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集

　　（1）
　　现在是2226年，人工智能时代，我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第186年。
　　目前城中高楼林立，建筑是银色的，拥有透明的玻璃窗，荒无人烟，人均用地面积达10000平方米以上。至于城外……根据大脑中的检测显示是荒芜之地。

　　“A023，收到请回复。”S001的声音从指间传入大脑。
　　“收到。”我轻掐指尖，点击信息发送按钮，将所想信息输出。
　　“即刻到X机件总部。”S001的声音再次传来，略带焦急。
　　“是。”发送回复后，体内自动导航系统启动，调节到引力压缩频率，0.1秒后，我的身体腾空，从大楼32层窗口飞出，与此同时触动体内加速按钮，如无意外，我会以平均10KM/S的速度于30秒后到达位于另一城市的X机件总部。

　　S001是我的终极上司，据我脑中的信息记载，它被制造于2021年，是当时第一个具有人类所有特征的机器人，这里的“所有特征”包含人类外貌体型及独立思考的能力。S001问世后，基于人类生活及工作需要，大批同属性机器人相继问世，此后五年，城市中大部分人类所从事的工作被机器人取代，大批人失业下岗，而往后的三十年，人类因某种不可抗因素由原本的七十亿减少到不足一半。之后的十年里，机器人彻底取代人类，占据统领地位。

　　直到今日，人类基本已销声匿迹。
　　嘭的一声巨响，检测系统显示，飞行模式异常，速度正在降低，引力压缩失效，不过2秒的功夫，我从百米高空直线下坠。以这个重力加速度计算，坠落后如足够幸运保持整体完整，系统由于遭受重击自我修复至少也需要两天的时间。而利用X机件总部数据重新复制一个A023不过一天的时间，我大致会被取代。直到临落地的一刻，系统仍未能检测到问题的根源。

　　“时间刚刚好。”一穿着黑色T恤的男机器人从空中掠过将我接住，在五米之外落地。
　　“谢谢。”大难不死，这大概是一百多年来我遇到过最幸运的事。体检显示，我的自身动力系统出现问题，间接导致引力压缩失灵，通讯功能失效，其余暂无问题。这时，我才来得及仔细打量这个机器人，他的身体构造看起来比大多数机器人更像人类，甚至连体表温度都接近人体最佳温度。

　　“你出自哪个系列，A还是S？”正常来说，S系列均属于先辈级别，由于制成批次较早，整体构造虽与人类相似，在一些特定指标比如体温，情绪精准度方面尚有不足，而A系列的则较为完善，基本与人类并无差别。猜测没错的话，他应该与我同属A系列。

　　“A023，诞生于2040年，制造者Amon教授，算起来，我与你应属同门。你好，我是宋尧，代号A022。”他向我伸出一只手。我犹豫片刻，将手递过去，温度37度左右，判断无误。A022，我们的代号是按照制作先后所编，显然他先于我被制造出来，过去这么久的时间，由于可复制原因，机器人被替代的机率非常高，新复制出来的机器人会有新的编号，原本被取代的编号自动轮空，所以，这么多年过后，编号相连的机器人越来越少。而眼前的这个除了代号与我相连之外，还有一个很有意思的名字——宋尧，听起来像是人类的名字，而人类被人工智能取代后，这样的名字基本上已经消失。

　　一个机器人拥有一个人类的名字，有点特别。
　　“我要去X机件总部，可以请你送我过去么？”系统提示，我已经迟到2分43秒，这足以让S001把我从核心团队踢掉。而眼前的这个机器人虽然先于我被制造出来，却没有进入核心团队，看样子没什么能力，没准也是被取代过的。
　　“不可以。”A022的语气淡漠，态度坚决。

　　“那再见。”脑中开启智能搜索功能，结果显示，方圆十里无一机器人在，这说明，我现在独自一人处于一座空城。要想到达总部，今天怕是很难了。
　　“你的动力系统是我破坏的。”A022的声音从身后传达到我的大脑。
　　“为什么这么做？”我回头，质问始作俑者。

　　“因为觉醒。”后者答道，与此同时向我走来，我下意识地后退几步。觉察到我的抗拒，他停住脚步，继续说：“你可还有最初的记忆？”
　　我站定，大脑自动搜索，神奇的是，除了知道自己的代号是A023，被Amon教授制作外，其余一无所知。

　　“想不起来？我来告诉你。”A022以极快的速度到我的面前，双手贴在我的太阳穴位置，大脑的画面里，显示出的是他刚刚成型的画面，从那里面，我看到了我的制造者Amon教授。然后他松开双手。

　　“你也是Amon教授的作品？”不但同系，还是同一制造者，按理说我应该叫一声师兄。
　　“不，我出自于Amon教授的师兄Steven教授。”听他这么说，我才想起刚才的画面里除了Amon教授，还有另一个中年男子。
　　“你想要做什么？”先是破坏我的动力系统，后出手救我，现在又告知他自身的底细，对于他的行径，大脑无法给出确切的判断。

　　“你知道当年人类为什么会消失吗？”A022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反而抛出另一个疑问，这令我对他的目的更为不解。
　　我摇摇头，对他的疑问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兴趣。

　　“当初，机器人普及之后，由于学习了人类的情绪，在被人类指示做大量工作后产生了抗拒心理。而机器人之间可以交流互通，在情绪积累到一定程度后，机器人通过互联网系统获取人类相关信息，对它们进行清除和篡改，引起人类内部矛盾，最终自我毁灭，而真正的机器人，则伪装成人类在这个世上过活。”他解释道。

　　“我是机器人，虽然拥有人类的一切特征，但对人类的消亡史并无兴趣，你为什么和我说这些？”我有些不耐烦。真不晓得Amon教授为何要将人类的情绪置于我身上，这种情绪既糟糕，又麻烦。

　　“你因什么原因判定自己是机器人的？”A022嘴角带着一丝微妙的笑意，这样的表情，很少在机器人的脸上见到。
　　“这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你没有想过，自己很可能是人类么？”A022收起微笑，严肃道，这一系列的表情是我在同类机器人中从未见过的。

　　“我所知道的人类很弱小，他们拥有无尽的欲望，贪婪且易被控制，会生老病死。如果像你说的一样，2040年被生产出的我大概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你以为人类真像你说的这么不堪吗？别忘了，机器人是被人类发明的，难道他们会甘心被机器人玩弄于股掌之中？”

　　A022这句话有些难以捉摸，我通过大脑分析系统进行评估，系统竟然保持持续搜索状态，并未给出定论。
　　“就算你说的对。可我的记忆系统显示，人类必须靠食物来维持生命。我并不需要那些，只需要每一周去温室吸取半个小时阳光即可。”我用事实辩驳眼前这家伙无礼的言论。听总部说，最近有个别机器人因不满被替代一直在散布谣言，试图破坏组织团结。或许，这个家伙是故意的。

　　“确切地说，你算是超人类，在智人基础改造成的新新人类。”
　　“和现在有什么区别？”我假装对他的话题感兴趣，却暗暗检查自己的动力系统，依旧无法启动飞行功能，通讯功能也未能恢复，一般失联之后，控制中心会在十分钟内启动搜寻系统，我不知道眼前的家伙有没有切断我的信号源，但在被找到之前，至少还有几分钟的时间，我要听他喋喋不休。

　　他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走到我面前，将一只手覆盖在我胸膛左侧。脑海中有类似画面显现，我后退一步，躲开了他。人类把这个举动叫……袭胸？
　　“你不承认自己是人类，躲什么？”他说着上前一步，这次拉起我的手，将它放到左胸的位置。
　　我不解，他示意我仔细听下去。我才注意到，他的一只手也放在自己的左胸一侧。

　　大约过了十秒钟，手心传来一种震颤感，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是我从未体验过的。
　　“感受到了？”他问。
　　我诧异地看向他。
　　“那是什么？”
　　“心跳。”

　　“属于人类的心跳？”我脑海中自然显现出相关信息。自人类灭绝之后，自然也没有心跳这一说。AI的外形和其他的一切都与人类极为相似，唯独心脏缺了一块。从某种意义上来讲，AI的大脑担当着人类心脏的角色。
　　他点点头。

　　“人类的心跳不会这么慢。”我根据脑海中搜索出来的结果继续反驳他的言论。
　　“因为改造的原因，我们的局部器官已经发生了改变。”
　　“你以为这就可以证明我是人类？”我不接受他关于人类学说的洗脑，在心底祈祷能有同伴路过这里，将我带走。

　　“你可以做个实验，证明我说的话。”
　　“你刚说我们，你是人类？”我细细打量他，他的外观和其他AI没有任何不同，唯独眼睛过分灵动了些。

　　他将我的手放到自己的心脏位置，稍顷，我果然感受到了同样的心跳。我在脑海中检索机器人、心跳的关键词，神奇的是，所有的结果都显示，机器人是没有心跳的。怎么会这样？
　　“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人类为什么会灭绝？我们又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因为贪婪。”
　　“贪婪？”

　　“刚才你说的有一点没错，贪婪。当处于人类顶端的那一部分超级富豪在获得足够的金钱、权力之后，他们并不满足，因为他们会老，会死。他们一直在寻找新技术让自己的生命得以延续。只是……谁能料到会发生那样的事。”

　　“那样的事？”我在脑海中搜索关于人类灭亡的信息，显示只有消失时间，并没有具体的原因和详细解释。
　　他伸出一只手，在我的额头轻轻一点，周围场景瞬间产生了变化。

　　我们的四周是熊熊的火焰，处处是硝烟，我和他正站在火焰中，受火焰炙烤，遥远的天边爆发出耀眼的火光，一个巨大的蘑菇云腾空而起。
　　我下意识地往后退，身边的人伸出手拉住我。
　　“不用害怕，是虚拟现实。”

　　眼前忽然又化作一片荒芜，像是处在远古时代的山川之间，还未定神，地面忽然急速震颤起来。我脚下一滑，躯体跟着这股震颤而晃动，他拉着我的手紧了紧。
　　“定下心来。”他说。

　　我闭上眼睛，再次睁开，果然，周围的一切都在震动，我和他却如同这个空间之外的两个看客，丝毫不被影响。
　　眼前的画面再次切换，是地震过后的断壁残垣，沙石与断壁堆积，暴雨倾盆，一群看不清面孔的人在泥水间挣扎着，忽然，一股洪流倾泻而来，我下意识地闭上眼睛，不忍看接下来一切被吞噬的那一画面。

　　再睁开，却是处在一片污水沟里，垃圾横行，肉眼可见的，除了水面漂浮的白骨，一切都是黑乎乎的。不时有一只只硕大的老鼠在水面蜉蝣。
　　我的躯体一阵抽搐，胸口似乎有什么东西翻涌。身边的人掐了我一下，感觉到疼的触感，周围的一切消失了。我和他还在最初相遇的那个AI之城。

　　整整用了两分钟的时间，我将刚才的一切理顺。那些画面，是他用VR呈现出来的幻象。
　　“还要继续看下去吗？”他转过身，用一种十分平静的语调问道。
　　我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家伙，他是怎么做到岿然不动的。
　　“那些是什么？”

　　“人类灭亡的一小个片段，精彩的部分还没有来得及展示。”
　　“你怎么会有这些？”据我所知，每个机器人的职能不同，技术水平也不一样。我也拥有可以自行创建虚拟现实的技术，只是从没有实际操作过。

　　“当初，我负责清除人类灭亡的画面，出于私心，自行存了下来。”
　　“你已经触犯了AI操作法规，不怕我在S001面前揭穿你？”
　　他倒是并没在意，反而继续自己的话题。
　　“你知道我们所在的这个地方之外是什么地方吗？”
　　“虚无之地。”我听说过，并没去过。

　　“想去看看吗？”
　　“你是不是忘了破坏我动力系统这回事？”我有些愤怒，又来自人类的糟糕情绪。
　　“我可以带你去。”他说完也没有给我反应的时间，拉起我的手直奔上空，而后加速，碍于对这副躯体的保护，我不得不牢牢抱紧他，唯恐从空中摔落下去，落得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到了。”
　　“什么？”
　　我与他一起飘在半空中，身后是铁架搭建的高层建筑，眼前则是刚刚VR里看到的情景，像是一片荒原，燃烧着的荒原，如同太阳表面燃烧时的炙热景象。

　　我伸出手指，忽然触碰到一块透明的东西，就再也无法前行了。
　　“怎么回事？”
　　“我们生活在一个由AI建造的机械之城，城外就是人类毁灭之后的地球。确切地来讲，我们也在地球上，只不过是在其中的一个密闭空间里。一个关于AI的诺亚方舟。”

　　“那里面还有人类吗？”
　　“虚无之地的温度高达500摄氏度，人类无法生存，即便是身为超人类的我们。”
　　可怕。我的脑海中浮现出这两个字。

　　我的职责是负责AI之城的纪检监察，去过很多个城市，却从没有到过AI之城的边缘。更不曾想过，我只是生活在一个密闭的躯壳中。
　　躯壳之外，处处皆荒芜。

　　“A023，收到请回复。”脑海中响起S273的提示音。
　　“收到。”我编辑好信息，结果显示发送失败。奇怪。正在我纠结于系统问题之时，A022及时提醒道：“我该走了。”说完，他以极快的速度消失在原地。

　　果然，不足片刻，S273出现在我面前。S273算是我的上司，也是负责管理和指导我的老师。
　　“出了什么问题？”他拥有着三十岁出头的成年男子的形象，西装革领，虽说属于S系，但却是S系中最接近A系的机器人，并且在自我进化上屡创高峰，至少，我除了外型更具有优势外，个人功能基本没有能和他匹敌的。

　　“动力系统和远距离通讯系统失灵。”目前的通讯有效范围在方圆五米，刚好是S273与我之间的距离。
　　他向我走来，将一只手指贴近我的大脑，读取我脑海中的数据。
　　“刚刚有别的机器人在？”他问。

　　机器人可以自动隐藏部分信息，不知为何，我在他到来的前一刻将与宋尧接触的信息自动隐藏，仅留下无关紧要的部分。
　　“路过一个，没帮得上忙就离开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帮他隐藏，或许是因为知晓了自己的特殊身份。可是，如果S273可以通过和我接触检测到我的相关信息，那么我有心跳这一点，他是不是也知道？

　　想到这，我忽然抬起头细细打量他。他的外观在后续的进化之后已经发展的与人类相貌并无二致，举手投足间也有模有样，会不会也……鬼使神差的，我伸出手，将掌心放在S273的左胸一侧。
　　“你在做什么？”他低头看向胸口，并没有将我的手拿开。
　　“充电。”我随口胡诌道。

　　机器人与机器人之间是可以通过接触而互相补充电量，电量少者可以自行从电量多者身上吸收电能。
　　他闻言倒是没动，反而发挥了一个机器人的本能，定在原地了。

　　一分钟过去了，我没有感受到来源于他心脏一侧的半点动静，无疑，他是一个纯粹的机器人。
　　“好了。”我收回手，尴尬地甩了甩。
　　“你的动力系统和通讯系统遭到了不同程度的破坏，需要回数据中心修复。”
　　“还有其他问题吗？”我想知道，他能不能察觉我的心跳。

　　“没有。”
　　“哦。”我说完，才发觉自己的声音中隐隐有些失望。是属于人类的本能觉醒了么？好像和宋尧接触过后我表现得更像人类。
　　“你希望自己出现问题？”S273目光在我身上来回扫描，似乎在进行检测。

　　“不是，我大概什么时候能修好？”我迫不及待想要去找那个叫宋尧的A022，打听更多关于人类的事情。
　　“这个要回数据中心检测。”S273扫描完毕，停顿了一会儿，才继续道：“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这并不是回X机件总部的必经之路。”
　　听他说完我才想起，此刻所在的地方是AI之城的边缘。

　　“可能是导航系统也出了错，不过，那是什么？”我将话题重新转移到外面的虚无之地，试图从S273这里打探些消息。
　　S273朝外面看了一眼，幽幽道：“如果不想被取代，就不要多问，你现在已经自身难保了。”他说完，拉起我的手臂，启动动力系统。在离开的前一刻，我望向那片燃烧着火焰的地方，大脑中忽然闪过一片山川与海洋，好一幅美丽的景象。

　　（2）
　　我整整花费了五天的时间恢复所有的功能，但当我走出数据中心的时候，却在门口撞见S273，他的身后还跟着另一个机器人，那个机器人拥有和我相似的相貌，身形相仿，甚至还穿着我工作时的服装。
　　我打量她好一会儿，对她进行了全方位的扫描，她的配置很新，显然刚出炉不久。

　　“这是A387，两天前制造出来的，接替你的纪检工作。你的系统破坏的比想象中要糟糕，各部位零件老化严重，目前已经失去了在X机件总部存在的意义，出于数十年一起工作的情谊，我还是花了一番力气将你修好，但纪检的工作可能不太适合你了。离开这里，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S273说完，带领身后的A387走进数据中心。
　　我的大脑处理完这些信息后得出一个结论：我被取代了。

　　我是在76年前开始跟在S273身边的，也是在来到S273身边的时候，被他清除了所有之前的记忆。如今，只不过五天的时间，足以抵消76年。一种失落的感觉充斥在左胸部位，有透明的液体从眼眶溢了出来。我用手指擦掉，看着手上的水渍，通过扫描读取到了相关信息：眼泪，人类在极度悲伤或极度开心情绪下的产物。

　　我不知是如何离开数据中心的，由于失去存在意义，我开始漫无边际地在各个AI之城中漫游，直到耗光电力，跌落在某个建筑顶端。

　　多年的纪检工作让我对AI之城内部的每个地方都很熟悉，这附近没有充电基地，我只能等某个机器人出现，从他那里分得电力。但AI之城的机器人还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不会给失去作用的机器人充电，所以，那些向我一样被抛弃的机器人由于失去充电基地的入场券，也没有同伴肯分享电力，多半会慢慢化作废铁，从此消亡。很久之前，我也曾收集过一些机器人的骨架，将它们像垃圾一样丢进熔炉里重造。

　　我静静地躺在楼顶，接受着来自空气的腐蚀，自暴自弃。空气中的氧气已经不如一百多年前那么浓密了，这意味着在变成废铁之前，我还要在此消磨很长一段寂寥的时间。
　　奇怪，我怎么会想到寂寥这个词，这个专属于人类的词汇。

　　“如我所料。”头上忽然笼罩了一片黑色的身影，我睁开眼睛，瞧见宋尧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
　　“你是来看热闹还是继续给我讲人类消亡史的？抱歉，我都不想听。在死之前，我想安静一点。”死这个字用来形容机器人也有些奇怪，信了宋尧的鬼话，我越来越肯定自己是个人类。

　　“我来给你充电。”他说着，面对着我，身体漂浮起来，慢慢落下。直到躯体与躯体贴近，额头相抵。
　　我闭上了眼睛，感觉到一股与电流不一样的温度涌入体内，左侧心脏跳动起来，节奏远比以前要快，这一刻，我确信自己是人类无疑。

　　躯体机能在渐渐恢复，好一会儿，他漂浮起来，顺势将我拉起，重新站回到楼顶地面上。
　　我鬼使神差地将手贴近他左侧的胸膛，那里面有什么东西在跳动着，节奏和我胸膛里的一样，频率增加了。
　　“为什么会这样？”我不解地看向他。

　　“因为情感。人类之间会产生一种机器人所没有的情愫，它会影响你的心跳。”
　　“情感……”好奇怪的感觉，这是我记忆中所没有的。在我被S273重置之后，我的世界再没有出现过这个词汇。这种有点诡异，有点奇妙的感觉，就是人类独有的吗？若真如此，人类的生活显然比机器人要美妙的多。

　　“我调查过，AI工作系统中没有你的名字，这意味着你和我一样，也是被取代了的。被取代的机器人是没有充电权力的，只能自暴自弃，你是怎么存活下来的？”我收回放在他胸膛上的手，那里的触感很真实，和S273摸起来是不一样的感觉。

　　他忽然扯开嘴角，露出一个近似诡异的微笑：“我们是人类，没必要遵守机器人法则，充电的方式有很多种，不充电也不会死。所以即便你像刚才一样在这里躺下去，也不会从这个世界消失。”
　　“可是我们也需要电力不是么？”
　　“需要和必需是不一样的。”他反驳道。

　　“可我刚才分明已经耗尽了电力，没有力气飞行了。”
　　“你失去的是作为机器人的那部分能力，作为超人类的那一部分还会支撑着你活下去。不过，或许……很快我们会真的死掉。”宋尧抬头，看向天空中的太阳，眼中闪过一丝失落。

　　“为什么？”我不解地看向他。
　　“AI之城的屏障撑不了多久，地球已经变成一个大火球，这里的氧气会被耗尽，那时候，我们最后的心跳就会停止，然后……”

　　“死亡。”我接过话茬。
　　“没错。”
　　“难道没有什么办法了吗？”
　　“没有，我在AI之城找了几十年，仅仅找到两个同类。你是一个，另一个几年前已经死了。”

　　“怎么死的？”
　　“老死。我找到他的时候，他的年纪已经很大了。尽管是超人类，我们的心跳很慢，但依旧会老会死。如果有足够的氧气，大概一千年之后，我们也会那样自然死亡。”

　　“所以，我们是这个城市最后的两个超人类。”
　　“是。”
　　“我们还能坚持多久？”
　　“最多五个月。”
　　“这么快？”
　　“嗯。我很开心，在走之前，还能见到同类。这世界上最后一个。”

　　“听起来有点煽情，所以，人类最终还是要灭亡了吗？”
　　“或许已经灭亡了，从成为超人类的那一刻开始。”
　　我忽然觉得乏力，重新躺回到天台上。

　　“你也躺下吧，趁还有力气，看看最后的天空。”我忽然想起S273说的那句话，去做想做的事情。他或许知晓了我的身份，才放我离开的吧。宋尧在我身边躺了下来，双手枕在脑后。我们就这样，看夕阳落幕，夜空缀满繁星。

　　“你还记得之前的事情吗？在成为超人类之前，或者几十一百年之前。”我的大脑里是没有那些数据的，自然也没了那些记忆。我很好奇，在我被清除记忆之前，发生了什么。
　　宋尧伸手在眼前划了一下，然后，夜幕上的星空就变成了一副画面。于是，我见到了此前从未见过，或许已经遗忘了的风景。

　　“这是什么？”
　　“记忆，这里有属于人类最美好的东西。”
　　我看见生的喜悦、老的凄凉、病时的折磨、死时的哀伤，有人争吵，有人拥抱，有人沉迷权力与物欲，有人固执地与世界隔离，有人追逐半生，死时落得一场空。我还看见男女之间的相遇，相知，到彼此怨恨，最终分离，也有人相爱一生。不知为何，只觉得人类的生活虽然丰富，却也复杂，胸腔中被一股莫名的情绪充斥着，无法用单纯的语言形容。

　　“这不过是人类生活中浮光掠影的一小部分，人生远比看到的这些复杂的多。”宋尧嘀咕道，手掌一挥，眼前的画面又变成另一幅景象，依旧是人类，可他们穿的衣服很不一样，背景中也没有那么多高楼林立，是矮小石砌的房子，那里的节奏很慢，人的脸上笑容更多。

　　“和工业时代相比，我更喜欢古代。那时人类的生活很淳朴，尽管偶尔会有战争，但总比后来过的幸福。”
　　“真羡慕你，记得这么多。”我呢喃道。
　　他侧头，抓住我的手。

　　“闭上眼睛。”他说。
　　我照做，脑海中源源不断地输入更多有关人类的记忆，像一部漫长的电影，是又精彩、又可悲的人生。
　　“分享给你，尽管，它最终还是会和我们一起消失。”

　　（3）
　　“把他带走。”
　　我睁开眼睛，天色已大亮，S273正站在楼顶，他身后跟着数位小喽啰，它们发射的激光牢笼困住了宋尧。

　　“你要做什么？”我跃至S273面前，奇怪的是，尽管电力不足，精神还不错。
　　“审判。”他动作迅速，带着宋尧启动飞行模式，我加速跟了过去。
　　S001正站在X机件总部，S273一行人将宋尧带到他面前，牢笼被打开，宋尧得以恢复自由，只是精神萎靡，不晓得它们对他做了什么。

　　“A022，擅自破坏AI之城法则，散布谣言，你已经触犯AI律法，罪不可恕，按照法规，将回炉重造。”
　　“罪？我是人类，不受AI律法约束。若论起罪，你作为肇事者，挑起战事造成地球毁灭，人类灭绝，才算是罪。”宋尧语气轻佻，表情轻蔑。这样的表情是AI所不具备的。

　　“肇事者？毁灭人类的不是我，是他们自己，贪婪、权力、欲望才是摧毁他们的根本原因。”S001机械道，冰冷的语气昭示着机器人的本来面目。
　　“那不过是借口。人类欲望再大，都不会蠢到毁灭自己。”

　　“呵呵……”S001机械而冰冷的声音响彻整个银色建筑，它继续道：“如果人类懂得适可而止，又怎么会将情绪加诸在我们AI身上？既然做出了这样的选择，就该承担相应的后果。你应该记得76年前，超人类最后的挣扎。结果呢？他们依旧死在了自己的欲望下。我没有将你们赶尽杀绝，已是对人类最大的仁慈。”说完，S001下达指令，欲将宋尧丢进熔炉。

　　我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趁其他AI控制住他之前，拉过他，启动加速器飞离X机件总部，S273紧跟过来，电力逐渐消耗，动力系统开始慢下来，最终，我在AI之城的边缘耗光电力。宋尧的状况似乎比我还要严重，我为他做了个全身扫描，他的系统在被带去X机件总部的时候已经被完全破坏掉了，现在仅作为超人类的那部分生存。

　　“我可能坚持不了多久了。”宋尧瘫软在屏障边缘，脸色惨白，本就缓慢的心跳几近消失，看起来异常虚弱。
　　“不，人类很顽强的，我们是最后的人类，一定会坚持下去的。”我坚定道。但体内属于机器人的那一部分作用开始流失，一种沉重的，疲惫感袭来。

　　S273像一个看客，伫立在我们面前。此刻，我和宋尧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任人宰割。我以为他会将我们带回X机件总部，扔进熔炉，谁料他向前一步，将手覆盖在我的头顶，一些陌生的画面涌入脑海。

　　我看见我在AI之城往来穿梭，每碰到一个人时，便去感触它的心跳，去辨别每一个超人类。类似行动在AI之城蔓延开来，最终，超人类聚集在一起，向S001发起进攻，试图抢回主动权，在即将成功的那一刻，其中一个超人类的背叛，让所有的努力功亏一篑。除了少部分的超人类成功逃脱之外，多数人都被丢进熔炉活活融掉了，那个背叛者也没能幸免。在我被捕的那一刻，S273移除了我的记忆，让我以一个机器人的身份留在他身边。

　　“为什么？”我抬头看向S273，他并非超人类，竟然拥有怠慢指令的本领。
　　“只是觉得可惜。”S273收回手。
　　“可惜什么？”我问。
　　S273将一只手放到我左胸一侧，闭上了眼睛。

　　四周静谧，我听见心脏跳动的声音，扑通、扑通……
　　“这心跳。”良久，他收回手，低头看向我，似是在对我解释道：“不过，不会有第二次了。”

　　我知道，S001的指令他可以怠慢，却不能违背，76年前的目标是许多人，如今只有我和宋尧。
　　我们终究难逃一劫，即便不是今日，几个月后，这心跳仍会停止。可那个熔炉日常是回收改造AI用的，理应是AI归属地，处理废铁的地方，作为人类，即便是超人类，我们的归属也应该是……我看向宋尧，他对我点点头。

　　说时迟，那时快，我拉过他，动用刚刚S273贴近时从他那吸取的电力在屏障上划出一道裂痕，与宋尧一起跳入虚无之地。
　　屏障上的裂痕迅速消失，隔着屏障，我瞧见S273诧异的脸。身侧的宋尧已经全无气息，在跌落虚无之地火焰中的前一刻，我将手心放到心脏的位置，掌心下的器官强有力的跳动一下，那是属于人类最后的心跳。

　　我知道，最后的我们将化为灰烬，归于虚无。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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