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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甜
犹记得许多年前，追思徂川，年齿尚轻，有一次他忍不住在师父面前问，没云是何人，得到的回应竟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直打得他六神俱散。
彼时他提耳悟之，深缄其口，再也不敢在师父面前提起这个名字。
这两个字于师父而言，是禁忌，是一个触不可及的关捩，轻启不得，即是洪水猛兽，覆水难收。
他曾以为，这是一个姑娘的名字，才会令师父如此朝思暮想，百转千愁。
没云，没云。
唇齿间迸发出来的清音，绵软婉转，细水流长。
直到那日，他躲在地窖之中，惴惴不安地听到那火海中传来了师父扼腕的痛言。
“没云，你终于还是来了。”
彼时，他才如梦初醒，原来这两个字，是师父心中始终无法痊愈的暗疮，绞得他藕丝难杀，痛不欲生。
现如今，这个罪魁祸首如今就站在他面前，叫他如何能释怀？
思及此处，他便连呼吸都开始变得蹙蹙靡骋。
而没云，则深不以为然。
这些咒他肠穿肚烂的话，他早就听得耳朵起茧子了，说到底，都是埋名冢那帮自诩正道的家伙满腹淟涊，连骂人都不够凑不出三瓜两枣的詈词，让人听着不痛不痒的，与这风骨矜漫的少年如出一辙。
“我不配？啧，看来你的好师父并未告诉你，自己昔年都做过哪些瞒心昧己之事？也是，他皮里阳秋的本事倒是不减，一代剑圣、埋名冢大弟子、未来的掌门人，顶着这些浩气凛然的光环，却领着一班同门做出那大谬不然之事，可笑可叹，世人都道我安忍残贼，却不知我师兄也不遑多让啊……”
“血口喷人。”泓洢一壁厢驳斥他，一壁厢心下疑惑，这老头没来由地提及这些陈年往事作甚？若是想挑唆他师徒二人的关系，未免太过肤浅。
然而长跪不起的陆欺欺听罢，默默地抬起头，望见那人的眼中浮起一丝淡淡的哀愁，不禁疑惑：“他做了什么？”
才使得你失心成魔。
极力抑制着胸腔中那股尘封多年的撕心裂肺之痛，没云将目光投向陆欺欺，依旧是疏离的神情，却又好像是只与她一人倾诉一般，答非所问：“阿欺，瀚海的日落，多美啊。”
陆欺欺讷讷不言，在记忆中追溯起那日二人在悬崖之上听潮观海，他曾说过的一句话。
“若是她也能看到，该有多好。”
那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历尽了沧海桑田，无数黄昏断肠。
世间何事最堪嗟，尽是三途造罪楂。
一个心狠手辣、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疯子是他，可那个爱到肝肠寸断万念俱灰的失心之人，也是他啊。
忆往昔，历历可数。
那时的他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只因天资聪颖，学艺惊人，门中长老无一不赞他是鸿渐之仪，超世之才。
师尊们的青眼有加，师兄们的多方照拂，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没云，性子愈发傲世轻物，除了那已负“剑圣”之名的大师兄，任谁他都不放在眼里。
一朝成名天下知。
那年他跟随师祖去往凤京为帝国举行十年一度的祈禠大典，荣膺圣眷，天子钦点他为侲人，在典礼之上行大傩之职——这是坚国皇族自古流传下来的传统，意在祛除邪祟，保国祚延绵。
因着那不染凡尘的仙姿佚貌，宫人都捧他作谪仙一般，皇帝也由得他在宫中自由走动，偏生他又不是个等闲人，除却后宫之外，将这金雕玉砌的皇宫逛来好些来回，却都是些大同小异的金砖墁地，雕梁画栋，无甚意趣。
直到有一夜，他百无聊赖地在宫里闲逛，偶然听得两个小太监在假山处纳凉夜话，见二人鬼鬼祟祟，便饶有兴致地凑上前去听了一耳朵。
其中一人道：“可是千真万确？这大晚上的你可别编排些鬼神幽昧之事消遣我。”
另一个一拍大腿道：“如有半句虚言，我愿遭天谴哪，可不就是闹鬼，听总管说那里头闹鬼闹了好些年，之前有人不信邪，非要去冲撞，你猜怎么着？硬是走了三天都没走出来，差点被那女鬼吸干了精气！”
“你可别说了，大晚上怪瘆人的。”
“嗨呀，这不是你非要问嘛。”
两人本就谈鬼色变，岂料暗处还藏着一人，满脑子狎戏这二人的心思。
那人一骨碌从假山中冒出脑袋，幽幽问：“你们说的那个地方在哪？”
两个小内侍仿佛被烫到了舌头，滋哇乱叫起来，吓得魂不守舍，那手中的黄纸灯笼也扔出了老远。
“喂喂喂，是人，不是鬼。”
不曾料到他二人反应如此小题大做，没云没趣地在掌中燃起了豆火，将一张兴致勃勃的脸凑到二人面前。
那小太监始终不敢睁开眼，直到没云拍了拍他煞白的小脸，那手掌，是带着一丝丝温热的宽厚修长。
小太监这才定了定心神，告诉他那怪谈之源。
原是宫中一处无人问津的荒隅。
没云手中把玩着那青铜傩面，极其细腻的笔触描绘起一张狰狞可怖的面孔，他只手将它半罩于自己的面庞之上，露出一抹玩味的笑容。
他倒要看看，是鬼戏人，还是人弄鬼。
彼时，命运的齿轮悄无声息地在二人之间覆辙相寻，轧轧转动。
他至今仍清楚地记得，拨开重重迷雾，独自闯入那高深莫测的阵法之后，撞见的竟是一位绝代佳人。
玉莹光寒，花明丽景。
一袭烟青色的薄纱笼着皙白的肌理，发梢湿漉漉的垂在那饱满欲坠的耳垂之上，温婉如下弦之月，目华流睐的女子就那样静静地痴坐在池塘边，冰姿洁净的脚尖拨弄着那波光粼粼的一汪池水，挑起一池的落英，银鲜绢幌，香气盈人。
今宵灯影纱清透，见惯司空也应羞。
他不是没见过女人，也不是没见过好看的女人，但惝恍寸心，偏就在那时，动了心弦。
那好似一缕青烟的女子嘴里念念有声，曲不成调，乜斜俏眼向着这位不速之客望了一眼。
一枚翠果自那香风盈袖中掷出，正正砸在青铜面具之上，掷地有声。
直将他砸得神摇意夺。
他也不躲，脚下似生了根，怔怔地望着她出神。
“你就是他们口中的女鬼？”
四目相对，面具之下的脸竟泛起了红晕，却佯作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朗声呵斥。
那女子嗤笑一声，纤指弄巧，勾起耳边的发丝转了个旋：“哪里来的呆子，知道我是女鬼，你怎么没有吓得屁滚尿流？”
面具之下的唇角微微勾抬，他偏不滚，偏要走近将这女鬼瞧个仔细。
没云正颜厉色，拍了拍胸脯：“本大爷可是来除魔卫道的！”
水声哗然间，那女子翩翩起身，分花拂柳。
她赤足站在满地苔茸毯砌之中，那双脚小小的，盖缘不足他盈盈一握，好似一对羊脂白玉雕琢而成，并作一处，泛着湿漉漉的红晕。
不知是他的错觉还是何故，彼时他竟恍惚地望见，那藤盘筀秀好似她身上葳蕤长出来的一般，生机盎然，将那步步生莲的女子送到自己面前。
“来，少侠，你摸摸我的手，看看是不是吃人女鬼？”
那女子伸出那鲜妍的玉指，腕间系着一朵迎风摇曳的青莲，香气从嫩玉生香的毛孔中逸出，令他愈发想去探身浅嗅，叵耐脸上挂着面具，只好作罢。
于是口是心非的他，义正言辞地拒绝：“男女授受不亲！”
这女鬼真是不知好歹，竟敢打埋名冢弟子的主意？不晓得他就是专程来除魔卫道的么？
那女子见他将身体挺得条直，不由得掩面浅笑，低声娇斥了句“呆子”。
没云不敢看她，生怕被勾魂夺魄似的，另起话头：“外面那个阵法是你设下的？”
他可是费了好一番功夫才进到此处，这等阵法，怕是师尊来了，也要犯难，可谁叫他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小天才呢？
女子不假思索地点点头，一双星子似的眼眸眨巴眨巴：“是啊，你能进来，应该也是有些修为的。”
什么叫有些修为？这女子竟小觑他？“我修为可是很高的！”
“那你还不赶紧杀了我，除魔卫道？”眼波流转间，那女子明朗的笑容间夹着一丝轻蔑，有意拿他逗趣。
被她这么一怼，没云有些语塞，吞吞吐吐道：“万一、万一你不是女鬼呢，我岂不是滥杀无辜？”
这呆子，到底在诡辩什么？
女子朱唇轻启，一双纤细的藕臂好似那绿萝攀援，转瞬间便拂上了他的肩头，吐气如兰间，顿生一股清幽，直潜入他耳中。
仿佛被雷劈了一般，没云愣在原地，这女鬼，是在勾引他么？！
“你！”他面色涨红，“你”了好半晌，却连一句连贯的话语都说不出来，脖子上的青筋衬着那蔓延至耳根子的一片绯红，又恼又难耐。
女子却不以为意，理直气壮：“我什么我？看，我有呼吸，总该不是女鬼了吧？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速速离去，不然本姑娘可要发难了！”
倏忽间，那参差披拂的藤蔓好似活了过来一般，摛布疯长，倏尔织成一张弥天大网，蛮横地将他推了出去。
又怕他不长记性，一枝青莲趁其不备挝过他发烫的脖颈，仿佛一记响亮的耳光，那女子在那藤网之中笑得花枝乱颤，对着他吐了吐舌头，转而消失不见。
夜色将阑，晨曦初散。
一片残垣断壁之中，他摩挲着颈上那火辣辣的疼，满脑子都是女子银铃般的笑声，以及她周身萦满的馥郁香气。
不是凤京城中那些庸脂俗粉所散发出来的甜腻，而是像雨后林间拂面的风，山涧里初绽的百合，濯泥而不淖的清冷菡萏。
这世间最为美好的芬芳糅杂在一起，就是初见时的她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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