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种

　　人在一生中会面临许多选择，有的无足轻重，有的恰恰相反。但有趣的是，这些或大或小，或重要或无关的选择，随机地导致了最终的结果。这种混沌原理，看似偶发性地存在于人们的生活中。
　　梁乐思此刻深谙此理。
　　本来她该蹬着矮跟皮鞋，穿着正装，坐在写字楼里吹空调，而不是在学校这闷热的食堂里。
　　“所以，你因为怼了董事长的孙子，导致被开除，到手的保研就这么飞走了？”白芷简直不敢相信，梁乐思打败了这所大学最顶尖学院里的95%，却在临门一脚时，发生这戏剧性的变化。
　　而在此之前，保研这件事基本没有什么意外。
　　梁乐思敲着碗口，也不是特别难过，还有心思纠正朋友，“请准确用词啊，白芷同学。董事长的孙子，这前面得再加个形容词，是傲慢无礼，试图非礼女同事的孙子，还有不是飞走了，是大概率分数不够，排名会下降，大概率哈。”
　　白芷完全不理解，“有什么区别吗？”她板着一张脸，很是严肃，“梁乐思同学，拜托你清醒一点好不，你不是说不是很想工作吗，况且，这件事明明有更聪明的解决办法。”
　　那语气里充满了语重心长和恨铁不成钢。
　　梁乐思心想，其实保不保研也没什么大不了，只是，她不敢说，怕对面的那个女人一巴掌拍死她。
　　梁乐思保持缄默，专心干饭。
　　对面，白芷翻了个大白眼，她就知道对面那人听不进去她的话。

　　食堂的外面，是两条交汇的主道，正是饭点，来来往往很多人，时不时有共享单车关锁的声音。道路两旁的银杏树，翠绿翠绿的，仿佛能滴出浓稠的汁水出来。这盛夏时节，一切都充满了浓密和炙热，就像有一团火从空气中蒸腾而出。
　　大抵是这天气，让她太过冲动了吧。梁乐思盯着面前的那碗西红柿鸡蛋汤，红色的西红柿煮的很烂，汤里有它的纤维跟鸡蛋混在一起，再加上绿色的葱花，还蛮好看的。
　　“我其实并不后悔。”沉默半晌，梁乐思还是将这句话说了出来。
　　“重来一次，还是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嗯。”梁乐思怕挨打，连忙做出行为补充，“当然，不会选择这么不聪明的方法，毕竟，用文件夹砸别人，确实有点不太对，还得付医疗费。”
　　白芷：……
　　“其实，我只是在维护我的价值观啊。”，“价值观”这三个字一出来，梁乐思略微有一些尴尬，这个词不太日常，现在拿出来说有种上纲上线，升华过度的嫌疑，但这也是她目前最真实的感受，“猥亵行为，既违反了法律，又违背的道德，在我的价值判断里，董事长孙子，我顶头上司这件事，并不能让他拥有豁免权。”
　　梁乐思端起那碗汤，喝了一大口，咸淡适宜，很好。
　　“更何况，作为五百强的大企业，花钱封口这样的后续处理方式，也实在是让人厌恶。离开，才是正确的选择。我只是在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
　　说完，她抬起头，今天第一次直视白芷。
　　梁乐思今天穿了件白T，还特意扎了个高马尾，整个人不见一丝颓废，白芷看着她，与众不同，也格格不入，“说真的，丝儿，我很想知道，孤儿院长大的你，是如何成长为今天的模样的。”
　　梁乐思受宠若惊，“这是在夸我吧？”
　　“当然。”
　　白芷回答的很肯定，这反倒让梁乐思陷入沉思，她在想现在的她和过去的她。
　　“其实上大学前，我并不是现在的模样。”
　　“哈？那我过去，也不是现在这幅模样啊。”
　　白芷把自己从上到下指了一遍。
　　“这不一样，我……”梁乐思能明白白芷的意思，却没法解释清楚自己，因为，她的过去，比现在，还要寡淡，还要无趣。
　　“行吧，行吧……饶了你了。至于刚刚那个问题……你若觉得正确，那便是正确的吧。”
　　“不要那么敷衍啦。”
　　“行行行……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这一句话，瞬间将梁乐思拉回现实。
　　过完这个暑假，她就22岁，大四，如果说，这个暑假之前，她只是纠结于工作还是读研这件事的话，那么，暑假后，她必须得做出选择。
　　单从人生轨迹来说的，她其实不应该如此纠结，孤儿院出生的她，少有地考上了重点初中，重点高中，而后又来到重点大学，大学期间，通过勤工俭学顺利提前偿还助学贷款，她比孤儿院的绝大多数人，都要更幸福。但梁乐思总觉得，现在的她，少了点什么。
　　如果她还是当初高中的那个她，那么现在，应该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就业，有一份收入，是当时那个还没有能力赚钱的她，最渴望的事情。
　　但距离高中，将近四年的现在，她犹豫了，也彷徨了。
　　“我不知道。”梁乐思实话实说。
　　话题并未就此结束，反而向更深的方面发展，俩人将“读研还是就业”这一现实性的问题，最终转变成“面包重要还是理想重要”这种很虚无缥缈的东西，之所以这么说，是聊这个话题的两个人，目前都还没有特别想做的事，没有特别的热爱，以及那与众不同的偏爱与坚持。正是因为缺少这种东西，这个话题才显得很空洞。
　　这期间是有很多问题的，过去，梁乐思是因为物质条件太过于贫乏，而没时间思考所谓的热爱，而白芷则恰恰相反，是因为家庭条件太过于优越，而根本没有理想和奋斗这个概念。
　　殊途同归，很奇妙啊，俩人从不同的方向点出发，现在却停滞在同一个地方。

　　梁乐思扭头看向窗外，阳光打在树上，形成一圈圈耀眼的光斑，问，“终其一生只做一件事是什么样的感受啊？”
　　白芷不知，她摇头，“不过，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我们都活得好好的，不是吗？”
　　梁乐思表示赞同，确实，一个人得非常幸运，才能找到自己的热爱，一个人也得非常坚持，才能终其一生只做一件事。她们只是没有那么幸运罢了。

　　“走吗？”
　　“去小树林吧。”
　　跟其他的学校一样，小树林是个统称，通常地理位置偏僻，有许多同学在那偷偷地做一些学校不是那么提倡和允许的事情，包括情侣之间异常旺盛的荷尔蒙的宣泄。通常看见这样的行为时，母胎单身的梁乐思略微有那么些尴尬，而白芷同学，完全不在意，拉着她的手，当着那些人的面，径直走过，梁乐思觉着，已经保持单身许久的白芷，应该就是故意的。
　　梁乐思学校被誉为小树林的地方，在一处人工湖附近，周围还有一些隐匿在树林里的小凉亭。
　　从食堂出来，她们径直走向离人工湖最近的凉亭处。
　　走在鹅卵石铺成的小道，周围空无一人，颇有种曲径通幽处的静谧。而人工湖的水汽又让周围变得不那么燥热，梁乐思的心情变得平静安宁起来。
　　之所以会有刚才那样的话题，是因为她现在在这一个人生节点处，并没有那么笃定，那么明确，她其实还是很慌的。她其实并不知道她应该去做什么，又不应该做什么。大学以前，她的目标很明确，那就是考上大学，有一份稳定、薪资还算不错的工作，所以，在大学专业上面，她选择了聚集财富的金融。但上了大学之后，她的目标慢慢地就没了，并不是她变懒散了，她依旧忙忙碌碌，忙着考证，忙着兼职，忙着绩点，忙着实习，但这份忙碌并没有带给她所预期的充实感和满足感，很多时候，她都在想，她到底在做什么。
　　想到这里，梁乐思又不那么宁静了，坐在凉亭里面的时候，她甚至有些发愁，也就是这时候，白芷像是预言般地，说出了那句话，“如果人生可以重来，你希望拥有什么样的人生？”
　　梁乐思认真地思考了这个问题，仔细一想，她想要拥有的东西其实还挺多的。
　　她想有父母，有一个普普通通的家，而不是孤儿院那特殊的家庭，她我想小学、初中、高中，所有的学生生涯不用因为被资助，而因此有不得不做的选择，她想要在下课放学后能去上特长班，有自己的热爱和坚守。
　　但想着想着，梁乐思发觉，随着这些名为“想要拥有”的东西越来越多后，她又觉着没那么渴望。
　　而这种反差源于前提不对。
　　“如果人生可以重来”，事实上，人生压根没法重来，而她很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
　　梁乐思从根上，就不接受这个设定，这些想拥有的所有的一切，注定就没法拥有，都只是她的诸多遗憾。
　　“不过可惜啊，人生没法重来。”
　　既然是遗憾，那么就没法再重来，只能弥补。
　　梁乐思尽量用轻松的口吻说出这句话，让自己显得不那么遗憾。
　　“你……”
　　白芷话还没说完，电话就响起，学生会那边催促她去大礼堂，进项活动前的准备工作，白芷只得将想问的话吞下。
　　“算了，这个下次再说，我先走了，你也快点回去，这蚊子多。”
　　“知道了，赶紧走吧。”
　　梁乐思挥挥手告别，独自享受着这空无一人的静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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