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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话
山中石室只得两间,方丛将自己住的屋子让与赫连无夜和洛未央,自己搬到武细花房里同住。
熄了灯,耳畔传来老人几乎细不可闻的呼吸,方丛耐了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出声,“先生,你明明……”
以武细花这样的高人,应该早已寒暑不侵,又无心事烦扰,怎么可能会着凉,一旦身体出现什么不适,那只能是到了一定年纪,身体开始走向衰竭的表现。武细花年近七十花甲,按说以他的修为,原也不该这么快就衰老,但他年轻时为情所伤,心内积怨太重,后来又被武兆貆重创,所以才会如此。
早在两年前,他便估摸出自己大概也只有两三年好活了,最近更是小病不断。在这个时候,如果动用本身真气助人疗伤,实是对他大有损耗,尤其是替人打通全身经脉恢复武功,更为凶险。
正因为此,方丛才会想要阻拦。
而这中间种种,无夜和未央又怎会想得到。
此时听了方丛的话,武细花在黑暗中沉默片刻,才淡淡说道:“人总是要死的,能在临死前做些事情岂不更好,况且未央这孩子……唉,茉儿亏负了他太多,就让我这做师父、做师祖的来补偿一些吧。”
知道再劝也无用,方丛也只好闭了嘴,其实他也不是不肯伸援手的那种人,只不过几十年来,他已经习惯了凡事先从武细花这方去考虑罢了。
半晌无语,就在方丛以为武细花已经睡了的时候,黑暗中淡淡的声音再次响起:“过几日你去那边,帮我把东西取回来吧,我怕没工夫、也没精力再跑来跑去了,取回来,要是真的……我估摸日子也不会太远了……”
“先生!”
“好了,睡吧。”
日复一日,山中的岁月静静流淌,没有任何起伏,隔三差五的大雪让周围的环境几乎永远停留在一片素白之中。此处山谷所在十分隐秘,出入只有一道极狭窄的岩缝,还挂满老藤,方丛又特意用岩石掩了,外人极难寻至,就连飞鸟都不多见,又怎会有人想到,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还住着四个人。
大雪封山之际,方丛却依然能够来去自如,不仅采买用品,也顺带了解外面的消息,有时亦行悬壶之举。无夜和未央这才知道,方丛跟在武细花身边近四十载,于医药和武学两方面都得到悉心传教,几乎可算是武细花的关门弟子,只不过他一直以仆役自居罢了。
一晃月余,已到了二月末,这个时候就算是在京城,也已经冰河开冻,雨燕初啼,山里却依旧是一派冰天雪地。
这日从山外归来,方丛带回消息,乾国和夷蒙终于正式开战了,听说洛将军首战告捷,但夷蒙人已调集了三十万大军,向九冬城逼近,看样子要围城强攻,城里军民也在固守城防,浓浓的火药味一触即发。
如此又过了些时日,洛未央心中焦急,表面上却不好表露出来,而武细花自然全都看在眼里,他也没说什么,只是不动声色地将每日里运功治疗的时间加长了。
“师祖,不知未央现在恢复得如何了?”这日吃午饭的时候,无夜忍不住先问了出来。
武细花笑笑,“快了,嗯,你们先出去吧。”他挥挥手,已盘膝坐在蒲团上,洛未央也在他身前盘膝坐了,闭起双眼,双手掌心向上放于膝上。
“先生,你的脸色……”方丛走到门后,又有些担心地回头说了一句。
武细花摇摇头,示意他赶紧出去,然后先点了未央身上几处穴道,再伸出双掌贴在他身上,继而缓缓游走……也不知过了多久,老人脸上渗出一层薄汗,眉尖微微蹙起。最终他双掌停下,从洛未央身上移开,划了半个弧收归于胸前,调整好自己的呼吸,才伸指疾点,解了未央昏睡穴,含笑道:“好了,如今你任督二脉已通,武功恢复,内力比之从前还要略强,且运功试上一试吧。”
洛未央依言,一试之下不禁大喜过望,跳起来跪在武细花面前,重重磕了三个头,“未央叩谢师祖……”
“罢了,”武细花打断他的话,笑着挥手道,“快去告诉夜儿吧,这些日子也够他急的。”
洛未央答应一声,一跃而起,抢出门去。他的人影刚刚消失在门口,屋内的武细花已经脸色大变,身形慢慢萎顿于地……
像是早就有所预感,一直守候在门外的方丛待未央出去后大步跨入,抱住武细花垂泪不已,“先生……”
斗室中,榻上的老人面色灰败,双目微阖,鼻息略嫌急促,方丛坐在床头,将半碗药汁一点点送入他口中。坐在床榻跟前的洛未央脸上早已没有了适才武功恢复的喜悦,他旁边的赫连无夜也是满脸焦灼。
喝下药片刻之后,武细花睁开了眼睛,看了看身边的人,微微一笑,“未央,夜儿,你们不用这个样子,人哪有不死的,我若不替未央运功,就算在这山里再多活一年半载,又有何用?能助他实现上阵杀敌的愿望,我亦死得其所,夫复何恨?”
不等二人说什么,老人又看向方丛,以眼神示意。方丛立刻从床下抱出一个青花瓷坛放在他枕边。武细花转过脸看着瓷坛,眼神渐渐变得无比温柔,满含情意,“夜儿,这里面装的……是你先祖赫连珏的骨灰,当年胡太后派人来杀我,为的也是想把他抢回去。”
无夜已经从未央那里知道了当年皇祖父和武细花的故事,不过武细花的这句话还是让他大吃一惊,他和未央都瞪大双眼看着那个瓷坛。
“他当日曾说,既然生不能相守,但求死后同穴,我又怎能不依他。”武细花以手轻抚,好像掌下不是冰冷的瓷坛,而是爱侣温暖的面庞。这一瞬间他苍白的容颜再次焕发出光彩,眼神痴缠于枕边,唇角尤带着满足的笑,整个人都好像脱离了这间斗室,飘忽在无尽的往事中。
隆盛三年,三月初六,武细花卒。
自此,“小楼弹微雨,高台舞细花”终成绝话。
遵照武细花生前的嘱咐,方丛等人将他与赫连珏的骨灰合葬于坡上,墓碑上并排写着二人的名字,又在墓周边撒了许多鹫尾菊的种子,这是武细花生前最喜欢的一种花,生命力极强,遇土则生,现在洒下,春后即可发芽。
为武细花守灵的三日里,又连着下了两日的雪,之后终于放晴,碧蓝的天空如水洗过一般澄净,朵朵白云和山峦相接,积雪在阳光的照耀下晶莹闪烁,眼望去层云缭绕,雪峰皎洁,美不胜收。
矮坡前席地而坐的三人却都没有欣赏美景的心情,尤其是方丛,悲恸难当。武细花临终将方丛托付给赫连无夜,说他本就是皇室侍卫,无端端跟着自己在深山里虚度年华,让无夜在自己过身后带方丛回京。
依着方丛的意思,想在此守过“头七”之后再离开,但他也知道洛未央心里惦着外面的战局。
“不如这样吧,”赫连无夜道,“丛叔和我先送未央去镇上,取了寄存在那里的马匹之后未央自己直去九冬城,我们回来,待过了师祖头七后再返京,如何?”
洛未央和方丛点头说好。
于是方丛带路,三人出谷向卢马镇行去。
积雪初融,道路泥泞难行,好在这对他们来说也不算什么,只是山路崎岖,峰回百转,若没有方丛带领,无夜和未央是无论如何也走不出去的。
时近正午,阳光照在雪地上,十分刺眼,方丛缓下脚步,招呼无夜和未央到山石背阴处稍歇片刻,说时间长了眼睛会受不了。
站在石壁下,赫连无夜低头看见自己靴子上沾满了泥,便下意识跺了两下……
“别跺脚!”方丛突然低吼一声,然而这时他听到了空气中传来“咔嚓”一声轻微的响动,猛抬头,就看到高耸入云的山峰顶端一团棉絮状的东西正快速下滑,几乎眨眼间就要逼近,体积也迅速变得庞大!
“雪崩了!快跑!”说时迟那时快,方丛双手分别拽住两人,早已箭一般地蹿了出去。三人发力狂奔,只听身后渐渐升起轰隆隆的闷响,而且声音越来越清晰,大有江河咆哮之势,甚至大地也开始随之一起颤抖起来……
“跟紧我,快!”方丛又吼了一声,山道狭窄,他们无法并排而行,只能前后错开,急速飞掠。三人轻功都算得上顶尖高手,然而身后的轰鸣声依旧越来越近,逼迫而至的刺骨寒意已几乎侵入衣衫,贴在了皮肤上!
千钧一发之际,方丛身形忽地扑向一侧的山体,双手在石壁上三拨两拨,露出一个洞口,他带头钻了进去,身后的无夜和未央也迅速闪入。石洞很深,他们躲进来之后刚刚往里迈了两三步,就听噗的一声闷响,紧接着眼前一黑,洞口已被大团的积雪封了个严严实实。
山洞里很安静,却能感觉到地动山摇,外面好似有千军万马奔腾而过……
赫连无夜和洛未央都是第一次亲历雪崩,黑暗中他们虽然看不到彼此的表情,却都能感受到对方惊魂未定的情绪,不由得悄悄伸出手去互相握住。
终于等到一切都平静下来,无夜先开口说道:“丛叔,我们现在怎么办?”
“积雪必定灌进洞中了,我们只能挖出去,好在这次雪崩时间不长,应该埋得不是很厚。”方丛摸出火折子打着,从山洞里随便寻了些枯枝点了火把,火光映照,果然看到积雪就堆在距他们身前不过尺把远的地方。
“可是洞中并不觉得憋闷,或许另有出口,我们不如继续往里走。”无夜道。
方丛摇摇头,“没用的,这个山洞我熟悉,虽然的确可能另有出口,但再往里走有一处很宽的断崖,深不见底,根本过不去。”他抽出腰间短杖,“别想了,动手挖吧。”
当他们终于挖出洞口,再次沐浴在阳光下,发现外面的雪竟有齐腰深,自然界的力量果然非人力可以敌,若非方丛熟悉地形,知道此处有个山洞可以躲避,他们此刻怕是早已被深埋在雪下了。一念及此,不禁有种再世为人的感觉。
“丛叔,我们今天还能出得了山吗?”无夜看着四周厚厚的积雪,照这样一边开路一边走,恐怕一个时辰也走不出几里。
方丛看了看前面,摇头道:“今日怕是出不去了,不如原路回去,休息一下再作打算。”
事到如今,也只好如此了。
他们的运气还算不错,大概雪崩的方向朝着另一条山道倾斜而下,越往回走,积雪反而越来越薄,当他们看到了不远处的石室时,积雪也变得只有过膝厚,不用再动手开路了。
武细花的墓也被大雪掩了小半,几人快步上前,想要清理一下,却在走到跟前的时候一齐停了下来,脸色突变。
墓碑下赫然倒着一人,一身白衣,走近了看时,发现她双手十指鲜血淋漓,似是在坚硬的土地上挖掘而至,额头上也撞开了一个大口子,鲜血已然凝固,平素里波光潋滟的双眸此刻紧紧闭着,唇色亦如雪一般白,血污衬着惨白的脸,让她原本绝美的容颜看起来竟是说不出的狰狞可怖。
洛未央下意识地紧紧攥住赫连无夜的手,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就好像变成了一尊雕像,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还是方丛先回过味来,走过去,将颤抖的手指伸到那人鼻端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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