莳青纪事

　　四月廿一，小满。

　　从受伤算来不到半月间，皇帝就重启了早朝。

　　退朝后，光昭殿里只余他断断续续的咳嗽。

　　他一手掩唇，每一次咳嗽他的躯体都颤抖得厉害，好像下一刻他就要生生破碎在殿上，另一只手呢，则是端着一本奏折细细读着。

　　“陛下，曦妃娘娘来了。”

　　他抬眸，燕元曦跨过门槛，手里提着食盒。

　　“陛下又不用早膳……臣妾只好给陛下端来了，陛下伤还未好，又这么折腾自己……”

　　洛子泓在妻子面前勉强笑了笑。

　　燕元曦夺过他手中奏折，睨了一眼他胸口衣襟，见没有血迹这才放心，“之前陛下说过想吃枣泥奶糕，今日臣妾亲手做的。”

　　他应了一声，拿起一块咬了一口，甜滋滋的糕点，清凉得沁人心脾。

　　“曦儿的手艺堪比尚食了。”

　　燕元曦一笑，为他整理桌上书籍奏章，“郎君近来在忙什么呢？”

　　洛子泓答道：“没什么，只是三月时因为平叛耽误了殿试，考生寒窗苦读数载，不能因为叛贼而白费了一番努力。如今四月，朕打算重新开考，依旧由朕亲自监考。”

　　燕元曦眸光微亮，点点头道：“陛下为了天下学子考虑，臣妾支持，只是万要注意身体，这才好不误了政事。”

　　“那是自然。”，他笑意晏晏，眉眼弯弯，煞是可爱，惹得她不由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

　　他愣怔一瞬，脸上红了起来，忙啃起手里的糕点掩饰。

　　这些时日里，他素来忙于政务，她为他操持后方，他病时照顾他……

　　自打他与百里婧互相白了心意，他再也没有爱过谁，哪怕是举心动念。所以，在男女情爱上，他始终对她无动于衷，但洛子泓的心里早把这个妻子当做至亲。

　　她是一直站在他身边的，最好的战友……

　　“这次的殿试慕家的长子也在其中，他也是极有才华，上一届解元和省元都是他，颇有帝师当年连中三元的风范。”，洛子泓捡起案上一本折子，里面是这次殿试考生的花名册。［此处以宋代科举制度为基准］

　　他指尖划过一众姓名，停留在慕荣瑜的名字上，洛子泓指给她看。燕元曦凑过来，着实吓了一跳，“慕公子他…解试和省试都是满分……真是一代才子。”

　　洛子泓应了一声，道：“也是朕的福气啊。”

　　“慕家真是人才济济，先是身经百战的常胜将军慕风，还有年纪轻轻，带兵征西又平定叛乱的少将军慕荣璟，这下马上就要出一个大文官了。”，燕元曦赞道。

　　他点点头，目光晦暗一瞬，道：“嗯……好在慕家忠良，不然朕还真不知道该拿他们怎么办了。”

　　他素来重情义，然而他所亲近信任的人若是欺骗他、背叛他，后果更是不言而喻。

　　翌日，莳青十九年的殿试在文玉殿如期进行。

　　洛子泓看着殿前青天下的风发学子们，笑着下阶去，走在他们中间。

　　少年天子一身晋代衣袍，颇有文雅风范，身上金银皆换做玉器，寓意深远。

　　他停步在慕荣瑜身旁，向他温柔勾唇，慕荣瑜倒是受宠若惊，愣愣地报以一笑。

　　试卷下发，殿试的考生倒都淡定，没有奋笔疾书，匆匆忙忙的。

　　慕荣瑜侧颜文文静静，轮廓精致，好一个俊俏书生。

　　期间亦有考生偷偷抬头窥视天颜，只觉得当朝皇帝陛下是个极其温润爱才的人，他正坐在桌案边，一手写着什么，一手折扇蹁跹，文人风骨里又有少年人的洒脱，气质中又是矛盾的摄人心魄的君威。

　　“陛下，您的伤……”，侍子问道。

　　洛子泓摇摇头：“无碍。”，他自嘲地笑笑，这一计剑走偏锋，幸好换得真心无价，只是恐怕日后也要落下胸口痛的毛病了。

　　折扇开合，转眼到了收卷时，洛子泓起身，望着考生们脸上喜气洋洋的模样。

　　考进殿试的他们，每个都有锦绣前程。将来无不会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官人。

　　天子的目光还是停在慕荣瑜身上，瑜形容轻松，估计是题目没能难到他。

　　考试结束后，众人散去。洛子泓登上文玉殿的高阁，扶栏下望。

　　“慕公子，陛下传召。” ，侍子跟上刚要离开的慕荣瑜。

　　慕荣瑜回首一笑，应道：“好。”

　　少年郎顾一顾，春色蹁跹也黯淡。

　　侍子一怔，遂低下头，“公子这边走……”

　　洛子泓心里隐隐作痛，“意气风发…鲜衣怒马……”，他念出这样一句不明不白的话，合上了双眼。

　　春风拂啊，拂过他披散着的满头青丝，琉珠叮咚，金玉嘤咛……他也不过才二十一岁啊…鬓角的那几丝白发又是难以掩饰，只能随它，随它与日光同辉了。

　　侍子引慕荣瑜登上高阁，他望着天子沐在日光中的身影，只觉得寂寥无比。

　　“陛下……”，瑜唤了一声。

　　天子只是道：“荣瑜，来。”

　　慕荣瑜不明所以，侍子递给他一个眼神，他这才放心地走上前去。

　　“陛下，臣在。”

　　天子笑着，迎着风，侧颜看他时有几缕发丝拂面，“瑜，你看……”

　　他顺着天子指尖望去——是繁华的京都。

　　正值春季的京城，百花盛开，大街小巷点缀着锦簇花团。

　　“来日荣瑜做了官，可不要辜负这大美江山。”，天子伸手将慕荣瑜鬓边散乱的发丝别到耳后，微微展颜。

　　慕荣瑜有几分惊诧，他望着天子有些许憔悴和苍白的面庞，不由自主脱口道：“陛下比臣…小了三岁呢。”

　　天子一怔，遂道：“这样吗？也对。那朕还要称荣瑜一声慕兄了。”

　　天子言笑晏晏的样子好看极了，胜过这如画江山不知多少倍呢。

　　“臣不敢当。”，慕荣瑜一揖。

　　又有风来，吹动天子腰悬的环佩。

　　他扶起他，笑得不羁而放纵，“再跟我打官腔就滚出去！”

　　慕荣瑜永远也忘不了——那天的文玉殿，两人凭栏远眺，兄弟相称，恰如知己……

　　「池塘水绿风微暖。记得玉真初见面。

　　重头歌韵响铮琮，入破舞腰红乱旋。

　　玉钩阑下香阶畔。醉后不知斜日晚。

　　当时共我赏花人，点检如今无一半。」

　　皇榜下来那日，慕荣瑜，毫不意外的一甲第一名。

　　那天，状元郎被众星捧月一般，骑着高头大马，一身红袍，那匹白马的颈上也系着大红绸缎，挂着的金铃鸣声清脆，四脚踝缚着红丝带，风儿吹过，春花漫天。

　　人常言，人生有四大喜：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明堂上，他拜他，一个为君，一个为臣。少年为官，连中三元，庙堂之高，羡煞旁人。

　　“恰如知己吗……”

　　四下静谧，洛子泓伏在洗鹤塘［大羽皇宫的池塘，类似于太液池］边的雕栏上，他伸手拨动水面，一线清凉从指尖流进心底。

　　他嫉妒了，嫉妒慕荣瑜的少年意气。身为帝王一身枷锁，何时能像慕荣瑜一样笑得毫无遮掩毫无顾忌。他嫉妒他至纯至净的欢喜。

　　若不是生在天家，是不是就能遇见她了？是不是就能和她一同长大、相伴一生了？

　　他自嘲一哂，衣袂翻飞，就这样落入池中。

　　冰凉的水将他裹挟，耳弥声音断绝，只余一片死寂，他闭上双眼，贪享这片刻安宁。

　　政务、权术、工于心计、争名夺利、勾心斗角……

　　他爱权谋，爱权谋带给他的权力与手段，他也恨权谋，恨之，入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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