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无泪

　　陆茵又在那焦人的七月里苦熬，这是1980年的7月，今年她的报考没费什么事，任书记说：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他痛苦地意识到他给她设计的那条“金光大道”在她的眼里原来一文不值，所以他果断地取消了她入党第一候选人的资格，上党课也不通知她了，授意团支部在非法定的时间段里改选，消退了她身上所有的光环，称：“为支持她考学。”
　　人这种动物很奇怪，过去她因为干这些工作占用时间也曾想到过甩掉这些负担，可当这种沉重突然缷去时，她依然感到了失落，这令她在好长一段时间里不能集中思想去学习， 她觉着自己成了一个车间的弃儿，这种感受还不如前两年任书记那强词夺理的阻拦。
　　为了减少人们的冷落，她甚至不敢在车间看书，没事的时候也凑到人堆里没话找话地聊，以显示“和群众打成一片”，对过去工人有争议而一直就那么执行的定额，她又重新到现场测定，以示虚心听取群众意见。只是这群众也挺会看眼色，知道她失宠了，没有人罩着了，他们玩点小花样，使原先强行执行的定额变得无法执行，于是计算原先定额下他流失的奖金，要求回补，这又是她管不了的事，她得向车间汇报，让人觉着她一天真是没事找事，当然也得不到满意的答复。这些费尽心机也白搭的人，不敢找别人吵，她正好成了个出气筒，几乎每天都有人找她吵，说出诸如： “你一天测这个，测那个，把你自个测测，不也是年年不合格嘛！”之类的话。
　　任书记没有想到自己的冷落会使她陷入了如此的窘境，他在车间大会上宣布，以后关于工时定额上的事，不要找陆茵，她只是个统计员，制定定额不是她的事，要找就找陈技术员，奖金上的事找我，她参加高考是得到车间支持的，你们不要说三道四，年青人么，就是要多学点知识，不要一天下了班韩（闲）的声唤（难受），要不就谈情说爱、喝酒打牌。”
　　陆茵感动得热泪盈眶，会后他坐在任书记的办公室里，一句话不说只是个哭，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终于见到了爹娘， 或是与党失去联系多年的地下工作者又回到了组织的怀抱。
　　任书记感到了自己这个书记的分量，他为自己在处理问题上的欠妥而内疚，以他做人事工作的经验，树一个人不易，而倒一个人简直是不费吹灰之力，这一点他应该知道，怎么就没在意呢，他现在是真心实意地盼她考上，另去开辟一片天地，他一直认为她是一棵好苗子，遇到合适的土壤会长成参天大树，于是一边抚摸着她的头发一边说： “离考试也没两天了，考试前你就别来上班了，算倒休，今年好好考，可别再差一分。”
　　命运可真会跟人开玩笑，陆茵真的就差了一分，人们有点目瞪口呆，觉着真是冥冥之中有一只手在操纵着人的命运，有人说是任书记的臭嘴念咒给念出来的，有人说她是命中不该有的还强求，惹得老天爷不高兴了在逗她玩， 有好事者还在预测她明年再考的结果：有说明年就该上线了，有人说那会违背老天爷他老人家的意愿，所以最大的可能是差0.5分，又有人接茬说：在老天爷受教育的年代还没有发明小数点，所以还得是差一分。
　　因为陆茵的身上已经没有了光环，人们确信她已被从梯队里剔除，不再担心有朝一日她摇身一变成了顶头上司，所以说话也放肆了许多，而且还在她当面嘻嘻哈哈地用这“差一分”打牙祭，说的多了，连她自己都觉着像是那么回事。
　　高考成绩单发到厂人事科，也没发红头文件，可它霎时就传遍了全厂。
　　陈技术员今年则一句话没说，她不知该说什么？怎么说？她无须问，如果再像她第一年落榜后那样说： “不错呀，才差一分。” 她听了心里肯定是酸涩的，不知道你这是安慰她呢还是嘲笑她，所以只好每天看着她。
　　陆茵则极不自然地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没事找事地忙活着，只是再没见过她做抽屉里的功课，所以少了埋头桌下避免与人照面的幸运。
　　在一个办公室里这么面对面的干坐一个上午或一个下午，大家都别扭，于是陆茵找出些“咦，今年这天气怎么还不热？” “好像雨也比去年多。”之类不说挺别扭，说了更别扭的话说，这话她昨天刚说过。
　　陈技术员开始佩服这女孩身上的定力，她能把失落、沮丧、遗憾、尴尬、自卑、宿命，再加上沉重的社会压力这些个外人难以想象的包袱一个人扛，而不向人倾述，以求解压，真是了不起。
　　倒是陈技术员憋不住了，在一天下午她又说： “今年夏天这天气， ”之后，陈技术员紧接着说： “怎么还不热。”
　　遮羞布被人掀去，其实她也知道，这块布下面的东西别人早就看得清清楚楚，只有她自己还紧紧地拽着这个道具不肯放手，可面前这个大姐姐式的人却这么无情地要从她手中夺下它，她紧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陈技术员起身关上了办公室的门，说： “想哭就哭吧，别自个憋着难受。”
　　“光哭有什么用？进厂五年了，现在弄成这个样子，我以后的路要怎么走？再考吧，可往日的课本和一叠叠厚厚的复习资料让我难堪，我甚至碰到它们心里也特别的不舒服，而且预感结果可能更糟，不考吧，又总不甘心。”
　　“那就再考吧。” 陈技术员很真诚地看着她说： “我不记得什么人说过这样的一句话：‘我不知道怎样定义成功，但我知道怎样定义失败：那就是放弃。’ 分析一下这句话，特有道理，因为坚持下去，你至少有一半成功的希望，可你放弃了，那就是100%的失败。”她说得很动情，希望在她情绪如此低落时，说出来打打气，其实到现在为止，对于陆茵明年再考的前景她也觉着不乐观。
　　“陈师傅，你说的真好，其实我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可有时又觉着像人家说的是命中没有，要不怎么每年都差那么一点点。”
　　“什么命？进厂这几年，学工艺、学统计，那件事不是你自己苦学，而是命运恩赐于你的， ” 突然她像想起了什么似地站起来，用右手打着拍子，和着《国际歌》的旋律轻声唱着：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一切还要靠我们自己。”
　　陆茵点着头和着节拍跟唱着，陈技术员有了成就感，还有了一种要将自己的豪情发挥到淋漓尽致的冲动，摆出一付哲人诲人不倦的架式说： “过去你不曾有过幸运，将来也永远不要指望碰运气，你每年都差那么一点点，这很合理，也很正常，我还是那个调：水涨船高嘛！”
　　“可那船它老是越摆越高，我这水怎么涨也到不了它的吃水线。”
　　“这是必然的，每年都有新一届的毕业生，而前几届落榜的复读生也越积越多，这分母急骤膨胀，而国家的教育投入有限，招生名额不会大增，高考的难度必然越来越大，学校的教学围绕着高考做文章，有那么多的”高人”在猜题、 押题，对学生进行强化训练，家长们也全力以赴，应届生、复读生在学校和家长的全方位关怀下，这水涨得肯定比你这半工半读的快,” 说到这儿她突然觉着那儿不对劲了，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痛，自己刚才为安慰别人只顾说些冠冕堂皇的大话，发一通豪言壮语，这不等于明知前面是血淋淋的战场，还要用鞭子赶着让她再去经历一次残酷的搏杀吗？
　　她停顿下来，让思路在脑子里转个弯，因为现在说的话是自己打自己嘴巴，所以她说起来就不那么自在，她低头沉思片刻，猛抬头，话头一转，说： “是啊，你这样太吃力了，你参加高考除了在学习装备上比不上别人，而且还要背着沉重的思想包袱，这水平的发挥肯定受限。”
　　“说到思想包袱其实大家都有，复读生和我面临同样的压力，而应届生还要面临会变成无业游民的难堪，我考不上，我的现状不会有什么改变，有班上，有钱拿，不像许多人考学是为找一个饭碗；而万一考上了，我是说万一，我的生活环境、人生道路因此会有大的改变，我也可以去做一些我想做的事情，给国家的贡献也肯定比现在大。”
　　她已经完全从最初的茫然中解脱出来，脸上又现出了坚毅的神情，陈技术员觉着这才是她的真实想法，只不过自己的一席话给了她一个发泄的通道，现在她们两个人的立场在不知不觉中换了位。她觉着她有点为“学”而狂，她不能再火上浇油，于是说： “事不过三，这三年里，你确实付出的太多了。”
　　“而要不考，我将付出的更多，这三年来所学的东西和花的心血全部会化为乌有，而今后的日子我会感到很无聊，我已经习惯了这种有压力的日子，不看书，时间也照样流过去了，所谓岁月无痕，而再来一回呢，考试也就三天时间，不要我再花费另外的什么，　　人总要有再试一次的勇气， ”她站起来，离开座位，手抱在胸前，朝门口踱着步，一边说： “XXX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好像是说：成功往往在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人一生要经历许多事情，很少有像高考这样可以原封不动重新再来一回的机会，你可以不断地总结，找出不足，提高，再去接受考验，大不了就当是又上了一次高四。” 停了一下，想想说： “不对，我这都高六了。”
　　“不，是高四，因为你原有的水平是高一，经过这两年，才到高三。”
　　“对，没错， ”她转头对着陈技术员，那脸上又有了光彩，她用右手一下一下地上下挥动，嘴里念道：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陈技术员豪情万丈地应道： “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
　　“哈哈哈”两个人都笑了，心照不宣，都知道对方的笑声里有一丝苦涩。于是后来有好事者再问： “还考吗？” 她会很大方地笑面对方说： “考，为什么不考，不就是再上回高六嘛。” 她不说“高四”，因为她知道只有陈技术员会那么看，并把它做成一个安慰的甜饼递过来。
　　她发现这一招还真灵，人们除了目瞪口呆之外，好像不知该说什么了，当然也有无聊之人硬是要再算一算，她这到底应该是高六还是高七，据说算不清楚，后来才发现高六和高七其实没什么区别？还害自己死那么多脑细胞，不值。
　　陈技术员越发觉着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女孩，她能在逆境中依然微笑，她学会了幽默，使那些尴尬的谈话和窘迫的场面，在笑语声中一一化解。
　　她不敢奢望明年能上线，但她依然努力，她要赢自己一把。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