莳青纪事

　　后来，清欢公主被褫夺封号，软禁于京郊行宫中。

　　莳青十九年，季春，凊云将军，即清欢公主驸马——张季带兵叛乱。少将军慕荣璟迎战叛军。

　　风已经热了起来，蜷曲的芽，舒展的旗纛；扬起来的，被将士们、战马们践踏的飞尘；泛着光的，甲胄与刀剑；漫天的，震耳欲聋的喊杀、兵器碰撞声；赤艳艳的，鲜红热血……

　　而那个金甲长剑的正是慕荣璟。

　　他横剑与拥上来的叛军对峙，好不容易打散了一波围攻，匆忙举目环视四周，瞥见一角赤色披风，便猜到那是张季。

　　策马往那边去，叛军看见他攻向主将遂又层层围上来，他没有多顾及，一路冲过去，正举剑欲清身侧乱兵，却忽闻冷箭破空之声，他知道这是埋伏在将军身边保护主将的弓箭手。

　　他眼力素来极好，回身闪避间一眼便看见那弓箭手手中武器是双飞箭［注：双飞箭，羽朝独有，箭如其名，一次攻击需两名弓箭手配合，杀伤力极强，以双箭夹击同一点，故名双飞。］，他心中暗道不好，再回头去看另一侧也为时已晚，冷箭穿透了他的肩，半边胸膛都牵得疼痛以至麻木。

　　又有敌军来火上浇油，他坠马，倒在地上，摔的眼前发黑，他拄着长剑勉强站起身子。

　　这便有人来落井下石，慕荣璟忍痛举剑，与敌军拼杀。

　　他好看的脸已经溅满鲜血，眼睛里却闪着炽烈的光彩，不知何处来的力量。

　　他身上挨了数刀，尚未痊愈的旧伤又不分时候地复发。战袍被鲜血浸染，他倒下了……

　　慕荣璟躺在那里，耳边声音渐无，他伸手去抓住了长剑上的剑佩。

　　模糊中身边有个将士来搀扶他，他推开那人，道：“别管我……去！一定要平定叛乱！”

　　说完这一句，慕荣璟就没了声息。

　　那个副将哭了出来，怒喊着举刀，带领着将士们再一次冲进敌阵。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报！！！”

　　传达战报的士兵高举着羽书策马皇城。

　　深夜里安静的皇宫中只回荡着清脆的马蹄声与传报者的清亮呼喊。

　　“陛下！战报！”，侍子将战报呈给皇帝，洛子泓接了过来，打开来看。

　　侍子察言观色，见皇帝脸色并不好看遂慰道：“陛下……不用担心，慕将军没问题的。”

　　洛子泓将战报丢在桌案上，叹了口气，道：“是我们赢了。只是荣璟他…不知生死……”

　　翌日早朝过后，百里婧便进宫寻洛子泓。

　　“婧儿怎么来了？”，洛子泓猜到她的来意，却只觉得无可奈何。

　　她巧笑道：“昨日京城来了加急捷报，婧儿来打听打听啊。”

　　洛子泓藏在袖中的手攥得骨节发白，他半晌方道：“战报…在我这……”

　　他递给她，垂眸不敢再看她。

　　他只听见那个女孩颤抖着的声线道：“陛下明知道他有伤在身，为何还派他平叛！如今他生死不明，陛下满意了？”

　　他欲辩解，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我要去战场找他。”，她泣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她转身就要离开，却被他牵住袖口，“我跟你去！”

　　她回头看他，把袖子从他手中抽了出来，跑出了大殿。

　　“陆京云。”，他唤道，一手撑着桌案勉强站住。

　　“臣在。”，陆京云应道。

　　“去，派人暗中保护她。”

　　“诺。”

　　陆京云离开后，他挥退宫人，任由躯体一点点沿着桌案边缘滑下去，他在蜷在角落里，脑海中尽是她刚才的言行，她的微笑灿如高阳，她的决绝又宛如寒冰。他只觉得胸口闷痛，不知觉地落下泪来。

　　窗中偶有季春凋零的春花，拉着风的手，去逗弄他的满头青丝与冠上几点琉珠，他的袍裾委地，乌发在背后因风微扬，额发散乱，半掩他绝美容颜。

　　他分明浸在生机勃勃的春光里，却透着凄凉的悲意。

　　她孤身走在战后的狼藉中，三名金羽卫远远跟着。

　　干涸的血、折断的刀剑、残缺的躯体、倒伏的旌旗、血染的盔甲……

　　零零散散有几个羽军士兵正清理战场。

　　她问过那个副将，得知慕荣璟只是晕过去了，人还没被找到，总之不会不见就是了。

　　她这才有些放心，低头仔细寻找那个熟悉的面庞。她的心里不好受，战争，给天下黎民带来的只有无限痛苦。而护国之战又不得不打，否则更无安宁。

　　战争换和平，这是无法改变且残忍的现实。

　　晃神间，便看到一角金甲。

　　她退回去，便看到满身血污的慕荣璟就躺在一柄插立在地面上的长剑边，因为位置偏僻，才无人发现。

　　百里婧匆忙去搀起他，感知到他体温和微弱的脉搏，悲喜交加间她红了眼眶。

　　“快来人，慕少将军在这！”，她冲那边的士兵们呼喊，有几人闻声赶来，百里婧与兵士把他抬回了军帐。

　　随行的金羽卫见她已经平安无事寻到慕荣璟便向皇帝复命去了。

　　大帐中她看着军医们忙得晕头转向，虽然担心慕荣璟的情况，也不好多打扰。她突然想起荣璟的剑还在原处，就又跑回那里。

　　她一把拔出利剑，又寻到剑鞘，意识到剑上剑佩不见了。

　　心里无奈又好笑，自言自语道：“再给他做一个就是了……”

　　百里婧话音刚落，忽被人从身后锁住，剑掉落在地上，她心中惊慌却不忘反击，曲肘在那人腰上一击。可惜，那是个身强力壮的男子，那人只是闷哼了一声。她被打晕，就没了知觉。

　　她再醒来时，已经身处异处，双手双脚都被绑住了，她想着：“是被劫持了吗？”。她谨慎地打量四周。这里装潢和普通大殿没什么区别，看窗外和构造好像是一城的城楼。

　　她闻有人进来，忙闭上眼睛，假装昏迷。

　　一个还算好听的男子声音说道：“她便是百里婧？”

　　另一个男子，似乎是劫持她的那人，回答道：“是，将军，是她。”

　　她感觉那个被叫做将军的人捏住了她的下颌，然后笑道：“没错了，这容貌可是世间难得的，也难怪洛子泓那小子会喜欢。”

　　那人道：“将军，就算有人质在手里，那洛子泓也不是好对付的，他手下自请平叛的少将军就已非凡人，将军万不可掉以轻心。”

　　那个将军松开手，站了起来，对那人道：“我知道，不必担心……皇帝爱她成痴…她就是洛子泓的软肋。”

　　她心跳得厉害，暗自腹诽：“自请平叛…不是陛下……这都什么跟什么嘛……”

　　那两个人都走了之后，她才松了口气，睁开眼睛，看来，他们是要挟持自己威胁洛子泓……

　　叛乱、要挟，这“将军”怕是那叛军首领，凊云将军张季罢。

　　她思考着怎么出逃，看窗外景象便知道，这城口极高，跳下去只怕不死也要残疾。

　　屋里连尖利些的物什都没有，看来是特意布置的。

　　她暗叹，看来要走一步看一步了。

　　为了不被粗粝的绳索磨破皮肤，她只能一动不动，好不容易熬到第二天，听说这最后一战是皇帝亲自带兵。张季还暗自庆幸，觉得她这个人质是有用的。

　　她被带到城头上，冷刃架在她的颈侧，城下的羽军已经包围了这座城池，而张季不过是背水一战罢了，无论到各种田地也能杀了她泄愤。

　　百里婧向下望去，看到了城下领兵的洛子泓。

　　少年皇帝满眼关切地看着她，神情倒是镇定自若。他扎了抹额，穿戴护腕和腰封，像极了少将军，她不由想起还不知安危的慕荣璟。

　　他与她对望，两人心里倒是都安定几分。

　　张季推着她往前走了几步，停在女墙边，遂对城下的洛子泓喊到：“孤的好侄儿，看这姑娘水灵灵的，也难怪你喜欢，也不知道她死了你会不会心疼呢？”

　　洛子泓攥紧了手中缰绳，心中暗骂他卑鄙，他递给百里婧一个眼神，她心领神会，洛子泓遂扬声道：“心疼什么？不过是女人罢了。”

　　说完，他还嘲笑自己这违心之论。接过左右递来的弓箭，搭箭开弓。

　　他猜到百里婧肯定会被张季当做靶子，所以才暗示百里婧在他放箭的时候伺机脱身。

　　箭头瞄准，他的手不可抑制地微微颤抖，只要稍偏一点，杀伤的都可能是她。

　　而百里与慕家亲如一家，她自然跟着慕老将军学过几分拳脚功夫，洛子泓放箭的一瞬，张季果然将她往前送去，她计算好时间，趁张季放下短刀的那一刻，闪身侧开冷箭，手疾眼快抽出张季腰间佩剑。

　　那箭之有力，穿透了张季的躯体，她没有多想，挥剑切断了他喉管，登时血溅三尺。

　　两边的士兵见主将被杀都作鸟兽散，无人再反抗，丢盔卸甲地逃跑了。

　　他们没能跑多远便被登上城头的羽军斩杀。

　　那个少年向她跑来，她看着躺在血泊中的张季，她只觉得后怕，手指都有些发凉。

　　少年在她面前站定，他惊魂未定，衣冠都有些散乱，他难掩关切，却不敢上前。

　　“陛下……”，她哭了，瘫坐在地上，明明那么镇定的与敌人斗智斗勇，在他面前却再也忍不住泪水。他将她抱紧，柔声安慰。

　　“陛下，对不起…对不起……我…”，她哭得话不成句，他却听出来了，她在为错怪自己而道歉。

　　少年无奈地笑了笑，摸摸他颌下那个女孩毛茸茸的脑袋，她…不过是把他当哥哥看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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