大，一道蜈蚣状的长疤从脸颊延至眉梢，络腮胡子粗犷茂密，抖掉肩上雨水，在他对面坐下。

　　“裴兄为何没要一壶老酒？”陆三抓了一片烧火腿扔进嘴里嚼着，招呼来店小二吩咐上一坛老酒。

　　裴恒来之前已经猜出是陆三的邀约，此刻看见他，更明白了几分。

　　夜风夹杂着飘零的雨水，沁来丝丝凉意，卓花梨将手边的密信放到烛火上点燃，看着它烧成灰烬。

　　门内在催她回去。

　　她推开窗，雨声风声更加清晰繁杂的透进来，往常挂在枝头的鸟都被移到裴洲的书房了，此时院中空荡荡的，倒是有些不适应。

　　这院子原本是他幼时住过的，荒废了许久，直到她搬过来才多了些人气，原本也没有这么多东西，他像是个献宝的幼童，寻到了与他一同玩耍的伙伴，就想把好东西一股脑的都塞过来。

　　有几分稚子心性，倒是叫她束手束脚起来。

　　雨滴被风刮落在她手背，搭在窗沿的手指微微颤了颤，收了回去。

　　雨下了两天才放晴，裴洲又恢复早出晚归的日子，多了个王莽和几名护卫跟在身后。

　　不知道陆家出于什么心思，当铺贴的封条被撤下来了，重新开张以后仍旧门庭冷清，却有不菲进项，光是账本就分了数十本。

　　月底给裴父汇报的时候，裴洲一脸暗自得意又不想表露出来的样子。

　　“这都是你的主意？”裴父没想到，他居然真的能把那间要倒闭的当铺经营下去，还有起死回生蒸蒸日上的架势。

　　裴洲压下眼底的失落，笑了笑。

　　他的父亲啊，自始至终都是这样，裴恒做什么都觉着好，到他这里却恰恰相反。

　　他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就这样吧。

　　“除开个别富庶之家，都城里最多的就是那些明明没多少银子，却要撑门头门面的，积攒了许多看似光鲜却无用的东西，我收回来然后转手卖出去，卖给有需要的另一家，中间的差价就是利润，所以当铺不能只回收也得寄卖，才能长久经营下去。”

　　“你是如何想到的？”裴父不得不承认这是个好办法，只不过已经习惯了在他面前维持严父形象，一时转变不过来，看上去还是不苟言笑的模样。

　　“不久前，我在后门遇上了一桩事，一个婢女偷偷摸摸的拿着一盒首饰，卖给了一短褂衫老丈，卖了不少银两。”裴洲说的轻描淡写，他当时也就碰巧赶上了，看了几眼，后来倒是给他一些启发。

　　裴府禁止私下倒卖，特别是下人，唯恐有人贪财生出些偷盗的心思。

　　“是哪个婢女？你可看清了？”裴父面色不善，冷声问道，在听见裴洲的回答后，却沉默不语。

　　“三夫人身边的翠萍。”

　　就知道是这样的反应，对于三夫人的事情，他永远都是重拿轻放。

　　裴洲掩下些许嘲讽，没有继续待下去的意思，也没打招呼，径直离开了。

　　裴父抬起头来，张了张嘴到底没说出什么。

　　这熊孩子，没规没矩的。

　　他又坐了许久，既没看书也没理账，夜晚的烛光隐隐约约的，像是越来越模糊的人心，分不出边界。

　　原本只是偶尔才去三夫人那里，他常待的地方是书房，因此三夫人看见他也有些疑惑，边问边伺候他擦手落座。

　　“郎君用过膳了吗？”他今日怎么突然过来了？

　　三夫人玲珑心窍，当然不会问这么扫兴的问题，赶忙让身边的翠萍去张罗些吃食。

　　裴父抬手止住了她们主仆：“都不用忙，我有事要问。”表情郑重面色严峻，这是三夫人从没感受过的，因此有些不知所措，犹豫着从紫檀木椅上站起来。

　　翠萍想要退出去，也被叫住了，许是察觉到什么，脸色一点点变白。

　　三夫人也站到一旁：“这是怎么了？”

　　一室静谧，没人回答她。

　　翠萍跪在中间垂着头，放在腿上的手紧张的握成拳，手心全是冷汗。

　　三夫人身姿婀娜些微丰满，即便是站着也颇有风情，撇了一眼地上跪着的翠萍。

　　“是翠萍犯了什么错吗？惹得郎君如此动怒，妾身心中惶恐。”

　　一双眼睛霎时间就蒙上雨雾，泫然欲泣。

　　裴父到底狠不下心对着她发火：“你这是做什么，我又没说什么。”

　　三夫人抽抽搭搭重新在椅子上坐下：“郎君来了一句话都不说，就让妾身的婢女跪着，也不说明缘由，妾身能不害怕么。”

　　裴父想安慰她两句，但一想到晚间书房里，裴洲走时的那个眼神，又忍住了。

　　“这件事你别管，想来也是被这个贱婢蒙在鼓里。”裴父端坐主位，下定决心要将事情处理干脆，偏又话里暗含深意。

　　三夫人也不闹了，定然是她叫翠萍变卖首饰的事情被发现了。

　　正巧对上翠萍偷偷看过来的视线，她狠了狠心对着她小幅度摇了摇头。

　　这件事不能叫人发现，不然怕是要彻查府内账目，只能让翠萍承担，大不了过后给她补偿。

　　翠萍也看明白三夫人的意思，心里泛着寒意。

　　“府中容不得如此手脚不干净的下人，即便你是三夫人身边的也不行！”裴父神色冷淡，眉间褶皱加深了一瞬：“你归家去吧，裴府留不得你。”

　　翠萍惨淡一笑，深深看了三夫人和裴老爷一眼，叩拜过后离开了。

　　裴父若有所思的看了旁边的人一眼，她是他的第三位夫人，比他小了许多岁，刚嫁入府中的时候娇媚温顺，会不满他整日繁忙没陪她，也会拦着他去其他夫人那里。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也变得圆滑变通，不再与他争辩，也失了灵气。

　　“没想到翠萍竟然做出这等事，郎君是如何发现的？妾身竟然不知道。”三夫人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想要探究出到底是谁从中揭发。

　　她那点小心思太好懂，都浮在表面上。

　　裴父心底说不出的失望，也不愿久留：“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

　　“郎君不留下吗？”见他抬脚要走，三夫人急忙挽留，眼里的泪说流就流，想要以此取得怜悯，殊不知她心里的算计已经袒露无疑。

　　裴父摇了摇头叹息一声，离开的背影没入黑夜。

　　翠萍被驱逐出府的消息第二日就传开了，裴洲正与裴母一同用早膳，闻言只是愣了一下。

　　这件事到底是谁做的他相信裴父心知肚明，如此低调快速的处理，是怕会揪出幕后之人，打破他的自欺欺人吧。

　　罢了，懒得管这些事，与他何干。

　　“后院那些女子已经安排妥当了，有想回乡的，有想自己营生的，都给了颇丰厚的银钱。”裴母喝了一口百合莲子粥，清淡的香味在嘴里化开，剩下半句未说完。

　　“还有一个…”裴母踌躇不决，说道：“既不愿回乡，又不愿出府，想要留下，这件事只能你自己拿主意。”

　　“留下做什么？”裴洲一时没反应过来。

　　裴母横了他一眼，瞧瞧这问的是什么傻话：“人家留下定然不是在府上当婢女，除此，你觉得她留下要做什么？”

　　裴洲恍然：“她要嫁给我？若是我救的女子人人都要嫁给我，岂不成了笑话。”他并未放在心上，摇头笑了起来。

　　裴母看他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他之前说的要娶亲一事想必也没认真。

　　“那你的意思是对她无意？”裴母又试探着提意道：“留在房中当个妾室也无不可，哪个男子不是三妻四妾的。”

　　裴洲脸上的笑意淡了下来，郑重否决：“母亲莫要开玩笑了，或许其余男子是如此，儿只娶一妻足以。”

　　“这件事还得劳烦母亲处理，与她说清楚讲明白，儿并非她的良人。”裴洲不愿在这件事上拖泥带水，更不屑裴父等行径。

　　三妻四妾说着好听有脸面，但其中多少爱恨嗔痴求而不得，男子多是花心寡性，才给自己找的借口。

　　许是裴父对裴洲突发慈父心肠，也或许是三夫人之事他偏心至极的处理有些心虚，对裴恒反而冷淡下来，上哪去都不忘叫上裴洲，还亲自教他如何做生意管理产业。

　　就连皇商令也给他看了一眼，还郑重交代一番。

　　“那皇商令能调集各地粮仓，堪比将军手中的虎符。”

　　这是裴洲看过皇商令后，兴致勃勃讲给她听的。

　　卓花梨频频点头，唇边的笑却始终不达眼底。

　　她该走了，但是以什么方式离开，能让他断了追寻的心思呢？

　　凑巧一日午时，环儿伺候她躺下，拿了一本封皮泛黄褪色的书出来。

　　她好奇随口问了一句：“这是什么书？”

　　“这是话本子，无事时，府中婢女互相传阅着看的。”

　　她接过里翻开看了几页，一面画着图，一面写着字，即便不认字，也能根据上面的图看懂。

　　她用了一个午时看完一本，挺有意思的。

　　特别是那个秀才未过门的娘子病死的片段。

　　读书人上皇城赶考，考中秀才回乡迎娶未过门的小娘子，没想到小娘子病亡了，心灰意冷的又回到皇城，遇上了美丽的公主，与公主成就一段佳话。

　　话本子里病亡的小娘子几句话带过，通篇都是秀才和公主的故事。

　　看来男子果真薄幸，她若是病故，裴洲定然也会转头把她忘了，将来娶一位美娇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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