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种

　　清晨的阳光，不算太强，轻轻柔柔地照在脸上，很舒爽，空气里是淡淡的栀子花香，梁乐思是在这样一副岁月静好的场景里醒来的，带着昨日的梦，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入目的是乳白色的天花板，她的第一反映，宿舍什么时候粉刷了，天花板都变得眉清目秀起来。
　　等她从床上坐起，看见窗户旁贴着的超大版的电视剧宣传海报，才变得很懵，海报上，男女主各自忧郁望天的姿势，明晃晃地告诉着她，此刻，已然是全新的时空。
　　从不相信妖魔，对于时空之旅嗤之以鼻的梁乐思，此时心情复杂。

　　好像是一瞬间的事，闭眼前，她还是独自买醉的女大学生，睁开眼后，却成了小学都还没毕业的小屁孩。
　　没错，年龄为 11岁的小学生。看着现在缩水近四分之一的身高，梁乐思一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但奇妙的是，不像所有空间转换后所需面临的三大问题：我是谁，我在哪，我该做什么，现在的梁乐思完全没有这方面的困扰，她很清楚地知道现在的她是一名五年级的小学生，并且，很巧的是，这个时空的她，依旧被叫做梁乐思。
　　如同游戏存档重开，她很自然地接收了这个小女孩的所有信息，包括在幼儿园尿床时的人生窘迫的时刻，但同时，她也保持着作为梁乐思本身，那个21岁的女大学生的所有记忆。
　　原有记忆保留，但人生重开？
　　梁乐思被这个开局给震到，但大抵是过去无神论的世界观太过于深刻，她此刻脑海里漂浮的仍是那句话，子不语怪力乱神……
　　不语个毛啊，所以，现在她脑子里这两段截然不同的记忆是怎么回事？

　　梁乐思在心里无声地呐喊，要不要这么搞她心态，她不过就是稍微那么悲天悯人了一点，愤世嫉俗了一点，怎么就这么突然让她开小号重来一遍？
　　她麻木的将视线从海报上移到旁边，还是海报，上面写着“轮回的时间”……再移，还是海报……
　　这是什么电影电视剧发烧友，整间房全部被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海报充斥着，犹如一个小小的展厅……
　　这个房间里，唯一能称得上淡雅的，竟然是这张儿童床和墙角边立着的淡白色的书柜。
　　梁乐思有瞬间的无语，这个审美是真的不咋地。

　　经历过颜色暴击后，梁乐思反而沉静下来，奇妙的感觉变得更明显，她依然能感受到作为一名大三学生，日常纠结于读研和工作的迷茫心态，却也能体会如今作为小学生的喜怒哀乐——为作业愁，为交到的朋友愁，甚至是为她的老父亲愁。更奇妙的是，这两种情绪和记忆开始融合，以至于现在的她可以很有底气地说，不就是大学毕业吗，也就跟小升初差不多吧。

　　在床上沉寂了半天，梁乐思终于掀开被子，走到窗边，窗户打开着，刚才，阳光正是穿过窗户，打在她脸上。
　　顺着窗户往外望，呃，跟房间的精装修不太一样，院子里很是荒凉，墙角只有个不起眼的小水池，里面长满了绿藻，在它旁边，一个满是铁锈的小铁锹被随意丢弃在那，还有一小截埋在土里。唯一崭新的，是他们父女俩前两天刚去农贸市场买回来的那一张木桌和两把木椅。

　　回忆到这，梁乐思顿在那里，刚刚的记忆里好似出现了不得了的生物——父亲。
　　与原世界不同，这个世界的她，并没有被抛弃，虽然户口本上，母亲那栏依然是空白，但父亲那栏，明晃晃地印有三个大字——梁汉文。
　　这个身体的记忆里，梁汉文是个特别重要的存在，通常，梁乐思会非常亲切地叫他“老梁”，说老，其实并不准确，毕竟他也才刚刚迈入30岁的行列，对比一下梁乐思的年纪，已经是过分年轻的父亲。只不过最近很盛行用老+姓或者老+职位的形式来称呼，某个放学后的傍晚，老梁这个称呼很自然地取代掉“爸爸”这个称号。
　　记忆里有关爸爸的感觉，对于成人梁乐思而言，是一种很新奇的体验，或者说，这个世界的梁乐思过着跟她截然不同的生活，独立的单人房间，可以把小猪存钱罐装满的零花钱，上学放学时可以牵着的那双大手，身体里有一种名为羡慕的情感流过，那是成人梁乐思对于五年级的小朋友所产生的嫉妒，是独属于原时空的自己的情绪。

　　但是，这种情绪在渐渐淡去，就像一个集合所衍生出的无数个子集，无论是哪种，本质上都处于一个集合里，从这个角度来说，梁乐思本身就是这个集合，而最终长大成人的梁乐思就是那无数个子集合，简单来说，这个世界的梁乐思小朋友，就是成人梁乐思撇去孤儿、撇去长大成人这一切外在条件，重置为初始状态后，重新成长出的小梁乐思。
　　只不过，时空缝隙这个BUG，让两个某种程度上互斥的子集产生交集，成人梁乐思在还没有重置完成时就来到了小梁乐思的时空，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个BUG，让成人梁乐思在到来的一瞬间，就已经弥补了某些遗憾，这也意味着，现在的梁乐思，是两个时空交叠下，所塑造出的全新的自己，既不会因为一出生就被抛弃而过度拧巴，也不会因为移居而过分焦虑。
　　没错，移居，这是这个世界的梁乐思目前最大的烦心事，只是，在无父无母这个听起来就很悲惨的条件下，11岁的梁乐思最近经历的第一件人生大事——移居，真的就没什么大不了。
　　简单来说，就在一个月前老梁带着梁乐思离开了已然生活多年之久的帝都，来到这座种满银杏的小县城。这件大事被老梁誉为大迁徙运动，重要程度堪比非洲群象迁徙行为，但对梁乐思来说，离开那些硕大的商城和漂亮的小建筑，来到这么一个略显破旧的小城市，她心里还是有巨大的落差的，她一度怀疑是不是老梁被炒鱿鱼，导致他们不得不背井离乡，从此过上落魄又心酸的生活。当然，以上的担忧完全是小梁乐思的假想，毫无根据，毕竟现在所住的这栋带院落的小宅子并不便宜。

　　她推开房门，走进院子里，初晨下，空气里的浮尘清晰可见，梁乐思就这么穿过院子，轻轻地拉开那富贵花造型的铁制大门，嘎吱的摩擦声响起，更亮的光线射入，梁乐思清晰地看见门口那蔫巴巴的一小盆铜钱草，以及那随风飘扬的狗尾巴草。
　　门前转角的那块空地上，种着一棵大大的银杏树，看树干的宽度，大概已经存活了上百年，树下是几张石桌和石椅，记忆告诉她，日常活跃在这的大爷大妈，目前正在附近的小广场上做着晨间运动，不出半个小时，这里便会变得人声鼎沸起来。

　　梁乐思背靠着铁门，姿势深沉，一副思考者的模样，她试图将刚才发生的一切合理化。
　　孤儿院里，有个做饭的大叔，是忠实的佛教信徒，他经常将一句话挂在嘴边，“按照佛法来说，这世间满是因果的味道嘞。”
　　原因在先，结果在后，这次的结果又成为下一次的原因，如此循环，形成闭环，按照逻辑线来说，因变了，后面随之的一切都会发生改变，而在这个闭环中，存在着无数的因，不断分叉，演化，最终会造就无数的果。无数的果，最终会形成不同的时空。在四维的时空轴里，密密麻麻的时空各自运转着，却也如同因果般缠绕着。
　　梁乐思眼前已经有了画面，那无数的平行时空，如繁星般，铺陈于时代和个人的巨幕下。
　　但是，因与果，唯物辩证法里的基本范畴之一，却深深扎根于佛教理论当中。“这世间满是因果的味道”，以唯物的概念来解释唯心的存在，怎么看都有些错乱啊……

　　实际上，是梁乐思自己有些错乱，墙口瓷砖上所反射出的她现在的脸，跟原来小时候的她一模一样，连她自己一瞬间都有些恍惚，究竟什么才是真实……平行时空这种东西，真是越深究，越麻烦啊……

　　她拍了拍身后粘染上的锈迹，感到担忧，又觉着至少也没那么糟糕，现在的她，是两种时空融合后，所形成的全新的个体，幸运地拥有了多出来的10年光阴，以及一段约束更少、有着更多可能性的全新的未来。

　　梁乐思依旧倚着墙，维持着刚才的姿势，湛蓝水白的天，阳光明媚的初晨，带着草木香的微甜的空气，也就是在这样的场景下，她看见了个男孩。
　　明亮的晨光大把地撒下，映得来人白皙如玉，挺拔如松，披着一层圣光似的。
　　真好看，这是梁乐思的第一印象。她大咧咧，毫不掩饰地盯着人家看。
　　男孩像是有所察觉，脚步放缓，询问似的看向她，眼神清澈明亮，坦坦荡荡。
　　梁乐思也稍扬起头，坦然地对上男孩的目光，举起手摆了摆，“嗨”。
　　男孩眼眸依旧平静无澜，只有一丝笑意一闪而过，或许是被梁乐思大姐大似的跟他打招呼的姿势逗笑，但他没说话，只是对她微微颔首，算是回礼。

　　交集只是这么一瞬，梁乐思看着他的身影渐渐远去，没入银杏铺满的小巷里。
　　她砸吧砸吧嘴，似是在回味。这算是高质量的人类幼崽吧，真是让整个清晨都变得清爽起来。

　　这场偶遇后没多久，做完早操的大爷大妈们，陆陆续续地回来了，刚刚还跟风景画似的场景，瞬间沾染上生活的气息，不再静止，变得灵动起来。只是，不久前还挺自来熟的梁乐思，在大人们热情的招呼声中，有点社恐起来，上了年纪的长辈，问的问题实在有点多啊。
　　她被拉到石凳附近，像被盘问似的回答着一个又一个问题，就是这个时候，空气里传来一阵熟悉的吆喝声，“梁乐思，在干啥呢？”
　　梁乐思松了一口气，难以言喻的亲切感和依赖感涌上来，这是这具身体的本能。
　　她于周围人站立间的狭小缝隙向前看，最开始，只看见那灰褐色的长裤，随着那个人的走近，梁乐思便什么也看不清，但他拨开人群，骤然出现在梁乐思面前。那是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三十岁左右，看着比实际年龄要成熟，更重要的是，跟梁乐思很像，大抵就是那种，看一眼就知道有血缘关系的程度。
　　梁乐思一时不知作何反应，这种感觉对小梁乐思来说是再熟悉不过了，但对成人梁乐思而言，却是很新奇的体验，弄得她现在反而情绪有点复杂，并且略微有那么些惆怅，惆怅的是，她很确定，在原世界里，未曾有这样的人出现在她的周围。
　　她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她爸娴熟地跟着这些邻居寒暄，蓦然就生出那种何其遗憾，又何其幸运的感慨。平行时空这种东西，有种开盲盒的感觉，而她真是手气爆棚，抽到了意料之外的惊喜。

　　“还站那干啥？”老梁在问。
　　在她走神的这段时间里，他已经拎着手上的早点，走到了家门口。
　　梁乐思平复着内心，尽可能淡然地走向前方，看着蓝底白字的325号和闲散地站在那的父亲，明亮的光和初晨的清风，像是加了滤镜似的，格外的好看。
　　她想，真好啊，这世间有一个她，于某个时空，不再孤单一人。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