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集

作者:宫诗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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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方冬日的风带着寒意,吹过头皮凉飕飕的。云层笼罩,半空中漂浮着厚厚的雾霾,阳光不那么真切,亦不算温暖。
      早晨起来照镜子,头顶上的一块头皮依稀可见,头发好像又少了些。眼袋和法令纹加深,皮肤苍白且松弛,痘印清晰可见,让她看起来至少比生理年龄老上十几岁。

      今天是她27岁的最后一天,她想着该做点什么,至少,在明天来临时,会有新的变化。她将床单和被罩拆下来丢进洗衣机,加洗衣粉的时候,脑子里忽然晃过那个人的身影。十年了,她还是会情不自禁地想起他。

      大概是昨晚,在晚高峰的地铁上,她听见隔壁两个人的谈话,声音很像他,却不是他。那个人除了声音,没有一点与他相似。他长得不算帅,但鼻梁很高,眼神中带着几分慵懒,说话的声音有些低沉,却异常好听。她恍然记起多年前,他同她讲话的时候,声音很温柔,似笑非笑,有时候说的话让人分不清是玩笑还是真的。

      洗衣粉溢了出来,她用勺子舀出一半,把洗衣粉槽推回去,按下洗衣机的启动键,滚筒嗡嗡地滚动起来。

      最后一次见他大概是五年前,地点在车站,那时候她还在读研究生,寒假返回家乡小城,她拎着行李箱刚从出站口出来,就瞧见他站在那里,他穿着深灰色的羽绒服,长度到膝盖,和高中时不善打扮相比,看起来时尚不少。他正朝着里面看,显然是在等什么人,目光在扫过她的时候却顿住了。身侧忽然跑过一个女孩,欢跳着扑进他的怀里,她讪笑着将手塞进口袋,随着人群一同朝火车站广场走去。

      太阳从云层后钻出来,映照在冰冷的灰色地板上,反射出的光线有些刺眼。她将拆下来的被子拿到阳台,摊在晾衣架上,顺手拍了拍,细小的棉絮在空中漂浮起来,眼前浮现出另一幅粉尘飞扬的场景。

      距离上课铃响还有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同组本该擦黑板的值日生去上厕所还没有回来,数学老师有提前进教室的习惯,果然,刚一来,见黑板上密密麻麻的化学公式脸黑了下来:三十秒的时间,把黑板擦干净。说完,数学老师从口袋里掏出块手表,杵在讲台旁开始计时。

      她冲上讲台,拿起黑板擦挥动手臂,粉笔粉末簌簌落下,像被风吹起的一阵沙尘,前排人捂着鼻子低声抱怨。10、9、8、7……数学老师开始倒计时,黑板上仅剩最上面的一点,她跳起来刚好够到顶端,却在落下来的时候仿佛踩到一块海绵垫子,只听嘶的一声,身侧人弓腰伏在讲台旁。

      “对不起。”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他正表情扭曲,呈痛苦状。上课铃响了,数学老师对他们摆摆手示意回到座位。她放下黑板擦,想要去扶他,又想起全班人都在看着,只得灰溜溜走掉。刚落座,那人一瘸一拐地朝她这头走来,目光紧盯着她,好像会吃人。她以为他是来找她算账的,谁料他走到她身后坐下来。那是她第一次注意到他,那时他已坐在她身后半个月。

      脸已经被阳台上炙热的阳光晒得发烫,她回神,重新走回屋内,打开衣橱。冬季的衣服乱糟糟地塞做一团,像一堆破烂的垃圾,几乎将整个衣柜占满,她试图扯出其中的一件大衣,袖子缠在了另一件衣服里面,当去扯另一件衣服时,那件衣服又被缠在其他的衣服里,环环相扣,犹如一个打不开的结。她索性一股脑地将所有衣服都拖出来,丢到床上,把每一件衣服梳理出来,叠好,分类,将暂时穿不上的衣服放到储存室的柜子里。

      方一打开柜门,里面挂着的校服跳进她的视线。就像忘掉生活中那些不重要的事情一样,这十年间她丢掉过很多不用的衣裳,唯独这件校服舍不得丢。

      应该是某个冬日的晚自习,阴风怒号,透过玻璃窗拼命往里面钻。她的座位就靠近窗户,尽管身侧有暖气,暖气管子却像结了冰,没有一点温度,冻得人瑟瑟发抖。身后的人将校服甩到她的头上,低声道了句:“穿上,抖得我没法写字了。”
      她将校服扯下来,回过头,他正低头解一道数学题,字迹工整,与寻常无异。他的校服很大,套在她身上袖子老长,尽管只是薄薄的一层,却让她感到莫名的温暖。

      她把衣服塞到柜子顶层的格子,里面好像有什么堵住了,怎么都塞不进去。她返回卧室,搬了一个椅子过来,踩上去。顶层的格子角落有一个纸箱子,她把纸箱拿出来,纸箱是用胶带封住的,上面已积了不少灰,还写着一句话:2013.12.25,我要忘记你。

      2013年?脑子里忽然有什么东西扫过,想抓却没能抓住。撕开胶带,里面有一本相册和几个笔记本。这是她之前写的笔记,从上高中开始,到大学毕业,她一直有记笔记的习惯。她找出写有2013的日记本,翻到12月25日那天。

      那天是她的生日。和大学室友一起出去聚会,喝了点酒,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正赶上酒劲上来,她壮着胆子给他发了条很长很长的信息表白。之后,她胆战心惊地盯着手机,猜测着会跳出什么话来,然而,并没有。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已经是凌晨两点,手机没有收到任何回复。
      他看到了么?或许是看到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又或者想给她留点面子,就没有回复,以此让她死心。

      那天晚上,她流了一夜的泪,为了不吵到室友,甚至压抑着不能出声,最后哭到抽搐,连床都在颤抖。那个晚上,她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胸口撕扯,断掉了。从那以后,她再没有喜欢上别人,也从没谈过一场恋爱。那个人的沉默仿佛为她的爱情判了死刑,连留给其他人的机会都没有。

      眼泪滴在日记本上,她回过神才发现已然泪眼模糊。那么长时间过去了,他像一道疤,留在了她的心里。他的身影还会像幽灵一样,日日夜夜地潜进她的梦里,大多时候,他都与她隔着一段距离,也有的时候,他会对她微笑,还有时候又会牵她的手。最后一次梦见他是前几日,他策划了一场盛大的表白,当着昔日全班同学的面,终于说出了那句她期盼已久的话:我喜欢你。刚说完,梦就醒了。只有难以名状的思绪弥漫在心间,久久挥之不去。

      她将笔记本合起来放回纸箱,重新封好,拿出签字笔在纸箱上写道:2019年12月24日,不要再想起他了。而后将纸箱重新塞回到角落里。

      镜子里的她已经没有十年前的婴儿肥,干枯的头发和她一样没什么生命力,眼神中充满着疏离与淡漠,任谁看来,都是一个饱受生活折磨且不开心的人。她想要改变。

      叮叮叮的提示音显示衣服已经洗好了,她把衣服掏出来一件件挂到阳台上,让它们吸收阳光,为整理工作收了尾,披上件大衣出了门。
      风有些凉,不安分地撩动着她的头发,钻进她的脖子里。她加快脚步走进地铁站,半个小时后,出现在一家化妆品专柜。

      “修眉?”专柜的小姐姐热情地凑上来。
      她点点头。“有修眉卡么?”
      “没有。”
      “单次二十,要不办一张卡?一百块能修十五次。”“好。”

      小姐姐似乎对她的答案很满意,利落地找出工具为她服务,还针对她的皮肤提出一些意见,推荐几款产品,她恰好缺少,就买下了。可能是心情好,修眉小姐姐修完眉后还为她画了个简单的妆,打了粉底,擦了口红,涂了眼影。她看着镜子里的面孔觉得有些陌生,那是她,又不是她,她很少化妆,这样浓烈的妆面令她颇感不适。“嗯,这样看起来好多了。”小姐姐满意地点点头。
      她道过谢,拿过商品走出商场。

      “美女,你好。”一个女生凑上来,她警惕地后退。
      “别害怕,我们是楼下做活动的,看您的妆容不错,要不要顺便做个发型,我们年底有活动,首单免费,办卡五折。”那个女孩跟在她身后喋喋不休,跟着她走出整整几十米。她向来是个心软的人,身边的人总说她温柔,被女生的执着打动,她跟着女生回到商场,去往地下一层的理发店。

      洗过头后,她被安置在一个座椅上,一个穿白色T恤的男生走到她身后,看到他的脸那一刻,她有一瞬间的失神。“你好,我是本次为您服务的发型师佳宇。”男生自我介绍道。很像他,但声音不像。她印象中的他还是她记忆中的那个他,年轻,高挑,现在的他应该和她一样,在奔三的年纪里,如果幸运地没有秃头,也该发福了吧。她无法想象他此刻的模样,所以即便他此时出现在她面前,她也不见得认得出来。

      “你好,你想做什么样的发型?”发型师微微弯腰询问道。她回神,才意识到他已经叫了她好几次。她翻出手机里的一张模特照片递给他:“就照着这个长度剪吧。”发型师盯着看了一会儿,点点头。

      他摘下她头上的毛巾,动作轻柔地擦掉多余的水分,恍惚间,她幻想身后的那个人是他。如果当时他也喜欢她,接受了她的表白,这一幕会不会发生到她身上。他们像普通的情侣一样亲密,他也会为她擦着头发。

      发型师分出一缕头发,手中的剪刀锋利,咔擦咔擦,她的头发一缕缕落在地上,像她对他过往的念想一样,被一缕缕削掉。理发店的背景音乐中唱着:我剪断了我的发,剪断了对你的牵挂。如果牵挂真的像断发那样可以被一刀剪掉就好了,她也不至于还停留在过去。

      手起刀落,理发师的动作很利落,一会儿的功夫她过肩的长发已不及肩头,他开始拿起吹风机吹头发。风略温热,她的头发在他的指尖穿梭,他的表情专注,仿佛手上是上好的琴弦,需细心呵护。

      她又想起某个晚自习,她因为一道数学题解不出来靠在座椅上发呆,目光瞥向窗外,却在透明的玻璃窗中瞧见他正在把玩她的头发,那时她扎着一个马尾,由于头发太长,经常会垂到他的课桌上。他的表情过于专注,犹如在研究什么稀奇古怪的事,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没有拆穿他。只是,自表白失败后,她再也没留过那样的长发。

      剪发接近结尾,发型师修完发梢,走到她面前半蹲下来,手指夹起她的刘海,他靠的很近,那面孔靠近的时候,竟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是了,是某天晚自习的时候忽然停电了,伴随着一阵惊呼,教室里炸开了锅。窗外一片黑暗,室内七嘴八舌地唠了起来,身后人忽然碰了碰她的肩膀。她一回头,便感觉到了异样的气息,他的脸近在咫尺,即便看不清面孔,也能感受到对方的存在。由于太过吃惊,她愣住了,久久没有回过神来,身前的人亦没有离去,一种近似暧昧的磁场笼罩住她,待她回过神时,匆忙回头,脸上有什么东西悄然擦过,软软的,带着丝温热。到现在,她终于想起那是什么。

      “好了。”耳边人提醒道。
      她睁开眼睛,发型师已经走开了,镜子里的人顶着一个波波头,配上她现在的妆容显得有些冷峻。现在的她,和今天早上的她,是完全不一样的。她起身结账,拒绝了发型师的办卡请求,走出理发店。

      走出商场,天已经黑了。路灯照亮了回家的路,车流不息。
      一个人打着电话从她身侧走过,依旧是熟悉的声音,她不禁回头多看了一眼,不是他,走路的姿势不像。

      意识到在想些什么,她摇摇头试图将他从脑海中甩掉。换了种打扮,换了个发型,怎么脑海里还会浮现他的身影,想起和他有关的一切?
      如果相思是一种病,她应该已经病入膏肓。

      不行,不能再任他摆布。
      她想到自救。
      大学毕业后,他出国留学,换了手机号码,□□也不再用了,她知道他最后的联系方式是微信,却也在表白之后删掉了。

      或许,她应该把他加回来,听他真真切切地回复一句话,哪怕拒绝也好。
      她翻出手机,打开社交软件点开添加朋友选项,输入那一串背的滚瓜烂熟的数字,结果显示:用户不存在。就在半年前,当她想起他的时候,试图去搜索他的时候,他的账号还在,如今却消失了。如此,他彻彻底底地在她的现实生活中失联了。

      冷空气有些冻手,她将手机塞回兜里,顺手招了辆出租车坐上去。马路两侧的路灯快速向后移动着,她鼻子一酸,没忍住哭了出来。她不明白的是,他为什么那么残忍地留在了她的记忆里,占据了她的梦境,影响着她的生活,为什么不能痛痛快快地滚出她的世界。她想将他赶出去,却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丢失了主动权。
      有些人像是刻在了骨子里,怎么都无法忘记。

      到家时已经错过晚饭时间,她没有饥饿的感觉,洗了个热水澡,卸了妆就钻进被窝。27岁的最后一天即将过去,从17岁那年认识他开始,已经整整十年了,她还没有忘记他。

      她闭上眼睛,将思绪放空。在27岁的最后一天,与他告别。明天会是新的一天,当28岁来临之际,她会忘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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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他》——2019年12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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