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无泪

　　在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文昌德找了他在一个单位开面包车的老同学，一起载着他们到外滩去看看。
　　翁大夫和老熊一边一个架着她慢慢地向前挪着，大家的心情是一样的沉重，谁都知道冷彩莲现在迈出的每一步都可能是最后一步，因此每个人都故做兴致很高的样子来完成这一次特殊的观光，文昌德更是尽心尽力。
　　这天天气半阴，空气里有黄浦江潮湿的气息，云层压着江两岸雍容的建筑，冷彩莲抬头看着眼前外形各异的建筑说： “这房子是咋盖徕？”
　　文昌德说： “这是近百年来欧洲殖民者侵略我们的见证。” 为了迎合冷彩莲的革命思想，他在讲话时尽量多带了一些政治色彩，说： “这些房子都是当年的洋鬼子按照欧陆风情建造的，那个挺高的就是海关大楼， ” 正好海关大楼钟声响起，在这个阴晦的天气里，有一种震撼，让人感到心里沉甸甸的，文昌德赶紧扭转话题说： “从艺术上讲它把不同时期、不同风格的欧洲建筑搬到了中国，还是很有价值的，因此，□□于1966年将整个外滩建筑群公布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然后他们去了黄浦公园，文昌德指着门口的一块空地说： “你们都知道吧？旧社会外国人在上海的公园门口挂了块‘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就是在这个公园的这块地方，说着还用脚在地上画了个圈。”
　　翁大夫点点头，说： “知道，每个中国人都忘不了当年外国列强挂的那块臭名昭著的牌子，让当时的中国人民蒙受了多大的耻辱！”
　　老熊和冷彩莲也跟着点了点头，冷彩莲突然觉着这文昌德还挺革命的，过去自己咋没看出来。
　　这个喑哑的天气却无法掩盖上海的旖旎奢华：不时有一对对的男女相拥而过，那样的缠绵温柔；有着高雅的风度、修饰着时尚的发型、身材小巧而精致的上海女人款款走来；涂着红唇、施着淡妆的老太太悠闲地散步，时不时地还碰上个把被身旁的老头挽着；有一些穿着随意的老外和面部矜持世故、 穿着考究的上海男人穿行期间。
　　冷彩莲看在眼里，想着文昌德，甚至想到了他的资本家爸爸，觉着这是个连空气中都弥漫着资产阶级气息的城市，可是她又觉着资产阶级也没有什么不好，像文昌德，像龚教授，于是嘴里喃喃地自语道： “好，真好，这上海人的日子那才叫日子。”
　　文昌德赶紧说： “现在全国人民的日子都好过多了。”
　　突然，冷彩莲困难地抬起头，看着文昌德的脸问： “蚊子，你还恨俺吗？俺过去那样对你，也忒不是东西了。”
　　翁大夫赶紧说： “不恨，不恨，要是还记恨人家能这样对你吗？”
　　老熊也赶紧转身对文昌德深深鞠了一躬，说： “太对不住你了。”
　　想起那些不堪回首的日子，文昌德鼻子一酸，但随即就有了一种成就感：终于让一个将死的人放下了她背了那么多年的思想包袱，消除了对人世间那么多的积怨，轻轻松松地升入天国，也许能算是积了一份德吧。
　　最后的日子，她还是住进了医院，她已完全不能进食，滴流已无处可扎，连脚面上的血管都扎满了针眼，她遭受着巨大的疼痛折磨：觉着床硬、枕头硬，一切都硌着骨头，脖子痛、肩膀痛、胳臂痛、胸痛、背痛、屁股痛，老熊抚摸着她说痛的部位，揉着，也无济于事。
　　叫来大夫，他站在那儿，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看了一会儿说： “打杜冷丁吧。”
　　在药物作用的时间里，她开始和老头谈家里的事，一次，老熊劝她： “你安心养病，组织上都考虑到了，安排萍儿招工。”
　　听后她两眼流着泪，说：“总算顶职了，只可惜俺看不见了。”
　　一周后，她因腸穿孔而去世，在去世的前一天，她曾清醒了那么一会，她眼睛盯着床那头的地上，嘴不停地张，翁大夫赶紧去看那已经滴的很慢的点滴皮管，老熊把耳朵凑到她嘴边，几秒钟后他直起腰，对着她使劲地点着头，说：“知道了。”
　　翁大夫问： “什么事？”
　　他不好意思地说： “她说，走时别忘了把那个便盆带上，那是自个花钱买的，自个家用不着让捐给厂医务室。”
　　几天后，老熊抱着她的骨灰盒回到了厂里，她的萍娃子终于顶职进了厂。
　　自从丢表的真相大白以后，苟爱琴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人们冷冷的目光、 闲言碎语加上自责搅得她心神不宁，原来是她自己早上上班没把门锁上，因为她用的不是挂锁，是暗锁，所以小偷拿了表以后把门带上，或许是顺手，或许是为制造假象转移目标。反正它使办案人员对案情的分析发生了偏移，偏差之大，大到搭上了一条人命。
　　老熊回来后，人们表示了极大的同情和对苟爱琴更大的不满，有人说：苟爱琴一定会遭报应的，有的还给老熊出主意，让他把骨灰盒摆到苟爱琴的家门口，好让冷师傅的魂去报仇。
　　老熊没有那么去做，什么话也没说，他把骨灰盒放到厨房和里屋隔墙上原来放酱油醋的一个窑窩（现在叫壁橱，不带门）里，那骨灰盒上的照片正冲着门，白天只要家里有人，那房门就大开着，而正值暑假，小孩们天天都在家，这房门也就天天大开着。吓得苟爱琴不敢打她家门前过，可又不能从天上飞过去，于是她很快找了个比自己大若干岁的男人嫁了，又很快调到了对方的厂子里，让冷彩莲的魂想去报仇也找不着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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