莳青纪事

　　他出征后，这百里府和慕府倒是清静许多，她去慕府也只不过是给老将军请个安，和慕荣瑜聊聊天罢了。

　　金夏这日又来寻她，带着笑容狡黠，金夏对她道: “婧姐姐，咱们还去皇宫玩嘛！你陪我去找子泓哥哥，好不好？你看，子泓哥哥他上次和你我二人一起玩飞花令不是挺好的嘛！咱们还去玩嘛！”

　　她拗不过金夏，只好随她去了宫中。

　　她们去时，皇帝正伏案批着奏折，明明不过二十岁的少年人，却周身上下都充斥着忙碌的肃杀。

　　“陛下……”，一个御前侍子见二人在殿门外候着，便要禀报。

　　“战报还没送来吗？”，他忽而打断，问身边侍臣。明明语气平和，却有实在的威严，而让人莫名地心起肃然。

　　他是帝王，无论他再怎么温柔和善，也总是运筹帷幄、杀伐果断、谋虑深远的上位者。

　　“陛下，是……金家和百里家的两位姑娘来寻陛下来了。”，侍子道。

　　洛子泓这才停笔，活动活动手腕，道: “那便请她们进来吧……朕…权当休息一会了。”

　　“诺。”，侍子应下。

　　金夏进来便往洛子泓那跑去，百里婧一把抓住她，拉着她行了礼。“免礼。”，他挥退余人，笑着向二人道: “坐罢。话说，你们怎么突然来了？”

　　百里婧回道: “回陛下，金夏妹妹来寻陛下玩，臣女作陪。”

　　洛子泓点点头，道: “在我身边并无余人时，不必拘礼。”

　　洛子泓不一样，即使他运筹帷幄、杀伐果断、谋虑深远，但在亲近的人前，只有实实在在的温柔和善。

　　金夏随声附和，坐到了洛子泓桌案边。

　　“那……那我们行酒令？”，金夏刚坐下，却又腾地站起来。百里婧不由觉得她可爱，摸摸她的头，道: “可以的，陛下呢？”

　　“我听你们的。”，他说。

　　金夏喜上眉梢，“我这就去把酒和令牌要来。”

　　所以，宽敞的大殿里只剩下他二人。

　　“我…朕再，批奏折……”，他不知缘何，忽然脸红起来，匆忙低头去读奏折，却只觉得眼前模模糊糊，头脑中是奇怪的热烈的迷蒙。

　　她只觉得好笑，背过身去坐好，以示对朝政的避讳。不多久，便觉得闲坐无聊，便开口道: “陛下，能给臣女讲讲陛下的故事吗……”

　　说罢她便自觉失言，扁了扁嘴，道: “便当臣女什么也没说罢。”

　　少年皇帝沉默片刻，方道: “可以。”

　　她心下一惊，只是回头向他笑了笑。

　　“只是……朕的故事，实在没什么好听的。”

　　“陛下想说什么便说什么好了。”

　　“我刚刚懂事时，我娘和帝师就告诉我——我的父亲，玉贤皇太子，一生正直、仁善、爱民。我那时便觉得，父亲，他是我终生学习的榜样。我出生便被封为皇太孙，那一瞬间，作为洛家唯一的男儿，我就注定是那个登上庙堂之高的人。

　　帝师欧阳柳晖，一手将我教导成人，他很好看，和我的父亲一样，所以我很喜欢他。六岁那年曾有一日，深夜里，风雨大作，檐下铁马叮咚作响，寒树敲窗。我怕极了，便去偏殿寻帝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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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首莳青五年，玉贤皇太子崩逝的第六年。

　　被雷雨吵醒，他再难入眠，坐在床沿读书。正巧听见那个小小孩儿，叩响了他的房门，在门外话音因恐惧而有几分发抖，“老师……我能进来吗？”

　　他思忖着，道: “陛下，请进。”

　　那个揉着龙袍一角的孩子推门进来，又十分懂事地把门扇合好。

　　“陛下深夜前来，是有什么事吗？”，他想去抱过他、安慰他、告诉他不要怕，但是他不能，只是说出一句这样不明不白的话来。

　　尚且稚嫩的小脸上略过几分失望，但被小小年纪的他谨慎地掩饰起来。

　　“老师……雨这样大，我不能去找娘亲，但是我好害怕……我可以和老师一起睡吗……”，他似乎是鼓起了勇气，却不敢近前，仍然站在门前。

　　“陛下…这不合礼制……陛下是真龙天子，岂能与鄙人同寝。陛下是一国君王，堂堂男儿，怎能被风雨吓住。还有，对臣下要自称‘朕’，知道了吗？”，他板起脸来，严肃地说道。

　　孩子眼睛里反射着窗外的清冷月光，其中充斥着凄色，“朕……知道了。”，说罢便退了出去。

　　回到阁中，年幼的小皇帝躺在龙榻上，裹紧了衾被，小心翼翼地从胸口衣襟中取出那父亲的小像，翻来覆去看了又看。他叹了口气，“爹爹，我还是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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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讲到这里，业已成年的小皇帝瞳仁深处依旧清冷，自嘲地笑道: “儿时总盼着，哪一天，笑得那样温柔的父亲能从那幅画里走出来……期盼父亲的怀抱。也真的是太傻了。我不愿意自称为‘朕’，我只希望，那天，老师能够抱抱我，哪怕是笑一笑，说一句‘别怕’也好……”

　　她望着那失意的帝王，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出生便穿上这龙袍，金玉加身，一世也离不开它们的禁锢。就算是我死去的那一天，也是披着它们，被装进那个雕龙画凤的棺椁里去。”，他淡然地讲着这一切，“我的人生很容易便能看见尽头，身为帝王，无非是三种。要么一世英名，后人传颂；要么碌碌无为，淹没在历史的海洋中；要么不理朝政，残暴不仁，为世人不齿。无论如何，这一生都只不过是囚在这金镶玉砌的笼子里，还不如为这天下黎民多做点事情，哪怕历史不能记住我。”，少年皇帝语气中满是坚定，连那习惯了隐藏的眸光也闪了起来。

　　她心中触动，巧笑祝道: “婧儿惟愿泓哥哥，能一展宏图。”

　　她话音刚落，金夏便兴冲冲地端着一壶酒、三个小瓷杯子和数块词牌进了来。她见二人聊得很好的样子，愈发欣喜，“嘿嘿……婧姐姐，泓哥哥，我回来啦！”

　　婧泓二人见她回来，便不再说。

　　洛子泓先开口: “好……方才只是与你婧姐姐聊了聊天，既然你回来了，便行酒令吧。只是我一会儿还要去批折子，你们让着我一些，别把我灌醉了才好。”

　　百里婧听过他的故事心里还是不舒服，默默叹了口气。

　　她玩了不多久就醉了，伏在案边睡着了，可能是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罢。

　　金夏见状坏笑道: “泓哥哥，婧姐姐睡着了怎么办啊？”

　　洛子泓沉默片刻，开口道: “……我送她回去……”

　　金夏满意地笑了。

　　他拘谨地靠了过去，轻轻将右手从她膝弯下穿过，左手揽过她的背，将那女孩抱起，只是他动作笨拙，神情窘迫，面红耳赤的。

　　金夏暗自腹诽: “真的是太笨了……”

　　他抱着她走向殿外，低头便看见怀中人因醉酒而酡红的脸颊，心跳都漏下一拍，只忙撤回视线，吩咐道: “备车马，去百里相府。”

　　玉辂停在殿门前，他轻手轻脚将怀中人放在软座上，规规矩矩坐在车中一角，却只想看着她恬静的睡颜。

　　车轮滚滚，轺车檐上四角悬挂着的流苏和金铃随风而动，他垂下眼，只希望这送她归家的路能一直走下去，永远也不要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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