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顶的鹿

　　阵雨已经停歇，空气中弥漫着青草的味道。故意踩上地面一个小水坑，泥水四溅，许宝鹿刷卡进了小区。边走边在外卖软件点了碗螺蛳粉，和一杯豆乳玉麒麟，快饿死了。衣服和头发干得差不多了，她果断决定嗦完这碗臭粉带狗子们下楼拉完屎再洗澡。

　　许爸爸开了家宠物医院，许妈妈是一名光荣的人民警察。两人工作时间不固定，今晚都不能回家。姐姐去度假了，也只有这种一人二狗的时间她才敢把螺蛳粉这种东西往家带，不然会被胖揍。

　　给两只狗碗里倒了冻干，再去厨房给它们煮鸭胗和鸵鸟肉。她解锁手机想看看外卖小哥还有多远的距离，弹屏显示妈妈发来了一条微信。

　　何美仪：「小鹿，一个人在家记得把门锁好，害怕的话就把大众和丰田放进房间陪你睡。想吃什么自己点外卖，但别点螺蛳粉，那玩意儿实在太臭！明天要参加国家队的队内测试，早点休息，睡前把闹钟定好。今晚就把要带的衣服器械和其它东西收拾好，免得大清早太匆忙有遗漏。妈妈等你凯旋，祝一切顺利。」

　　平平淡淡的一段话看得人心头一暖，还夹杂着一丝愧疚，她的螺蛳粉已经踩着七彩祥云来投喂了……

　　「谢谢妈妈。爱你。[嘴唇][爱心][玫瑰]」

　　并附上一张贴贴表情包。

　　许宝鹿在国家队是一个特殊的存在。别人都是先进入省队，国家队选拔后向省队下通知要人，她是个空降兵。不在队里住、训练时间不固定、没有工资，是一名人大附中的准高三生，未来一年训练时间可能还会减少。她曾像别的海淀娃娃一样，在业余俱乐部训练，学习是主业，艺体是爱好。

　　四岁那年在北工大体育馆看了卡纳耶娃伴着一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手舞彩带翩翩起舞后，还是人类幼崽的许宝鹿便不可自拔爱上了艺术体操。

　　许父许母都是90年代初从农村考来北京的大学生，多年打拼在北京站稳了脚跟，他们深知学习是改变命运最简单高效的途径。许宝鹿有个大她六岁的姐姐，很小就在北舞附中学习芭蕾，毕业就进了团，他们希望小女儿能走高考统招这条路。

　　虽然不打算走专业，但父母对女儿练艺体鼎力支持，这个项目对气质和身形方面都有加成，又能强身健体，女孩子练一练没坏处。许宝鹿一直都是练得最认真练得最好的那个，学动作又快又标准。业余比赛参加了不少，总是拿那个组别的第一，从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

　　8岁那年许宝鹿独自跟随俱乐部飞往俄罗斯索契参加悉尼奥运会冠军巴苏科娃办的夏令营，竟得到了冠军的称赞。Yulia特意叫来翻译，夸她天资聪颖，一定不要放弃练习，希望未来能在世界舞台见到她。

　　她10岁比了俄罗斯邀请全世界小朋友参加的“baby cup”，比赛在喀山体操中心进行，前一年这里承办了大运会艺术体操比赛，之后各个国家的“门面”每年都会到这里参加世锦赛前最后一场世界杯分站赛。竞争如此激烈，许宝鹿竟击败了一众俄罗斯小萝莉，拿了2004组的第一，喜滋滋抱着块金牌回了国。

　　这个成绩被俱乐部写进了荣誉墙和招生简章，不靠谱的父母乐得带着她胡吃海喝玩玩乐乐了一天，在吃了第三个冰淇淋后因为患上急性肠胃炎上吐下泻进了医院，乐极生悲。从此许宝鹿每看见这块金牌都感觉肚子隐隐作痛。

　　许宝鹿进国家队的过程可谓千回百转。

　　好几年前参加北京市中小学生艺术体操比赛，有热心家长顺手拍了她的成套发到微博，在艺体迷中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视频被转发了几百次，大家被这个业余娃惊艳了：动作难度高、完成质量高，乐感和舞蹈能力很出挑，长得像个洋娃娃，身上穿的体操服也漂亮。

　　艺术体操国家队主教练陈静也看了这个视频，朋友微信转发给她的。原来还有匹千里马没遇上伯乐呢，她想到这个孩子是前国家队员创办的俱乐部的学员，通过这层关系加了许宝鹿微信。陈静开门见山，问她是否有兴趣到国家队训练，想约她和她的父母面谈。

　　许宝鹿受宠若惊，但还是婉拒了，并表示自己很抱歉。陈静也不强求，只说万一有天想法变了记得找她。这是许宝鹿和家人讨论后的结果，一方面父母觉得专业运动员太孤独、太苦，一方面她只是对艺术体操有着单纯的热爱，如果它变成自己的职业，保持初心和热忱是不是就变得很难？会不会有一天只剩下苦？

　　其实还有个更深层的原因，许宝鹿有着优异的成绩，她的dream school是T大和P大。她想通过高考进入这两所学校自己喜欢的专业学习，而它们绝不是在学习的黄金阶段把把体育当做重心时还能随随便便考上的。

　　想法转变在去年，2020东京奥运会后。日本和中国时差只有一小时，友好的观赛时间令中国观众有着极高的观赛热情，赛程靠后的艺术体操热度也水涨船高。中国集体在多年沉寂后，凭借两套中国风节目成功俘获裁判的心，拿到第四名，几个运动员也受到了极大关注。与此同时中国个人就显得格外惨淡了，这是自1984年中国艺体第一次参加奥运会后，第一次有个人运动员缺席。

　　因着离家近，连妈妈都休了假，一家四口陪着许宝鹿到日本观赛。集体全能决赛那天是奥运会闭幕日，许家四人脸上都印着国旗，和同胞们一起摇旗呐喊为中国队加油。

　　望着地毯上向观众席挥手致意的姐姐们，许宝鹿内心那根弦被触动了。她也想像她们一样衣服上绣着国旗，她也想成为四年一次盛会的一员，她也想在出场时名字前被加上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这个前缀……

　　一家人坐新干线去奈良喂了小鹿才回国。在日本的时候许宝鹿就向家人表达了想进国家队的强烈意愿，一回国许家就开了个家庭会议。许国庆和何美仪是开明的父母，在女儿说明计划后松口只要不影响学习就可以，但要做职业运动员只能等到高考后。

　　她想过了，就算自己早早进入国家队，也赶不上东京奥运会。首先，东京奥运会这年她刚升成年组，奥运会前一年的世锦赛兼奥运资格争夺战，她连参赛年龄都没到；其次，靠世界杯积分进奥运会的可能性无限趋近于0；最后，没参加过2019世锦赛也没有资格拿亚洲的洲际名额。

　　巴黎是许宝鹿唯一的机会，那年她20岁。其实20岁是艺体运动员的黄金年龄，年龄小没经验，也缺乏情感和阅历，超过这个年龄患伤病的概率又大大增加。

　　距离上次陈静联系她已经过去好几年，只怕是郎有情妾已无意，许宝鹿翻了翻微信，幸好还没被陈静单向删除好友。小姑娘很勇敢，主动提出要独自去北体大训练馆面谈。许宝鹿午休时间到的，陈静请她去了一间会议室，用纸杯给她接了杯水。

　　许宝鹿鼓起勇气把自己的诉求一股脑吐了出来：她想在国家队训练，有自己的主管教练，国家队负责她的节目编排，为她提供医疗支援。但自己还要在高中念两年书，只能抽课余时间训练，等高考一结束就成为职业运动员，全力冲击巴黎奥运会。国家队要帮助她向录取她的大学申请延迟两年入学，因为她无法兼顾高强度的训练和大学校园生活。最后着重强调，在高考之前，自己不需要工资和服装、器械补助，只求能在国家队训练和挂名比赛。

　　陈静听完直接愣住了。不愧是人大附的学生，条理清晰，这番话离谱又合乎逻辑。看她训练包都带着，显然是有备而来，陈静让许宝鹿在国家队练了一下午。最后让她展示了圈球棒带的成套，还让国家队员围坐在地毯边充当观众。

　　在场的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认，作为一个16岁还没接受过专业队培训的业余运动员，许宝鹿显得专业又老练，就算现在让她代表中国队参加一些小比赛也不露怯。陈静已经在想她若接受规范的专业训练会有多大的进步，中国队冲击世锦赛奖牌，甚至奥运会奖牌不再是希望渺茫，这就是天降紫薇星啊！况且凭借甜美的外形，她无疑会成为中国艺体的一张名片。

　　但这件事很难办，没有过这样“先上车后补票”的先例。要向体育局打报告，走程序，还不知道这事儿能不能成。陈静让许宝鹿先回家，向她保证艺体队一定尽全力将她留下，让她放心。

　　时任体育局长毛仲武是个不走寻常路的人。他搞规化，搞跨项，只要能为中国队广纳人才条条框框卡得没那么死。总之，半个月后许宝鹿接到陈静打来的电话，欢迎她加入中国艺术体操队。已经在国家队训练一年的许宝鹿，一边为明年人生最重要一场考试奋斗着，一边对未知的职业运动员生涯憧憬着。

　　外卖到了。许宝鹿下楼提回来两个袋子，刚把防盗门拉开一条缝大众和丰田就朝外卖扑过来了。狗和人一样，吃着碗里的也要望着锅里的，明明狗碗还满满当当。结果两只狗闻到臭味撒腿便往回跑，大众的大白腿还打滑了一下，行吧，狗都嫌臭……但谁让它好吃呢？

　　趿着拖鞋飞奔进了阳台，她赶紧把玻璃推拉门拉上，万一被美姐庆哥闻到余味就完蛋了。许宝鹿有时候会管何美仪和许国庆叫美姐庆哥，他们觉得这称呼很搞笑倒也不生气。

　　把袋子放上阳台的玻璃桌，坐上藤椅先把芝士和黄豆粉搅拌后舀了几勺吃。再插上吸管猛吸几口，里面加了许宝鹿爱的脆啵啵，冰冰凉凉，解暑又解馋。麻利地解开螺蛳粉包装，她拿勺子喝了两口汤，开始愉快地嗦粉，额头被辣得冒出细细的汗。

　　微信的视频电话铃声响了，是姐姐许宝言打来的。许宝鹿立马按了接听键，刚开始信号不太好，过了几秒那边开口了：“小鹿，吃什么好东西呢？”

　　许宝鹿一边吸气一边切换到后置摄像头给她看。那边顿时就炸了，“你怎么在家里吃这个啊！？”

　　“放心，我在阳台吃的。门都关好了。”手机环绕阳台拍了一圈证明自己没瞎说，许宝鹿向老姐展示手腕上的香灰琉璃手串。

　　意大利现在是下午，阳光明媚，许宝言和舞团好友在圣马可广场喝着咖啡。看妹妹戴着绿色手串的手腕在镜头前比划着，她这才想起来打视频的目的，低头从购物袋里掏出两只娃娃。

　　一大一小两只娃娃赫然出现在许宝鹿眼前。大的是墨绿加浅金色，小的是粉色主体加黑色，都朝她吐着舌头。

　　“Triangel！”她惊呼出声。

　　Triangel是缘分天使，只有在威尼斯能买到的纯手工制品。因在《冲上云霄》中串联起主线，每年都会吸引大批中国游客前来。许宝鹿9岁那年和已经是亭亭玉立少女的姐姐一起看了《冲上云霄》，甚至放下豪言长大要做机师，这次自然求着姐姐去威尼斯给她带一个回来。并且指定要剧里的同款，Sam送给Zoe的小号粉色。

　　其实威尼斯有很多店都卖Triangel，因为妹妹提的要求许宝言直接去了圣马可教堂边老奶奶的店，这里是剧里的取景地。一进店就看见几副亚洲面孔，店铺里陈列最多的就是电视剧同款，许宝言打算挑一个脸可爱的就去结账。没想到一抬头就被一个墨绿加浅金配色的大号缘分天使吸引住了目光。

　　见她拿着这个Triangel在打量，店主奶奶从工作台走过来，询问她是否是中国人。得到肯定的回答后，老奶奶笑着告诉她这款只做了两个，是一对，另一个前两天被一个中国男生买走了。

　　听到这话她反而打了退堂鼓，和许宝鹿只把Triangel当成喜爱的玩偶不同，许宝言是相信它具有剧里那般牵引缘分的魔力的。前段时间刚和初恋男友分了手，被伤得很深，情伤未愈的她暂时没有开启新一段恋情的打算。不过买缘分天使讲究眼缘，她实在喜欢这个娃娃的设计和配色，最后还是一并付了款。

　　姊妹俩又胡扯了几句就挂了视频。许宝鹿吸着见底的奶茶下楼扔垃圾，顺道牵两只狗下楼拉屎和social。大众和丰田狗如其名，拥有汽车发动机般的能量，一个劲地撒欢，许宝鹿拉都拉不住，弄得她一身汗。

　　洗完澡许宝鹿从柜子里拿出比赛专用登机箱，开始收拾明天要带的东西。艺体运动员参加比赛要带的家伙事儿很多，她们一般直接拖个登机箱，就不用肩扛圈套还要背个重好几斤的单肩包了，能省很多力。

　　往箱子里放护膝护踝护腰护腿、梳子发网皮筋发卡啫喱、用来补妆的化妆品，这些都用收纳包分门别类装好了。再把装剪刀胶布绷带肌贴的工具包放进去，里面还有给球打气的气针和受伤急用的冷喷。毛巾、纸巾和湿纸巾也塞好，她再去餐边柜拿了几颗费列罗和两袋体能冲剂，以及一瓶运动饮料，用来补充能量。

　　许宝鹿把球装进球袋，卷着6米彩带的卷带器、带棍盒、双棒、备用带……待器械归置妥当，半脚鞋也放好，她去衣柜拿出挂着的四件体操服，小心翼翼将它们放进夹层。

　　许宝鹿的体操服都很贵。她的父母和其他海淀父母一样，一向秉持人可以输装备不能输的基本原则，很舍得为她花钱。她的体操服大多在俄罗斯订做，是一间为俄罗斯国家队员设计衣服的工作室，价格比国内高很多，需要海外直邮。器械也都是日本和意大利著名品牌，连气针都是Sasaki的，缠圈和装饰棒的贴纸也是进口。许国庆每次在官网下单或托朋友人肉带回来时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明明她自己看着价格都肉疼。

　　拉上登机箱拉锁，把它和包裹着圈的圈套放置在一个地方。方才怕大众和丰田进来捣乱特意关了卧室门，许宝鹿刚一打开两只小崽子迫不及待就钻了进来。检查完门窗，她反手关门进屋并将窗帘拉上，狗子们一下就收到今晚又能陪小主人睡觉了的信号，边摇尾巴边自觉趴在床侧绵软的地毯上。

　　压了会儿腿，许宝鹿从床尾爬上去，关掉大灯开了盏小台灯。睡前怎么也得玩会儿手机，先是回了一些同学朋友祝她明天比赛成功的微信，又刷了刷微博，许宝鹿突然想到白天遇到的高冷帅哥。

　　鬼使神差地，她打开小绿书app，在搜索框输入“雍和宫”三个大字，点击“最新”选项。翻了半天都没瞧见帅哥发的笔记，心里不免有些失望。许宝鹿不知道自己在发什么神经，居然觉得人家一定会用这个软件，明明自己也没有晒照片啊……

　　“晚安。”打了个哈欠，许宝鹿对两只已经进入梦乡的狗说。伸手摁灭了台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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