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题爱

　　周知在厨房洗碗，筱清帮不上忙，便和雅惠一起观赏角落的墙壁上用杂志的碎纸片拼接起来的图像。

　　可能也是不在她和周知活动范围内的原因，在此之前，从来没有留意过这一块儿，今天站在雅惠身后，看着那挣扎着翅膀要飞出木制相框的蝴蝶和那遍布四周的星星点点红色。

　　那是血吗？

　　筱清的第一个反应是：蝴蝶会流血吗？

　　小时候制作过蝴蝶标本，在乡间田野上到处找蝴蝶，专挑色彩艳丽的，捉住翅膀夹在笔记本中间，想起来得时候翻看，美丽的蝴蝶蒙上灰暗，白色格子纸上留下粉末和翅膀残片以及一小点淡黄色液体干涸后的印记，没有血。

　　她又想到家里卧室的那盏吸顶灯上描绘的金色蝴蝶，那飞蛾扑火的蝴蝶出现在了这里，以这样常识性地错误，颇费力气地方式出现。

　　周知洗好碗出来，站在厨房门口抽纸擦手，远远看着筱清看着墙上蝴蝶的样子。他想，她此时再想些什么？是否会想到这幅画是因为她而出现的。

　　母校大四学生毕业展，在老师发到朋友圈的展览信息里留下联系方式获得展票，当四月还凉的风吹起他的风衣领口时，他看到了角落里的这幅画。

　　蝴蝶是没有血的，这是常识，但艺术在常识范畴之外。

　　他手点着那些红色颜色块，问作者：“那是蝴蝶血液吗？”

　　作者的羞涩大于激动，颤抖的嘴唇里是吐出得声线是断续的，他说：这是一个幻化成蝴蝶形状的人，她受伤了，却无法说出伤痛，向往天空，于是黑天白夜忍痛挣扎翅膀企图挣脱束缚，那星星点点的红色色块不是蝴蝶血液，是那个藏在蝴蝶身中的人，在深夜里里挣扎着蹦出的血泪。所以，我把它命名为自由。

　　看着那画中的蝴蝶扭曲身姿在血泪之中，他想起那个深夜里的电话，那断断续续的哭声，让他为之柔软的声音。

　　她挣扎着，如今挣脱了吗？

　　他无声站在筱清背后，跟她一起观赏墙上的画作，筱清知觉，转过身来，问他：“弄好了？”

　　周知点头，看着筱清。

　　雅惠闻声也回过头，询问两人：“那咱们现在就去。”说完先往外走。筱清和周知紧随其后。

　　清吧是在马路对面的三层小楼里，外墙风格粗犷，和这城市风格很搭，院里种着腊梅，在这深冬里竟然盈着一丝香气。

　　雅惠看着腊梅开得美艳，拉着筱清一起自拍。

　　周知站在旁边看着。

　　天黑得越来越早，路灯还没亮起，周围已经陷入黑暗，模糊的图片里，两张笑脸挤在一起。

　　周知看着筱清刚发到朋友圈的照片，秒赞，并评论道：好看。

　　这人，明明人就在眼前，又不是隔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有什么是需要通过朋友圈的点赞和评论传达。

　　筱清的嘴角扬起笑，放下手机。

　　紧跟着周知也放下手机。

　　店里人不多，三人选择在二楼靠窗边的位置，可以透过窗格玻璃看到马路上过往车辆，红色的尾灯连成一片像是徜徉在红色海洋里。

　　周知离坐拿酒，此时只剩下雅惠和筱清两人。

　　雅惠喝清水，拄着腮帮子，慢悠悠地说：“以前总觉得这个城市太糟糕了，人多，车多，雾霾多，实在忍受不了，所以选择离开这里，现在反倒常常想念在这个城市的每一个时刻，就连在路上踩到树上落下的一片叶子都觉得有趣，遇到红灯也觉得蛮可爱的。有时候就在想，当初要是坚持一点点，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虽然筱清你常常跟我抱怨工作压力大，老板不是人，但总归来说，我还是很羡慕的，我的生活看起来很稳定，但时间长了总会厌倦。常常会在实在憋不下去的时候出来透透气，就算只是闻汽车尾气，我也觉得身心舒畅。”

　　“筱清，你们一定要好好得噢，在这里，好好待下去。”

　　她可是没沾一滴酒，筱清却觉得雅惠醉了。嘴上答应她的话，手掌却在雅惠眼前晃动，问她：“雅惠，这是几。”

　　雅惠眼球朝天，留给筱清一个眼白：“拿开。”

　　然后把杯里清水喝完，指着杯子说:“快给小爷赔罪倒酒。”

　　“你这是怎么了，一会林黛玉，一会王熙凤的，太跳了，是不是孕期激素影响。”

　　“屁话，我一直都这样好吧。”

　　得，那个张牙舞爪的雅惠又回来了。

　　水杯添满，周知拿着酒回来。雅惠又变回小白兔的样子，筱清看着她默默喝水的样子，心里简直想上去揍她几拳让她显出原形。

　　至于嘛，难不成周知是孙悟空，手里拿着金箍棒悬在你头上，要是说一句话就要挨打吗？

　　不过，也懒得管了，自顾自喝起来。

　　周知嘬一小口，说：“很好的酒，口感很柔和。筱清觉得怎么样。”

　　实话说，所有酒到了筱清嘴里，都是酒精味道，她没尝出与其它酒的区别，所以，只能说好。

　　不过周知并不在意，他又小饮一口，对着筱清说：“我刚刚碰到徐辽和静宜，这就是他拿给我的。”

　　雅惠嗅到了一丝八卦的味道，立马支棱起耳朵来。
　　“这么巧，他们竟然也在这里。”

　　“她们刚好和朋友小聚，来得早一些，在那里。”说完，周知冲着筱清背后的方向举杯示意：“虽然知道你很介意徐辽，但总归不能不打招呼。”

　　筱清僵直身子没看后面，她在心里做决计，知道自己不是人前背后两张脸的人，她尽力让自己脸上笑容自然些。

　　听到高更鞋踩踏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筱清缓缓站起身，扯动嘴角笑意说：“静宜，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我很好，你呢，还好吗？你又漂亮了。刚刚你进来的时候我多看了好几眼呢。”客气恭维的话从静宜嘴里说出来，总有些亲昵的味道。

　　筱清把耳边的发勾到耳后，说：“要不一起坐，热闹些。”说完，静宜也没客气，在她旁边的空位上落座。

　　两人距离一支胳膊的宽度，就算是自己的左手也会在不小心时碰到她右手的亲密程度，却像是课桌上两人共同约定划下的三八线，谁都分出一份心思来，管住胳膊肘不超线。

　　好在有静宜的场合从来都不会冷落，不管是她美貌让人青睐有加还是温柔话语让人心醉，抑或都有，总之，场子是热闹起来了。

　　都是有些酒量的人，半瓶酒分完，也只是脸上微微红。

　　此时店里放着轻柔的英文歌曲，流畅美妙的曲调萦绕在身边，听在耳里也听不出是什么歌什么词，却真让人心醉。

　　窗外车水马龙依旧，只不过多了几种颜色，黑色浓稠的夜，暖黄温柔的路灯，明亮耀眼的水晶与如水般清凉的月。

　　整个清吧二楼都陷入浪漫里，窗边的人要比平时更为柔软。

　　举起酒，敬一杯。

　　敬这氛围，敬这歌曲，敬老板售卖的酒，敬喝酒人，敬缘分，敬天赐良机让我们聚在一起。敬敬敬。

　　筱清小饮一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哝，与胃液混在一起，然后再把热量透过皮肤，眼睛，意识释放出来。

　　她醉了。

　　不胜酒力的人醉了，嘴里开始说胡话。那些经过压制掩埋从而发酵的话从嘴里说出来，真得太顺畅了。

　　“静宜，你为什么不理我，我在什么地方得罪你了，我给你赔礼道歉，你为什么要不理我。”

　　红色血丝爬满眼球，就拿着那双像是狠狠哭过的眼睛看向旁边美人。顾不得自己的丑态，也顾不得心里划着三八线，她笑着脸，楚楚可怜的问静宜。

　　静宜倒是认认真真对待筱清的醉话：“你不也是没理我。”

　　都说酒后乱性是假的，如此推算，筱清说得全是真话，那她静宜也没有必要掩盖起怪罪，从当初到现在，你不也是从来没有主动联系过我，我也想知道，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不卑不亢。这是筱清心中的静宜。

　　筱清被问住了，反倒忘了回答，眼睛只把静宜看着，像是要透过她的脸，看到她的心里去，看看她是真生气，还是故作姿态。

　　“那倒是我不对了。”筱清脸上的笑没有落下去过，此时又更加扬起来。

　　“都有错，不怪谁，来，喝酒。”静宜替筱清端起酒杯，两人碰杯，一声脆响，酒见了底。

　　筱清看着静宜高高扬起的下巴，娇美中又见豪气，细长手指抚着玻璃杯壁，像是抚着她多年来的怨气似的。

　　归顺了。

　　笑一笑，闹一闹，再喝一喝，这场碰巧而成的聚会就结束了。

　　然而，两人心里都明白，纵然此刻胳臂紧紧挽在一起，也无法重归于好，她们互相遗失得时间太长久，已经习惯了生命里没有彼此的存在。遗憾，真遗憾。

　　徐辽手机软件上提示代驾到了，拥着静宜下楼去，刚好侍应生端着一盘高脚杯从身边过，徐辽自己先往前一步挡着，再回头看静宜一眼，脸上早已准备好殷勤笑意，他伸手握住静宜，那样紧密，就像静宜是他徐辽生命中永远不能消失的存在似的。

　　这一刻，筱清忽然想明白了，她何必纠结于周玲，静宜和徐辽之间的关系。就从那相视一笑的默契里谁能说徐辽不爱静宜呢？又有谁能说，静宜不是在被保护的享受之中呢？

　　他徐辽总归是有些良心的，会一直让静宜幸福一下，筱清心里这样祈祷着。

　　周知是护花使者，护送两位女士回到酒店，雅惠明日要离开，筱清自然要在今夜奉陪。

　　“抱歉，今夜你先借我一晚，明天再把你还给他，别这么难舍难分。”回到两个人的空间里，雅惠又活跃起来，开起筱清的玩笑。

　　“谁难舍难分了。”筱清辩解。

　　“嘿，那就是我看错了，眼睛都要粘人家身上了。”

　　“瞎说。”

　　“死鸭子嘴硬。”

　　两人团在被子里，你来我往斗嘴。深夜里，筱清听到了压抑的哭泣声。这种深夜独自舔伤口的伤心时刻，越被人看到越让人伤心。

　　筱清原本打算忽视的，还是没有忍住，把雅惠搂到怀里，抚着她背。

　　她不会安慰人，但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

　　第二天在候车厅里，雅惠才说起原因。

　　“我害怕，我觉得我没有资格当妈妈，我这么懦弱的人，怎么能照顾好小孩呢。”

　　“最近心里很不好受，情绪也很奇怪，有时候想到我的身体里有一个小生命再陪我，我很高兴，很开心，但有时候又恐惧，担心我把它带到世界上来却照顾不好它。”

　　“筱清，我为什么这么纠结，总觉得生活对我太不公平了。”

　　“筱清，生活是否永远艰辛，还是只是现在如此？”

　　这是那个有着迷人眼睛的小女孩坐在楼道间问杀手里昂的话：“Is life always this hard, or is it just when you’re a kid?”

　　杀手里昂是怎么回答的呢？他满面慈祥地看着小女孩，说：“Always like this.”

　　总是如此。

　　生活总是如此，在你觉得它对你青睐有加时，给你当头棒喝。

　　雅惠的生活如此，筱清的生活也如此。

　　只是有些痛苦来的过于缓慢，反应过来时，已经逃不开躲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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