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长命百岁

作者:莓有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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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劭身上的玄色锦服沉灌雨水,织着金线的袖角沉重得抬不起来。

      交襟一圈儿的暗金浮红,透明雨线沿着削瘦锁骨流入里衣,洇开领口浓墨重彩的祥云纹。

      箭袖束着劲瘦手腕,握着长剑的手指绷得极紧,雨珠滚入指根,又沿着瘦薄掌心落下。

      姚楹定了定神,原本想抹去眼睫雨水,可她的双手被仍被薛择反剪在身后。
      她怔然地张着唇,刚吐出的字音瞬间被打散在狂风里。

      雨势遮天蔽日,薛劭没辨清她要说什么。

      他走得很慢,也很僵硬,每一步犹如千钧之重,不知是不是被湿水的衣衫绊住,脚步竟然沉重到难以抬起。

      薛劭久久看着姚楹,不知从哪儿晃来的一簇烛火,半推半就落在她脸上。
      她神情很淡,几乎淡成一滴融入河流的雨,漾开的涟漪转瞬即逝。

      她向来是美的,可此时此景,却美的不大真实。

      两人视线相撞,薛劭一双眼沉沉地望过来,浸过水的眼瞳更深更黑,那目光如有实质,只一眼,就叫她如坠冰窟。

      方才薛择那句“他是来杀你,还是来救你”言犹在耳,就好像......他知道薛劭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薛择模糊的笑声飘到她耳中,他提着不三不四的语调,贴在姚楹耳廓旁说:“姚楹,你不是说爱么?你瞧,他能够有多爱你?”

      言罢,一反手背,重重搡她一把,湿冷裙角贴着小腿肌理,冻得血液几乎停滞。

      黏腻雨水划过薛劭修挺鼻骨,蜿蜒着没入紧抿唇缝。

      薛劭艰难地转开目光,对上薛择,好半晌,才听他沉哑声线:“......二哥,她身子不好,何必为难她。”

      薛择愣了一瞬。
      许是没有想到,事到如今,薛劭居然还能说出这种话。

      他烦躁地耸起眉心,另只手捏着她手腕,三两步将她提到薛劭眼前。

      曾经的表面客气荡然无存,四目交视,凶煞之气无风自起。

      越是靠近,薛劭握剑的手指颤抖得越发厉害。
      握着苍莽剑柄的指骨绷至发白,手背青筋交错,可他的手还是违背所有意志,缓缓举起了剑锋。

      薛劭的剑,从不面向弱者。
      可这一次,竟是直接对上了姚楹。

      一线雪亮寒芒刺痛姚楹双眼,眸底哀切几乎溢出来。

      “不......”

      她哽着声,颤着苍白双唇,吐出声息破碎一个字。

      薛择略偏了头,终于心满意足地在她脸上看见怯怕和溃败之色。

      毒蛇一般的吐息落下来,一个字一个字地,凿在姚楹心上。

      “......或者,你爱他,愿意为了他去死吗?”

      薛择更低了腰,笑音沙沙哑哑。

      “这是线蛊的解法——你和他,你们只能活一个。”

      姚楹闭了闭眼。

      纤黑鸦羽止不住地颤动,许久,她重新抬眼,看向薛劭手腕。

      薛劭提剑的姿势僵硬,他的手腕不自然地折着,那里仿佛有一根看不见的线控着他的动作,迫使他一令一动。

      就像戏台伶人常演的木偶。

      姚楹用力掐了掐自己掌心,借着痛意转开目光。

      她唇齿轻动,挤出一句勉强算得上镇定的话:“你让他杀了我——杀了我之后呢?”

      “之后?”

      似是听见惊天笑话,薛择单手撑额,嘲弄地笑道:“之后的事儿也不是郡主所能考量算计,本王念着你们相识一场,让我这好弟弟亲手送你上路,怎么,够仁至义尽了?”

      瞧瞧他说的什么,仿佛姚楹不给他三叩九拜都对不起他这份宽容。

      姚楹又轻咳一声,她低了低眉,雨线织出的明昧光影恰好掩了她的神情,薛择太过专注眼前唾手可得的胜利,反而轻视了一直被他捏作把柄的柔弱郡主。

      剑影裹挟寒风,姚楹不避不退,可斩世间万物的剑尖直向她的心窝而来,不偏一寸,不倚一毫。

      薛择无数次想象过薛劭刺杀姚楹的场景,但当这一天真的来临,他却没有期待许久的喜悦。

      淮王微微皱眉,忽听姚楹不合时宜的声音。

      “淮王,你知道这世间,比死还要强大的是什么?”

      薛择愣了一瞬,猛然偏头看她,可不知是不是眼底冒进雨水,姚楹近在眼前的身影仿佛罩了一层迷蒙的雾气,只辨得出单薄轮廓。

      薛劭的剑没入她心口,她却抬起手,两指并着剑尖,轻轻地,又往自己心口送了一寸。

      薛择神色一变。
      先前闻见的那股异香再次袅娜地盈满鼻息。

      姚楹很轻地抬了下眼,却不是在看他。
      而后薛择才反应过来,姚楹那一眼,只不过是森寒剑身的反射。

      她动了下口型,可方才一岔神,薛择没听见姚楹说了些什么。

      她刚刚说了什么呢?哦对,她说......

      “比死还要强大的......”
      “是爱。”

      **

      不知哪儿响了一声清脆铃铛。

      分明是很轻的一声,却如斩金断玉,将一切拉回正轨。
      姚楹弯下腰,纤白指尖勾了一串银色花铃。

      小巧铃铛呈在她手心,阳光滤下的金芒蒙在银铃边缘,剔下微微薄光。
      接着,那小小的一只手,伸到薛择面前。

      她动作不设防,袖摆向上卷了一道,澄澈的日光移过来,照在她手腕上,愈发显得玉砌凝脂。
      那是上好的云锦绣,云浪纹圈着一列掐银蝴蝶,蹁跹得仿佛要飞出来。

      薛择忽然意识到什么。
      他心下大骇,直直呆呆地看住了眼,半晌也回不过神。

      半刻钟前,暴雨泼天如注,可眼下却晴光爽利,日头照过来,刺得他双眼微眯。

      他不接,姚楹也不恼,她歪了下头,杏眼眨了眨:“可是淮王落下的?”
      说完,尾音顿了顿,含了半分引人遐思的意味深长。

      “确实是好精巧的物件。”

      银铃多是女孩时兴的饰物,若挂于腕间,举手脆音阵阵;若挂于脚踝,行步逶迤自有风趣。

      可这玩意儿居然从一个男子的袖笼中掉出来......这男人还不是旁人,是京城中有头有脸的王爷,其中关窍仔细琢磨,实在耐人寻味。

      淮王多年来贤名在外,从不沾染风月,也不豢养外室妻妾,偌大一个淮王府,只有淮王妃一个女主人。

      可惜,世人眼皮多浅显,从来只窥表面三分,便作天下。
      淮王心思缜密,手段诡谲,在他手中丧命的香魂数不胜数,只因作风隐蔽,从不被人知晓罢了。

      薛劭斜乜一眼,捉了姚楹的手回来,似笑非笑:“看来皇兄是不打算要了。”

      薛择再迟钝也明白过来,他眉间紧皱,语窒许久,姚楹避开他的眼神,唇边提着一弧温缓笑容。

      一口气逆喉而上,薛择紧咬齿关却仍是感到舌尖腥甜。
      他知道,这是自己被人下套了。

      那双褪去温润假象的眸子骤然迸起几道交错血丝,薛择呼吸渐重,吞咽一口血沫后,咬着牙开口:“......从什么时候开始?”

      “若真的要追溯——”

      姚楹在薛择面前合拢五指,掌心的银链却从缝隙所漏,转瞬滚入草场,不知所踪。

      薛劭低头捏着姚楹手指,他把玩似的,一会儿扣上她的五指,一会儿又将她的手虚握成拳,纳进自己掌心。

      她轻笑了笑,宛如明艳胭脂淡扫双颊,显出区别于幻境的灵动神采。

      “大约要从渭州说起。”

      薛择于渭州布局,让姚楹和薛劭吃尽了苦头,但这不是最要紧的是,最要紧的是,这个人竟然勾结南疆,最后再利用孙撼的死来掩盖一切。

      他确实是那种不留后招的人,身边的所有人,所有事,皆可以成为掌上棋子。
      魏姮是,郑贵妃也是。

      薛择不甘心就此落败,他忍着胸中翻涌疼痛,目眦欲裂。

      “是什么?”

      听他说这句话,姚楹向他投去纳罕一眼。

      “淮王是聪明人,如今反倒问我?”

      若论心思城府,姚楹自然不是他的对手,奈何薛择千算万算,也算不到薛劭和姚楹两人的感情。

      “一根线便能轻易置人于死地——一石二鸟,淮王好凶险的招。”

      她落落大方地站着,面上哪有薛择最想看见的怯怕,少女音色婉转,声线如流云般,滑进薛择耳中。

      “你拿渭州做局,又拿魏姮来要挟我,是算准了我心软,会给她让步。”

      姚楹想起那与她有三分相似的少女,再开口时,带上些微悲悯:“可你没料到,魏姮会找到我。”

      薛择早早便选定了魏姮,郑贵妃对她有恩,拿捏着这份恩情,魏姮自然要听命于他。
      他教魏姮如何扮作姚楹,那位郡主从不是个轻易落泪的性子,可天下哪个男子挡得了女子眼泪。

      薛择让魏姮学了姚楹三分,只要这三分能让薛劭动情,这便够了。

      姚楹轻声说:“你更没有想到,淮王妃也找了我。”

      薛择登时怒道:“刘氏那个贱人!”

      姚楹不曾习过巫蛊,但她是擅医的人,所谓万变不离其宗,巫蛊和医术,本就是一家起源,再说,这天下也不是所有巫蛊都行害人法术。

      她用从薛劭身上挑断的线,作为引子,又添了几味香进去。
      去往菩镜寺那日,作为礼物赠给了淮王妃。

      淮王虽与淮王妃貌合神离,可两人避不开日夜相见,久而久之,这香味驱到了薛择身上。

      “皇兄大约奇怪自己这般谨慎,为何还是会着了道。”

      薛劭语气喟叹,也不知他是不是真情实感地为薛择惋惜:“因为净月没有用线操控你,或者说,她什么都没有做。”

      姚楹只是给他造了一场梦。

      “南疆线蛊可操控人心,你今日所闻到的香,与你身上的线蛊中和,便有致幻之效。”

      薛劭看着昔日兄长,淡淡道:“你身上带着的线蛊操控我,却没想到,自己也被那线蛊反将一军。”

      被利欲困住的人,最后也会被利欲反噬。

      临走之前,薛劭眺着远方澄净蓝天,流云似乎要垂到草场,通透的蓝和碧色的绿交融在一起,构成一副辽远的山河画卷。

      薛劭收回在他身上的视线,他揽着姚楹,与薛择擦身那瞬间,忽然驻足。
      两人并肩而立,这是过去从没有的场景,未来,或许也不会再有。

      “不妨告诉皇兄,今日我与净月只有五成把握。若你识破这个香味,那么这场大梦,绝做不起来。”

      薛择像是失了神智,好几息,薛劭才听见他颤抖着声音问:“是什么香?”

      姚楹轻声笑了下。

      “淮王殿下,是佛手檀。”

      薛择骇然不已,想起梦境中诸多破绽,那看不清的护卫神情,杳无音信的皇帝,还有太过顺遂的一切。

      姚楹握拳抵唇,咳意断断续续。
      梦境中那场雨并没有真切淋到她身上,但不知为何,心口总堵得闷。

      薛劭察觉她手心冰冷,不禁把人搂得更紧了些,温沉音色落在她耳边:“莫要在风口站着,走,我送你到别院。”

      姚楹一手被薛劭牵着,她摇摇头,微仰着面,笑容沉静:“我无事。”

      她用力攥住薛劭修长手指,平顺自己呼吸,复又掀眼,对上薛择那一刻,眼中笑意敛得一干二净。

      姚楹眼中似有怜悯,又似薛择错觉。

      她问:“淮王殿下,有人爱你,愿意为你去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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