莳青纪事

　　莳青十八年，十二月的冬至，大羽皇帝洛子泓成婚。

　　燕风明之女燕元曦被册封为曦妃，因为皇帝独妻，故礼制从贵妃礼制。本来太后意愿是册其为皇后，正妻礼制，却被皇帝拒绝。

　　缀金红绸缎，点云碧青天。

　　黄昏的暖光中，嘉庆殿里奏起宫乐。

　　他一身赤色衮服，头顶平天冠的琉珠晃得他头晕，他索性闭上眼，静静坐在那里。

　　礼官唱诵祝辞，只可惜，向他走来的、扇幕后的那个女孩不是她。

　　燕元曦一步步向前走着，跨上了白玉阶，她已经想过无数次嫁给他时的情景，到如今还是觉得如梦似幻，她爱慕他，从第一次见他开始——那个意气风发的小少年。

　　唯一不太相同的，是他。

　　洛子泓柔和目光里藏着冰冷，他站在阶上看着自己停在他身前，仿佛在犹豫。片刻，他才伸手牵过她。他的手也不如她想象中的温暖。

　　她把他想象成灿灿高阳，不曾想他是一块无瑕白玉，柔和却冷淡，温润却冰凉。

　　直到所谓新婚夜。

　　他只觉得头脑中一片空白，到处的红色格外的刺眼。

　　红烛与光影闪烁，现实与回忆交错。

　　她仿佛在他眼前，掀起盖头微微笑。

　　那个正妻之位，她只留给他，哪怕她不想要。

　　燕元曦看着洛子泓精致的侧颜，他正垂眸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却闻他忽然开口，道：“朕早已有了心上人，只不过，朕得不到她。你是朕的妻子，但也是仅此而已。朕是帝王，有的东西我给不了你，一颗心也不能劈成两半。只是，你不用担心，你嫁给朕，哪怕朕不喜欢你，朕也不会苛待你。你……可懂？”

　　燕元曦听了，心里的猜想终于得到了印证，她的长睫微颤，明明猜到了，那潮水般涌来的失望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臣妾……懂……”

　　“那就好。”

　　帝王的怀抱冰冷，她却已经知足了。有些事，强求不得，能在他身边，她已经知足了。

　　都说“春宵苦短”，可他只觉得无比漫长。

　　他早早便和衣睡下。

　　她却睡不着，侧眸去看那个睡熟了的帝王。

　　他五官精致，发丝乌黑，合着双眼，青羽一般的睫毛纤长，耳朵和脸颊都有些红润润的。他此时完全褪去了早上的威严模样和忙碌的肃杀气，没有任何攻击力，甚至有些小小的、稚嫩而可怜的感觉，让人想去保护，让人见了就会怜惜、心疼。

　　她这才清楚地看见——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外壳里包裹着的是一颗极其易碎的灵魂。

　　矛盾的是，他儿时的经历使他脆弱，同时又使他强大。

　　第二日早晨，阳光淡淡的照进来，轻轻落在他的面庞，他整个人仿佛泛着光彩，好看极了。

　　她满心欢喜，毕竟爱情难得，她也并不强求，在他身边、看着他，这就足够了。

　　洛子泓今日这一整天倒是都心不在焉的，朝会时还好，下了朝便在寝宫……殿中静静地坐着，一言不发。

　　申时末，他去尚食局寻了几壶清酒，一个人去了御花园。

　　他一手提着红绳串起来的几个满满当当的白瓷瓶，一手攥着一个白瓷小盏。寻了个偏僻地方，便自斟自酌起来。

　　“杯酒…醉人间……”，他浅浅诵着，既沉迷于醉酒的快感，又嘲笑自己的这种行为。

　　他念念道：“烈酒乱人心性，可也只有它，能解忧愁……”

　　一口口咽下去，他神智几近迷离，欣欣然把那些昏沉识海中尚存的诗词歌赋都吟遍，正要再搜刮搜刮儿时同帝师学过的那些书啊文啊，却见那个熟悉的、日思夜想的身影蹁跹而至。

　　“婧儿……”，他眼里忽然波光粼粼的，他抬头看她。

　　来人的确是百里婧。

　　“陛下…泓哥哥……你这是怎么了？”，她坐在他身边问，“我特来向哥哥道喜呢，只是到处寻不着你……”

　　洛子泓笑了，天真地道：“什么道喜……我在这里喝酒啊。”

　　他眼睛里是干干净净的光彩，含笑望向她时，眸中深情动人。

　　她感叹眼前人眼里毫无杂质如孩童一般，只是她不知——他最干净的目光都只留给了她。

　　子泓醉酒，脸颊、耳廓、鼻头都是红润润的，旁侧便是围在颈上的素白狐毛，红与白交错，他此时气质本就脆弱而惹人怜爱，他挂着的神情又仿佛是受了委屈的孩子。他身上的酒气也不讨人嫌，而是给小仙人一般的他更添清爽与洒脱。他鬓发微散，在寒风中有几分凌乱。他穿得也不多，只不过是在他好看的腕上系上了毛茸茸的素白护腕。他那双纤长漂亮的、轻轻摇晃着盏中酒的手也因为寒冷而苍白，只在他分明的骨节处泛出红来，宛若白雪间盛开的几点赤色梅花。

　　她甚至有一瞬恍惚，觉得坐在她身边的是一介文人书生。

　　正想着，却见他一手支着下颌，侧头看着她，开口问道：“如果没有慕荣璟，你会爱上我吗？”

　　她听闻，心里着实吓了一跳，她缓了口气，道：“泓哥哥，你醉了。”

　　他皱皱眉，放下了酒盏，声线冷了下来：“你告诉朕！”

　　她沉默片刻，她不想骗他，答道：“…会……”

　　他笑了，笑得灿烂，如春光乍泄。他别过头去不再看她，倒在案上睡着了，冻得苍白的脸颊上划过一线清泪。

　　她叹了口气，解下自己的披风给他披好，又低头看着自己手中食盒装着的喜饼，想了想，原封不动地带走了。

　　刚走出去不多远便看见一个小侍子急冲冲地跑过来，火烧眉毛一般，冲她喊道：“姑娘！姑娘！姑娘可见着陛下了？陛下已经一整个下午都没有踪迹了！”

　　她答道：“陛下就在前面，他喝醉了，您快去看看罢。”

　　小侍子终于笑逐颜开，道着谢跑走了。

　　她转身回望，洛子泓在傍晚暖黄色的笼罩下安静地睡着，轮廓宛若镀了一层金边，玉山一般，流光溢彩。而身边的小侍子急得要昏过去。这样地对比甚是有趣，她不由失笑。

　　他是帝王，喜欢的怎么可能得不到？偏偏他那么宽容，再喜欢也不会抢，一点都没为自己想过。

　　百里婧想着，自己终究是亏欠他的罢。

　　命运弄人。

　　他帝王一生，不想，绊在了她的身上。

　　他温柔一世，也没能换来她的一线温情。

　　这甫生即丧的情缘，或可待来世再续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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