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第

　　第五章

　　梁渠和李云霜这几日正为珍珠上学的事情烦恼，眼看着和珍珠同龄的孩子都背起书包上学去了，而珍珠却整天出去给人擦皮鞋，李云霜这心里先就不好受了。尽管这祖孙俩也不是她的什么亲人，可是这两年来，她对珍珠已经产生了深厚的感情。这孩子虽说年纪小，可眼里有的心里放的不知道要比同龄的孩子多了多少。整天里里外外前前后后地跑腿干活儿不算，什么眉眼高低轻重缓急那是分得清清楚楚，还特别懂人的心思，这样的珍珠就跟一件贴身的小棉袄似的，让李云霜是感到贴心贴肺地暖和舒服。
　　“我还是觉得应该想办法让珍珠上学去，这是关系到孩子一辈子的大事。”这天吃过晚饭李云霜坐在一张老式摇椅里一边织毛衣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电视一边对梁渠说道。
　　“没有北京市户口，哪个学校会收啊！钱的事情倒好说，我们周济些就是了，可是入不了学怎么办呢？” 梁渠在里间儿斜倚在床上一边看报纸一边和李云霜说话。
　　“我倒是有个办法，只怕章老伯不愿意。”李云霜放下了手里的毛衣，起身关掉了电视。
　　“什么办法？”
　　“咱们领养珍珠，办个领养的手续她的户口就能落了。也不过就是走个形式，珍珠可以不用改姓，照样和爷爷住在一起，怕只怕章老伯想不开。”
　　“这倒是个好办法。”梁渠一听这话忙放下手里的报纸，坐了起来，“上学读书是关系孩子一辈子的大事，好歹也要试试！我这就去把章老伯请过来，问问他的意思。”梁渠说完便立刻起身出门直奔中院去了。

　　章老汉和珍珠刚刚吃过晚饭，老爷子在里屋用抹布在擦炕，珍珠正在厨房里洗碗。因为天气很热，厨房的门没关，只挂着一道竹帘子。梁渠走到门口，隔着竹帘子叫道：“章老伯，珍珠，你们在吗？”。珍珠一听是梁渠的声音便立刻放下手里的碗，甩了甩手上的水跑到门口儿一把掀起竹帘子笑着叫道：“梁伯伯！”
　　“唉！珍珠，晚饭吃了吗？”
　　“吃过了！伯伯吃了么？要是没吃，我现在就给您做去！”
　　“伯伯吃过了！”梁渠笑眯眯地望着珍珠，“爷爷在吗？”
　　“在屋里呢，您快进来吧！”
　　“不了，我找爷爷有点事，你跟爷爷说一声，等他忙完了手头上的事到我们屋里……”
　　“是梁教授来了吗？快进来坐吧！”没等梁渠说完，章老伯已闻声从屋里出来了。
　　“章老伯，不是跟您说了吗，别总教授教授地叫，我听着别扭。感觉还怪生分的，您老直接叫我名字就行了。”
　　“还是叫梁教授好，我叫习惯了，叫名字我叫不出口。”
　　“呵呵，那就随您吧！不过您这普通话可是越说越好了。”
　　“嗨，哪里，还是一口闽南腔调，怕是这辈子难改了。”章老汉受到表扬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真是比刚来北京的时候好多了，那个时候您老说话我还听不打懂呢，现在完全不同了。”
　　“呵呵”爷爷听了忍不住笑了，“这多亏了珍珠！”
　　“可不是，珍珠的普通话说的那是要多标准有多标准，都能给我和云霜当老师了。”
　　“可不能这么说，她一个小孩子家，懂得个啥？” 爷爷慌忙谦虚地说道，“梁教授，别在外面站着了，快请进屋坐吧！”
　　“不了，您老要是有空儿能不能到我们屋里坐会儿，我和云霜有事想和您商量商量。”
　　一听这话，章老汉和始终站在一边用手掀着竹帘子的珍珠突然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心想莫不是梁渠和李云霜改了主意，不让他们继续在梁家住了？不然有什么话不能在这里说，还要请到内院他们房里说去？如此郑重其事，除了是让他们祖孙二人离开这儿，还会是什么事情？想到这一层，爷爷和珍珠的心便开始一直往下沉，脑子也开始一阵阵地发空。特别是珍珠，不停地看爷爷，脸都红了，站在那儿用手掀着竹帘子一言不发。
　　“有空儿有空儿，现在就过去？”章老汉说话时明显有些魂不守舍。
　　“好啊，那您老就请跟我过来吧！”梁渠说完转身在前面先走了，爷爷看了看珍珠，又局促不安地扯了扯自己的衣襟，这才迈步出了房门。
　　珍珠站在门口呆呆地望着梁渠和爷爷消失在视线里，她放下手里的竹帘子，没有继续回去洗碗，身体斜倚着门框慢慢地滑了下去，一屁股坐在了门槛儿上，愣愣地出神。

　　李云霜见梁渠把章老伯请了来，立刻起身走到门口热情地把章老汉迎进屋里。章老汉落座以后，李云霜去倒了一杯凉茶来，给章老伯放在了桌子上，然后便又坐回了那张老式摇椅里，而梁渠则在章老汉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天气热，喝点儿凉茶解解暑气！” 梁渠把李云霜刚放在桌上的茶杯往章老伯的跟前儿推了推。
　　“哎！”章老汉精神恍惚地一边答应一边去拿茶杯，不想衣袖却刮在了杯把儿上，章老汉却没注意，转手再去抓杯子的时候哗啦一声把一整杯的凉茶掀到地上去了，杯把儿在杯子落地的一瞬间被磕碎了，水溅得满地都是。而杯身则滚了几个个儿最终横躺在了梁渠的脚下。
　　章老汉慌忙起身弯腰去捡，“这人老了，不中用了，真是不中用了，喝茶都喝不好。”
　　“老伯，您别动，当心扎了手，我去拿扫把扫扫就行了。您坐着，待会儿我再给您倒一杯就是了。”李云霜说话间便起身去厨房去拿扫把了。
　　李云霜把地上清理干净以后，又重新给章老汉倒了杯茶来，章老汉却没再去碰茶杯。
　　“您老和珍珠是八二年秋天住进我家的吧，您看看，说话儿八四年的秋天可就到了，一晃儿都快两年了，时间过得可真快啊！”梁渠的脸上一如既往地挂着温暖的笑容，说话的口气也还是那么温和。
　　虽说梁渠的态度语气都是好的，可是听了这几句话，章老汉抑制不住心里一阵阵地发慌，加上天气也热，立时出了一脑门子的汗。尽管章老汉心神散乱，但是又不能不接梁渠的话茬儿，于是用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好不容易挤出些笑容来，“可不是嘛，说话就到两年了，这两年真是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我……”章老汉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手不停地在大腿上来回地摩挲着。
　　“您老说这话可就见外了，今天把您请过来，是有件大事要和您商量商量。”
　　“梁教授，有什么话您就说吧。”
　　“珍珠八岁了吧？”
　　“是八岁。”
　　“这孩子聪明伶俐，如果读了书识了字将来一定会有个好前程的。如果不能上学，可真的要把孩子给耽搁了。我和云霜商量了一个法子，就是不知道您老是什么想法！”
　　“是这事儿啊！”章老汉一听立时松了口气，连忙说道，“我也知道让孩子读书识字是正经事，只是连孩子上学这样的事都要麻烦你们，我这心里头真是过意不去。”
　　“老伯，跟我们您就别客气啦。跟您说句实在话，珍珠这孩子我是打心眼儿里喜欢。”李云霜把话接了过去，“我们是想给珍珠办一个领养的手续，给她把户口落了，这样上学就不是问题了。您老放心，我们可不是要抢您的孙女儿，她还是和您老吃住在一个院子里，照样姓章，也还是称呼我们伯父伯母不用改口，我们是为珍珠能上学才想出这么个法子来，您老看这样行不行？”
　　章老汉一听这话，不禁愣住了。梁渠见章老汉不说话以为他不愿意，于是连忙打圆场，“您老要是不愿意就当我和云霜没提过这件事好了，我们也就是随便说说而已，老伯可千万不要往心里去。珍珠上学的事，日后咱们可以慢慢想想别的办法。”
　　“梁教授，李老师，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这个人嘴笨，不会说话。你们要是愿意认珍珠做闺女，那是她的造化。一个丫头家，迟早也是要改姓的，就让她改姓梁吧！既是领养，改口也是要的。这孩子爹娘没的早，唤都没得唤过几声，现在可好了。”章老汉用手抹了抹脸，湿漉漉的，也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只觉得这心里是一阵酸一阵甜一阵涩一阵苦的，也分不清是个啥滋味。
　　听了章老伯的这一番话李云霜十分高兴，忙说：“姓什么，改不改口，还是让珍珠自己拿主意吧，孩子有孩子的想法，我们这些做长辈的还是不要逼她。另外我想现在珍珠还小，等过几年珍珠再大些，和爷爷住在一起就会觉得不方便了，到时候我会把中院东厢房书库的那个小里间儿给她藤出来，让她单住。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如今最要紧的是赶快办领养的手续，办好了就可以给珍珠联系上学的事了。上学的费用您老不用担心，就交给我们吧，我们负担得起。”
　　“不知道上学要用多少钱啊？我一个人擦皮鞋不知道赚的钱能不能够，不过不管怎么说，我也得出些力。不能把担子都让你们挑了，那样我心里也过意不去啊！”
　　“老伯，我们的收入别说供一个孩子上学，就是再来两个也没有问题。您身体不好，天气冷了就不要擦鞋了，太辛苦了。我会慢慢帮您找个轻松些的差事做，不过找到找不到的也没什么打紧，我和云霜会照顾您老的生活的，您就放心好了。”梁渠说道。
　　“我的身体还好，以前在小渔村的时候每年都要发好几次的喘病，可自从到了北京只发了一次。另外我也闲不住，如果整天让我呆在家里，倒会憋出病来了。”
　　“那就随您老高兴吧，如果太辛苦的话千万别硬撑着，有什么困难随时对我和云霜讲，我们早就把您和珍珠看作是一家人了，您也该把我和云霜当成自家子女，不要觉得生分和外道才好。”
　　“我知道，我不会那样的。”章老汉又伸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珍珠要是知道能上学了，不定会高兴成什么样儿呢。如果没有别的事，我这就回去跟她说去！”章老汉一边说一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您老不忙走，喝了茶再回去吧！”梁渠笑着挽留。
　　“不了，我这就回前面告诉珍珠去，也让她高兴高兴！你们歇着吧，我走了。”章老汉说完便径自出门直奔中院去了。

　　章老汉的脚才迈进中院的门，珍珠就听见了脚步声，立刻从门槛儿上站了起来一把掀开竹帘子跑进院子里。她看见爷爷背着手从月亮门儿里走出来，夕阳的血色光线越过什刹海重重叠叠的房檐屋脊洒进了这个院子，洒在了爷爷的驼背和肩膀上。强烈的背景光线将爷爷的脸映衬得很黑，珍珠看不清爷爷的表情，她小小的心脏不自主地随着爷爷踢踢踏踏深深浅浅的脚步声扑通扑通地慌跳着。
　　“爷爷，梁伯伯梁伯母找你有什么事啊？”珍珠还没等爷爷走到近前便急切地问道，章老汉却没说话，走过珍珠身边一声不吭地进了门。
　　珍珠呆呆地看着爷爷的背影，竟站在院子里动不了了。
　　“珍珠，你进屋来听爷爷慢慢跟你说！”过了好一阵子珍珠才听见爷爷在里屋唤自己。
　　“哦！”珍珠答应了一声，人却站在没动。
　　“珍珠……进来！”爷爷又在唤了，珍珠这才往屋里走。

　　“珍珠，你想不想上学啊？”
　　“爷爷！”珍珠靠着炕沿儿站着，不知道爷爷为何突然提起上学的事，所以叫了一声爷爷之后就没再说话。
　　“爷爷是老糊涂了，哪有孩子不想上学念书的？刚才你梁伯伯和梁伯母把爷爷叫过去商量让你上学的事！”
　　听到上学两个字，珍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阵惊喜如电流般刹那间贯穿了她小小的身体，让她的心都跟着颤动起来，“真的吗？爷爷，梁伯伯梁伯母说的？我可以上学？我真能上学吗？”
　　“是真的，爷爷不骗你。” 章老汉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轻轻地叹了口气。
　　听见爷爷的叹息声，珍珠兴奋的眸子突然间暗淡下来，她没再说话，而是不错眼珠儿地盯着爷爷的脸看。爷爷的表情看起来很沉重，神态竟然有些悲伤。脸上的皱纹看上去更深了，特别是嘴角，一道道深沟一样的皱褶此刻竟都抽搐在一起，梯田一样层叠着。珍珠不禁暗想如果自己能上学也是一件让爷爷开心的事，爷爷又怎么会这样呢？于是连忙又说：“爷爷，我不想上学，我要天天陪着你，跟你一起擦皮鞋。”
　　“爷爷当然愿意有你陪着，不过爷爷也不忍心让你擦一辈子皮鞋啊！珍珠，上学才能读书认字，读了书认了字才能有出息。爷爷不想让你跟我一样，一辈子过这种苦日子。你将来长大了，要做梁伯伯梁伯母那样的人。真能那样，爷爷死了也能闭眼了！”
　　“爷爷，你不要说这样的话！”听爷爷说什么死不死的话，珍珠的心都跟着揪了起来。
　　“梁伯伯梁伯母要认你做闺女，”章老伯没有理会珍珠，继续说下去，“说是要办一个领养手续，这样你就能在北京落户口了，也就能去学校念书了。上学的费用也都由他们负担，不用爷爷操心。这是好事儿啊！还是我们珍珠有福气，命中注定要遇到贵人那！爷爷可是做梦都没敢想这样的事情！你梁伯伯梁伯母说了，虽说是领养，不过是想个法子让你上学，你可以不用改姓，也不用改口，也还是跟爷爷吃住在一起，和现在一样。可是爷爷想了，你还是改姓梁吧，改口也是要的，人家为我们做了那么多事，现在又要收养你，供你上学，你要是连姓都不改，实在不好！”
　　珍珠听了爷爷这些话，低下头不做声。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爷爷虽然没读过书，也识不得几个字，可是活了这一大把年纪，道理还是懂一些个的。这做人不能太贪心喽，行路只想着自己得好处是行不通的。你还小，有些事情跟你说了你也不明白，谁让爷爷没本事呢！”章老汉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眼睛一阵阵地发热泛酸。
　　“爷爷，我可以不去上学。”珍珠低着头喃喃地说道“我只有爷爷这一个亲人，爷爷姓章，我也要姓章。梁伯伯梁伯母对我们好，我会记着的。将来我长大了，也一定会对他们好。爷爷，我不去上学了，我不改姓，我要跟爷爷姓一个姓。”
　　“珍珠，你听爷爷跟你说，你是个女娃，将来长大了迟早是要嫁人的。嫁了人就是人家的人，生了娃也要随夫家的姓。姓什么又能怎样，不如趁早改了吧！你爹娘死的早，爷爷的身体又不好，以前爷爷总是担心，万一哪一天我两腿一伸见阎王去了，留下你一个人怎么办？现在好了，有梁伯伯梁伯母照顾你，我也放心了！”
　　“爷爷，我不想……”
　　“你要是还认我这个爷爷，你就要听爷爷的话，不但要改姓改口，还要在心窝子里把梁伯伯梁伯母当亲爹娘一样的待。你要是不愿意，以后你也别管我叫爷爷了，爷爷没有你这么不听话没良心的孙女！”章老汉说话的时候紧锁着眉头语气也很重，看样子是真的生气了，在珍珠的记忆里爷爷还从来没有为什么事情发过这么大的火呢。
　　见爷爷这样，珍珠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哽咽着说道：“爷爷，我听您的，改就是了。爷爷不要难过，等我读了书，识了字，将来赚好多钱，好好孝顺爷爷！”
　　“哎，好，这才是爷爷的好孙女。爷爷等着，冲我们珍珠这句话，爷爷也得好好活着。”章老汉强忍住眼泪颤声说道，“去吧，爷爷没什么事了，出去玩一会儿吧，天还早呢！”
　　“嗯，那我去找玲玲去了”珍珠用手抹了抹脸上的泪水，转身出去了。看着孙女的背影消失在门口，两行老泪顺着章老汉的面颊滚落下来。

　　“你个孬种，你倒是说话呀，你哑巴了你？你个半生不熟的东西，嫁给你我算是倒了霉了。” 珍珠刚进玲玲家的大门，就听见院子里传来女人哭闹的声音。
　　“行了，你甭来劲啦哈，也不瞅瞅你自己那副德性，嫁给别人别人也得要你啊！我要不是心慈手软，我会娶你？你要是还这么没完没了地撒泼，到时候可别怪我跟甩大鼻涕似的把你给甩喽！”
　　“就知道跟自己老婆横，你甩了我那不算你有本事，有本事你把那长歪了的人心给我正倒过来，也让我开开眼。”
　　“喂，大嫂，你骂谁呢你。”另外一个男人的声音加了进来，“你们两口子打架尽管打，甭跟这儿指桑骂槐的。”这是玲玲三叔儿的声音，珍珠一下子就听出来了，玲玲的三叔儿说话鼻音很重，很容易分辨。玲玲的爸妈昨儿因为得知了玲玲的姥姥生病住院的消息匆忙离开北京去外地探望老人去了，现在应该不在家，那么吵架的人一定是玲玲的大伯和大伯母了！
　　珍珠正在心里如此这般地琢磨着，突然又听见玲玲的大伯母吊着嗓子喊道：“有人听着不舒服了，戳到心窝子了吧。那就伸手好好拍拍自己的良心，凭什么就厚此薄彼呀。你们家的孩子姓钱，是老钱家的孙子，我们家的孩子难不成是我偷汉子偷来的？同样都是老钱家的孙子，凭什么就亲这个远那个的。不是心长歪了是怎么着？本来嘛，一口吃的，吃了的不见得多长一两肉，没吃的也不一定就会比谁矮三分，就说这事儿吧，让人心里忒犯赌。当老子的好吃懒做不务正业赖在家里白吃白喝的也就算了，弄了个小的也要骑到我们头上来。老天可是长着眼睛呢，就不怕天打雷劈！”
　　“大嫂，一口吃的，你看你至于的吗？这么勾三搭四的，惹得一家人不痛快，何苦来呢！”又是另外一个女人说话的声音。
　　“我是不想让人不痛快呀，可是没辙呀，人家老是让我不痛快。索性大家撕破了脸，谁都甭想有好日子过！”
　　“都给我住口，谁要是再闹就给我从这个家里滚出去！”珍珠听见玲玲的奶奶说话了。
　　“哎哟，幸亏老爷子是个明白人，临死前把房子给分了，否则的话我们还真要睡到大街上去了。这天底下还有这么黑心的公婆没有？”
　　“妈，甭搭理她，咱们进屋吧！”又是玲玲三叔儿的声音，“这个女人，忒他妈地泼，整个儿一个母夜叉！”
　　“喂，老三，你骂谁呢你，你他妈把嘴吧放干净点！你再骂一句试试！”
　　“嘿，你丫还别跟我叫板，我还就骂你了，你能把我怎么着吧你，母夜叉，泼妇！”
　　珍珠听到这里实在听不下去了，知道这是又打起来了，正要转头回去，突然一个身影儿从院子里串了出来，吓了珍珠一跳。仔细一看，原来是玲玲。
　　“珍珠，你咋来了？”玲玲乍一见到珍珠也吓了一跳。
　　“想找你说说话，又吵架啦？”
　　“嗨，常事儿，我早都习惯了。刚要去找你你就来了，太好了，咱们出去转转吧！”
　　“嗯！”
　　“走吧，快点儿！”玲玲过来一把拉起珍珠的手就往门外冲。

　　夏日傍晚的什刹海散发着一种闲散写意和恬淡的气质，湖边随处可见钓鱼，打牌和散步的老人，以及坐在水边低声私语的一对对情侣。珍珠和玲玲手拉手来到银锭桥上，两个丫头一个生在这片最具老北京历史风情的古老水域，一个生在远在闽南背靠青山守望碧海的偏僻的小渔村，然而在她们的眼里，什刹海都是一样的美好。
　　“北京真好，比我们原来住的小渔村不知道要好多少！不过就是很长时间看不到大海，还是挺想的！”珍珠站在银锭桥上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说道。
　　“大海是不是很好看？”
　　“嗯！”
　　“我从来没见过大海！”
　　“玲玲，等将来我们长大了，赚了好多的钱，我带你回福建老家去看海，好不好？”
　　“太好了，我还从来没出过北京城呢！”
　　“玲玲，我要告诉你一件高兴的事儿，我能跟你一起上学了！”
　　“真的吗？珍珠，你没骗我？”
　　“嗯，梁伯伯梁伯母要收养我，给我落户口，还要让我上学！”
　　“太好了，梁伯伯梁伯母人可真好，珍珠，你可真有福气啊！”
　　“我可能要改姓梁了，本来我是不想改的。”
　　“为什么？”
　　“我怕爷爷会伤心，可爷爷一定让我改！”
　　“你爷爷都说让你改了，你就改了嘛！”
　　“是，我说了要改，反正又不是改姓别人的姓，是跟梁伯伯姓。只是爷爷看上去好像真的很伤心，我不想让爷爷难过。”
　　“嗨，只要你对你爷爷好，姓什么能咋？我们家一整院子的人倒是都跟着我爷爷姓，还不是早早把我爷爷给气死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只要我对爷爷好，将来让他过好日子，孝顺他，跟不跟他姓其实也没什么。我一定要好好读书，将来一定让爷爷过上好日子。”
　　“我也要好好读书，将来考外地的大学，离这个家远远的，再也不回来了！”玲玲一边说一边抬头往岸上看去，只见夕阳西下，余辉正浓，暮色斜阳中的什刹海披着一身灿烂的云霞，美得眩目。

　　第六章

　　梁渠夫妇一直想为章老伯谋件差事，可是始终未能如愿。最近因为给珍珠办理领养手续，经常往居委会和街道办事处跑，从老大妈们那儿得了不少的信息。经过老大妈们从中牵线搭桥，还终于谋到了一件差事，是在一个单位的大院儿里看自行车顺便看看大门，所谓的看大门儿就是看着别让那些小商小贩的进院子吆来喝去的卖东西就行了。大院的门口有一个门房，平时就呆在门房里，一边喝喝茶水听听收音机一边从窗户里望着些就行了。虽说工资不多还要经常值夜班，但是总比擦皮鞋的收入要高多了，而且不用风里来雨里去的，也少受罪。那个大院儿离家虽不是很远，可是总也有三五站路。不过为了省钱，章老伯从来都不坐公共汽车，都是走路过去。
　　自从去那个大院上班以后，章老伯每天都是春风满面笑容可掬的，穿的衣服也比过去讲究多了，特意换上了北京老爷子们常穿的那种圆口布鞋和对襟小褂，挽着袖子，整个人看上去利落了很多也精神了不少。章老伯对这份工作非常满意，自然也是相当的珍惜。不但看车看得认真，对来来往往上班办事的人也很客气。有时候看哪一辆车脏了，总要拿块抹布去给擦擦。单位里哪位同志的孩子放学早了，来找爸爸或妈妈，有时大人们正忙，就会把孩子放在章老伯那儿，让孩子写写作业看看画报什么的，而章老伯总是会很用心地照应着，因此单位里上上下下的人对章老伯也颇为满意。
　　就在给珍珠落户口之前，梁渠夫妇给珍珠另外起了个学名，叫梁闽乔。关于为什么给珍珠起了这样一个名字李云霜特别向章老伯和珍珠做了解释。李云霜说因为珍珠出生在闽南，所以名字中有一个闽字。至于乔字则是梁渠和她精心挑选的，有特别的含义。她说木本植物因生长习性不同有乔木、灌木和藤本之分，这三种不同的木本植物之中唯有乔木有主干，且最为高大粗壮挺拔。之所以选了这个乔木的乔字，是希望珍珠能像乔木一样挺拔向上，即不要像灌木一样杂乱无章地匍匐生长，也不要像藤本一样只能围绕依附于其它高大的植物。虽然珍珠还不能完全理解李云霜这些话里的含义，可是，因为李云霜说的这些话，珍珠似乎看到了一种以前从未看到过的光亮。平日里爷爷也会教自己一些事一些道理，可是爷爷教的终是和乔木灌木的那些道理不同。李云霜说的关于名字的那几句话带给珍珠的感受，是这若干年来爷爷不曾带给她的，让她觉得心里热热的，蓄着一种力量。

　　就在落好户口的那天晚上，梁渠夫妇特意在自己屋里摆了一桌酒席，算是一个小小的庆祝的仪式。章老汉被安排在上座，梁渠夫妇还特别给章老伯敬了酒，说既然领养了珍珠，从今以后自然要把章老伯当做自家父亲一样看待，又说既然是一家人，以后就要在一处吃饭，一切就都由李云霜来料理。梁渠夫妇情真意笃，实在是盛情难却，章老汉再三推托不过，只好应允了。
　　“珍珠，别只顾着吃饭了，该改口磕头了！” 见珍珠一直坐着默默地吃饭，低着头一句话都不说，爷爷只好催促道。
　　珍珠像是没听见爷爷的话，仍然坐着不动，仍然低着头不说话。
　　“老伯，孩子需要时间适应，不要逼她，叫伯伯伯母也是一样的。”梁渠连忙说道。
　　“那怎么行，小孩子要懂礼数才行！珍珠，你听见爷爷的话没有！”
　　见爷爷有些生气了，珍珠这才缓缓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不过还是低着头，也还是不说话。
　　“你这孩子，这是咋啦？连爷爷的话你都不听了！”爷爷心里一急竟连连咳了起来。
　　听爷爷咳得厉害，珍珠这才赶紧屈膝给梁渠夫妇跪下了，咚咚咚在地上连着磕了三个响头，却仍然没有改口叫爸爸妈妈。梁渠赶紧起身上前，一把把珍珠从地上拉起来，“快起来，孩子，起来，地上怪硬的。”
　　就在梁渠把珍珠从地上拉起来的一刹那，她的目光小心翼翼地扫向梁渠的眼睛，当她迷茫慌乱的目光触摸到梁渠那温暖柔和的眼神的时候，珍珠的眼睛一下子就湿润了。这眼神是那么熟悉，和第一次在北京站见到他时的眼神一模一样，那里面透出来的温暖只在一个瞬间就把小小的她层层包裹起来。
　　“爸爸！”珍珠有些神情恍惚地叫道，爸爸两个字就这样脱口而出了。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不敢相信那个声音那个好像从天边传来的声音竟是从自己心底里发出来的。
　　然而震动更大更加出乎预料的人却是梁渠，珍珠的“爸爸”两个字一出口，梁渠立刻愣在了那儿，半天没有反应。珍珠又转过头去冲着李云霜叫了一声：“妈妈！”，李云霜的眼泪顷刻间就涌了出来。梁渠默默地把闽乔从地上抱起来，放回到椅子上坐好，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一口喝干了杯子里一整杯的白酒。
　　“好孩子，多吃点菜，吃得胖胖的，长得壮壮的！”李云霜一边用手抹着眼泪一边不停地给闽乔往碗里夹菜，章老汉看着眼前这情景，竟也忍不住掉了眼泪。

　　吃过晚饭以后，章老汉特意打发珍珠出去玩儿了。珍珠走了以后，章老汉把随身携带的一个小布袋掏了出来，颤抖着手捣鼓了半天才从里面掏出一粒珍珠来递给坐在对面的梁渠，“这是珍珠出生的那天他爹采到的，是一颗天然的珍珠。”
　　梁渠接过去仔细一看，还真是一颗珍珠，大约有一粒花生米那么大，看上去圆润饱满亮泽，如果真是像章老汉说的是一颗天然珍珠的话，那么这颗无疑是珍珠里的极品。
　　“这东西本来是珍珠她娘保管着，珍珠娘走之前把它交给了我，现在我就把它交给你们了，等将来珍珠嫁人的时候给她当陪嫁吧。我这身体一直不好，万一哪一天一口气上不来，它跟我一起进了火葬场，那就可惜了！”
　　“老伯，珍珠还是您老收着吧！今天是个好日子，不要说那些不吉利的话！”梁渠一边说一边把珍珠递还给章老伯，章老伯却用力摆摆手，“你们要是把珍珠当成自己的亲闺女，也把我这个没用的老头子当成是一家人，就收着，由你们保管我也放心，我天天带着它还是个负担。”
　　听了章老伯这话，梁渠忍不住看了看李云霜，李云霜忙表态道：“既然老伯这么说，咱们就先替闽乔收着吧。都是一家人了，放在谁那儿还不都一样？要是不收反而显得生份！”
　　“就是就是！”听了李云霜的话章老伯连连称是。
　　梁渠只好把珍珠收了回来，“既然您老这么坚持，我们就先替闽乔保管着，将来等她长大了，就用这颗珍珠给她订做一件首饰。至于陪嫁，就交给我和云霜吧，您老以后再不要为这些事情费心，踏踏实实地过几天舒坦日子吧。”
　　“哎，哎！”章老伯用力地点了点头，“没想到我这个半截子入土的老头子老了老了还有这样的福份！”
　　“老伯，您能不能再和我们说说珍珠爹娘的事？他们……”李云霜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想了想还是继续说了下去，“他们到底是怎么死的？珍珠的娘怎么会想到要偷渡的呢？您老和珍珠又是怎么到北京来的？不瞒您说，我早就想问您了，可是总怕问到您老的伤心处，今儿是个特别的日子，您老索性给我们讲讲过去的事儿吧，我和老梁都很想知道。”
　　“说起来话可长了，都是些琐碎的事，我是怕你们不爱听才不讲的。既然你们想听，我就讲讲！”章老汉说着把那个装珍珠的小布袋也递给了梁渠，“我们住的那个渔村很穷，吃淡水都要去几十里以外的地方挑去，家家户户的日子都不好过。村子本来就是个穷村子，而我们家又是这个穷村子最穷的人家。我身体不好，经常发喘病不能出海。我和珍珠的奶奶又只有珍珠爸这一个儿子，全家人的生计都指望他，可是珍珠爸到了三十岁还没娶上媳妇。我们村子穷，外村的姑娘没人愿意嫁到我们村来，我们自己村里的姑娘又都想办法嫁到别的村子或城里去了，实在嫁不出去的也在本村挑过来捡过去的。像我们这样的人家要什么没什么，哪有姑娘愿意嫁过来？那几年把我和珍珠的奶奶给愁得整晚整晚睡不着觉。后来好不容易总算有人上门提亲了，提的就是珍珠她娘。珍珠娘住在另外一个村子，从小就没爹没娘，是跟着一个叫五伯的老单身汉长大的。据媒人说她娘跳海死了，她爹原是个跑船的，是个外地人，那几年一直跟着一个船队来村子里收鱼虾，才认识了她娘。她娘不知道那个男的是有老婆的人就和他好上了，后来就怀孕了，那个男的知道她娘怀孕后就连影子也见不着了。她娘因为父母早就过世了一直寄居在兄嫂的家里，孩子生下来以后，兄嫂们觉得脸被丢光了，于是也和别的村里人一样开始看不起她娘，整天恶言恶语地骂她娘，她娘实在受不了就跳海死了。她娘死了以后兄嫂们都不管那个孩子，村里也没人愿意要那个孩子，后来就被邻村的五伯给抱走了。五伯是个老光棍儿，一辈子都没讨老婆，因为生活太孤单，又怕将来老了没人给送终，正好听说有这么个猫不理狗不问的孩子，就抱回去了。一个光棍儿带着一个还没断奶的孩子，想想就知道有多难了。不管怎样说五伯总算是一把屎一把尿地把珍珠娘给拉扯大了。可珍珠娘到了出嫁的年龄，村里却没有一个男人愿意娶她。五伯没有办法，只好四处托人到别的村子去打听，后来就打听到了我们家，便托了个媒人来说亲。媒人倒是也没有隐瞒，把女方的情况跟我原原本本都讲了，说愿不愿意的就听我们一句话。我当时就想，她娘是她娘，她是她，我们家的状况又是这样儿，也就应下了这门亲事。
　　珍珠娘嫁过来没多久，五伯就死了。五伯死的时候说是要把他那一间房子，两床被褥一条破舢板船和一些干鱼留给珍珠的娘，可是他一死这些东西就被村里的人给抢光了。他们说珍珠她娘是个野种，没资格继承五伯的财产，那些东西应该还给村里。我们没本事去和那些人争，就算了。不管怎么说，儿子总算娶上了媳妇，我和珍珠的奶奶都松了一口气。可谁想到珍珠娘嫁过来好几年都不怀孩子，珍珠奶奶是天天求神烧香拜佛，不知道感动了那尊神仙，珍珠的娘总算是怀孕了。珍珠出生的那天她爹正好出海去了，没打到鱼虾却意外采到了一些蚌回来，珍珠爸在一只母蚌里发现了这颗珍珠。你们没在海边住过可能不知道，像这样的珍珠就算采一辈子的蚌也难得着这么一颗。这么好的东西，偏偏到了这个偏僻贫穷的小渔村里最穷的人家。当时珍珠的奶奶就说一定是我们的诚心感动了妈祖，一定是妈祖从大海里取了颗上等的珍珠拿来送给孩子的，这孩子将来一定是个有福之人。说一定要把这颗珍珠给孩子好好留着，它会保佑孩子平安的。我们闽南人是很迷信这些个事情的，后来就给孩子起名叫珍珠，就是想图个吉利。
　　珍珠出生后的那个夏天，海里的鱼虾格外的多，我的喘病也好多了，能跟儿子一起出海了。那年夏天日子最好过，只要去海上，就会捕到鱼。捕到的鱼自家吃不完就挑到集上去卖，竟然还攒了点钱。本来我还以为日子会一天天好起来，没想到……”章老汉说到这里声音突然沉了下去，“八零年的夏天，珍珠他爸跟村里的其他渔民一起出海在海上遇到了台风，三十个人中只有十七个人活着回来了，剩下的全都死了。十三个人啊，一天就全没了！”章老汉的声音哽咽起来，嘴角剧烈地抽动着，“出事以后珍珠的奶奶受不了打击，一病不起，没过一个月也死了。家里没有了顶梁柱，一个寡妇加上我和珍珠这一老一小，日子难的就要过不下去了。我想出海打鱼，可是突然又发了喘病，只能在屋子里躺着，动也不能动。那个时候真是觉得活着不如死了的好，日子累些苦些倒也没什么，主要是看不到亮儿，没盼头儿！珍珠要是个男娃，还有些指望，可珍珠偏偏是个女娃。我听村里的人说珍珠娘经常半夜三更地一个人躲到海边上嚎啕大哭，我知道她难啊！
　　就在珍珠爸死后半年，一天晚上，村里的一个叫玉珍的寡妇来找珍珠娘，说她的一个远房的亲戚能够想法子帮她偷渡去国外，问珍珠的娘想不想出去闯一闯。说如果成了，真到了国外，挣的钱不但可以让全家人吃饱，还能攒钱盖新房，珍珠娘听了就动心了，问我她跟玉珍一起走行不行。我没说行，也没说不行。不是不想说，是我也没个准主意。我听说偷渡很危险，很多人都死在了偷渡的路上。可如果不让珍珠的娘走，日子也实在是过不下去了。偷渡是冒风险，可冒风险也是没法子的事。就像我们村里祖祖辈辈的渔民，谁不知道海上危险？可是不去海上吃什么，穿什么，靠什么活着？当时我就想，就由着珍珠她娘自己做主吧，不想去就留下，想走我也不拦着。
　　珍珠她娘最后还是跟玉珍走了，她走了以后，我和珍珠的日子就更没法过了。家里很快就什么吃的都没有了，那段时间我差点儿把那颗珍珠给卖了，可是我们那儿穷人多，哪有人有闲钱买那个？我又没有什么其他的门路去认识别的有钱的主顾，卖也卖不上好价钱。另外我也想了卖了珍珠过不了几天还是一样要挨饿，后来就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实在没法子，我就让珍珠每天拿着碗挨家挨户地上门去讨口饭吃，讨碗水喝。我和珍珠天天盼着能有珍珠她娘的消息，珍珠总是问我她娘什么时候回来，我就哄她说很快会回来，会坐船回来，她就信了，每天去码头上等。有一天她去了很久都没回，我着急了，强撑着去海边儿找她，正赶上村里渔民刚出海回来。我远远地听见有人冲珍珠喊：“珍珠，又在等你娘？回去吧，你娘今天不会回来啦，别等了。”我又听见珍珠喊说：“那你知道我娘什么时候回来？”那人便哄她说，“快了，就快回来了。”章老汉说道这里不禁老泪纵横，“孩子可怜啊！当时我真是后悔放珍珠她娘走了，她娘要是不走，这家还是个家，日子再苦，一家人守在一起，也比让孩子像那样整天价空盼好啊！”
　　梁渠和李云霜听到这里也忍不住落了泪。
　　“那后来呢？”李云霜哽咽着问道。
　　“我们祖孙俩整天盼着珍珠她娘的消息，盼得眼睛都直了。可一眨眼大半年的时间过去了，珍珠娘一直没有消息。直到八二年的冬天，和珍珠娘一起偷渡的寡妇玉珍给家里写信来了，说她平安地偷渡到了加拿大国了，现在在一家餐馆打工。玉珍在给她们家的信里夹了一张纸，是写给我和珍珠的，说是珍珠的娘没能熬过来，死在了海上。她说船上条件实在太差了，很多人挤在一起，连腿都伸不开，没吃的，也没有水，珍珠她娘又生了重病，不停地呕吐，后来就不行了。玉珍还给我们寄了一点钱，让我们拿着这些钱做路费去个大城市。玉珍在信上说她到了国外才知道，越是在大城市越容易讨生活，随便干点什么都可以赚钱糊口。可是她说得容易，我一辈子都没走出过那个村子，也认不得几个字，我这心里真是发怵。再者说了，我们那个地方虽然穷，可是我的老太婆和儿子都埋在那儿，一想到这个我就哪儿都不想去了。可是一看到珍珠，我就又动心了，想万一我要是哪天一口气上提不来也死了，扔下这孩子一个人怎么办？想来想去我还是下了狠心，我这把老骨头扔在哪儿还不一样？我不能再让珍珠过这种没盼头儿的日子。我没读过书，也不认识几个字，不懂什么大道理，我就只有一个想法儿，就是在我死之给珍珠找个能吃饱穿暖可以活下去的地方儿。离开村子的时候，我都还不知道我要带珍珠去哪儿。我们先到了镇，从镇到了县，又从县城到了省城。开始身上有玉珍给的路费加上我们那个破房子和一条旧的舢板船也卖了点钱，睡觉总归能找到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饿了也能有吃的添饱肚子。
　　眼看着身上的钱都用得差不多了，我和珍珠却还没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我的心里就开始发慌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想过回小渔村去，可是又一想房子和船都已经卖了，回去也还是没有地方住。正拿不出主意的时候我无意中听见几个人在街边聊天儿，说北京上海那样的大城市可以找到事情做，钱也好赚。我咬咬牙狠狠心，决定带着珍珠到北京或者是上海去看看。可到了火车站才发现去北京和上海的火车票都很贵，我就又没了主意，不知道该去北京还是去上海还是哪里都不去。就这样我带着珍珠在车站又转悠了好几天，还是没舍得花钱去买火车票。后来偶然在火车站前认识了两个也要去北京讨生活的人，随便搭讪了几句。那两个人说他们要去北京找活儿干，我就说我也想带孙女去北京，可火车票太贵了。那两个人却说，买票去北京？那谁还去？现在春节刚过，坐车的人多，查票也不严，偷偷混上车就行。于是我就信了他们的话，带着珍珠跟那两个人一起偷偷上了火车。查票的一来我就带着珍珠躲进厕所里去，可后来还是被抓住了，不但补了票还罚了款，到北京的时候身上不剩什么钱了。我想找活儿干，可人家看我身体不好还托着个孩子都不用我。实在没法子了才要饭的，要不是后来在火车站的遇到梁渠，我们爷孙俩现在还不知道是死是活呢！”章老汉两年来第一次直接叫了梁渠的名字。
　　“老伯，您别说了！”李云霜的眼泪忍不住噼里啪啦地往下滚，“您和珍珠的苦日子算是到头儿了。我和梁渠会好好地疼爱珍珠的，也会把您老当自家的老人供养，您就放心吧。”
　　“放心，放心，我怎么能不放心呢！”章老汉一边说一边用衣袖擦了擦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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