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无泪

　　在一个风清月明的夜晚，在厂区一角的下料房，已是凌晨一点了，她坐下休息，他走过来，站在她坐的凳子边，她身子往一边挪挪，他会意，坐下来。
　　在男性和女性之间，无论他们找怎样的借口，甚至没有借口，也不管他们认识的早与晚，相互了解的深与浅，只要他们能够有意识地坐在一起，敞开长谈，绵绵细语，这就足以说明了他们之间具有相互吸引的条件，足以说明了他们之间的特殊关系和超乎常情，这实际是一种性的萌芽在最初阶段的滋生，是一种异性间恋情的运动状态，是不以人们的感觉和意志为转移的自然现象。
　　行武出身的钱科长，他的老婆是父母包办，一顶花轿抬进门的，他没有经历过浪漫的恋爱季节，他不懂，或是不在意这一点，本来梁师傅回来后他可以给他们把班调开，但没有，却是为了拔掉扎在他心头上的针， 以他春节回家晚归为由将他调去跟车当搬运工了，相反，他还在为自己这“男女搭配，提高效益”的安排而沾沾自喜。
　　她倒一杯水送到他的手上，他把茶杯端在手里，心照不宣，两人几乎同时侧转身，向天雁明亮的眼睛一动也不动地凝视着她。
　　一位野生动物学家说过： “你要注意，不要和动物对视超过3秒钟，否则它会认为你这是一种挑衅。” 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久久的注视无疑也是一种挑逗。
　　在他的眸子里，她看见了一个青春焕发的自己，多少天的期待和渴望，如干柴遇烈火，她用灼人的目光勇敢地接受了它。
　　跟她目光交汇的刹那，有种狂乱的心动很彻底地击中了他，他感到自己心跳的加速，脸上泛起了红潮，内心产生了强烈的冲击。他不再正视她灼灼的目光，假装喝水，把脸埋在茶杯上，但是他的眼神却没有从她脸上移开过，当她向他瞟去时，她和他的眼神数度撞个正着，像接通了连着两颗心的一根导线，幸福的暖流瞬间流过心房，但这是高压电，谁碰谁触电。
　　“咣铛”一声，一截锯完的料从母体上落了下来，把向天雁从梦幻中警醒，他放下水杯快步向用“咣铛”声召唤自己的锯床走去，这“咣铛”声也是一种警示，如果他冷静下来，但是没有。背后那双热辣辣的眼睛让他的周身热哄哄的。
　　当他上好料坐到凳子上时，他看到万晓阳这边已经关了机器，她正在用棉纱擦手，他意识到她要干什么，自己倒先有些不自在起来， 他不再看她的眼睛，而是目光下移盯着她脸的下部和外露的脖颈。
　　她觉得那目光是一股燃烧的欲念，这个男人正害怕自己无法控制这股欲念，她不要他控制，她要它燃烧起来。 一股罪恶感在心中一闪而过，但很快文昌德的声音从空中飘来：“这是人类本能的生理需求，给人带来身心的愉悦，两个人只要两厢情愿，邂遘可以做X，这有什么对与不对？” 她不再为自己时不时冒上来的某些邪念而自责，相反像是给身体里注入了一剂兴奋剂，又像是服用了一颗定心丸， 她在寻找契机，期待着故事的发生。今晚，她意识到就要天赐良机了。
　　她挨着他坐下来，几乎是同一刻，两人又都同时转向彼此，他慌乱地说： “你的皮肤真好，灯光一照，好像是透亮的。”
　　她微微一笑用一个热吻回报了他的赞美。
　　那一刻， 整个世界仿佛都静止了，他们只感到彼此的温热，突然，他猛烈地将她拥入怀中，抱得好紧，像用整个生命在拥抱……。
　　在那一瞬，万晓阳看见这个大男孩眼角有泪光，就像孤独的夜空中坠落了一颗闪亮的流星，凄美而短暂……，她知道这是幸福的泪，是一种久久企盼而终于如愿的泪，就像明星们走上领奖台时眼中的泪花。她也激动得热泪盈框，第一次体会到爱一个人和被一个人爱是怎样的感觉，前不久她才发现原来活着就是幸福，而今天她就上升为爱人和被爱才是幸福之最，享受恋爱的感觉才是真正地活着，于是她把身体紧紧地贴向他，动情地用嘴唇谱写着爱的进行曲。
　　这时她的脑子里闪过一丝阴霾，有了羞耻感，觉着自己是一个坏女人，可是马上另一个她，实际是文昌德的化身开始说话了：爱情是一种感觉，我感到快乐，他也快乐，我们就该享受，这是我们个人的事，人生苦短，人生苦短啊！ 前几年的青春白白地耗掉了，是因为我没有碰到让我快乐的人，现在我再也不撒手了；另一个我又说了，你是有家的人。这个我马上应对：我并不打算毁掉这个家，我们也没有在家里怎么样。于是她拥着他，感到了他的兴奋，像跳华尔兹，他们慢慢转到了那张破钢丝床前，万晓阳的腿被床沿绊了一下，她就势倒在了床上，解衣宽带，他则低着头手忙脚乱地在她身上探索，她急切而小声地引导者，在她的帮助下，他终生第一次完成了对女人身体的探索，他们一方如同涨满力量的征帆，一方则是能持定乾坤的长篙，在狂风巨浪中感受着幸福、 消魂的一刻。
　　她们躲着所有的眼睛，在月光下，在没人的角落里演绎着他们的浪漫。
　　她们的浪漫往往伴着不浪漫草草收场。比方说正在拥抱的时候突然风起， 刮得窗子“啪”的一声关上；正在接吻的时候突然下好的料”咣“的一声掉在了地上；正在互相探索的时候突然听到外面的说话声，他们如惊弓之鸟，在惊惶失措中，在警惕张望的眼神中身心感受着巨大的快乐。
　　但月光是阴冷的，它是见不得天日的，太阳一出来它就应该消失得无影无踪，可惜上帝给人造的却是一颗“日月同辉”的心。
　　爱情像鸦片，一旦沾上就成心瘾，聚集成一道心魔，一次、二次、三次……，他们居然平安无事，这胆也就大了起来， “闭上眼睛就是天黑”，激情荡漾就去拥抱，像演外国电影，这电影还真有了一个看客：另一班的小于想到工具箱拿东西，一掀门帘 (这里天冷，车间大门都挂上厚厚的棉门帘)，见此情景，马上缩回了腿，但却解放了舌头，他跟同一个班的张师傅说: “原来他们的活是亲嘴亲出来的”。
　　现在下料房已全部是正式职工了，他们对钱科长的批评一直耿耿于怀，张师傅是个老师傅，他说: “别乱说，会惹出事的。” 私下里，他却悄悄地告诉了钱科长。
　　钱科长脖子一扬说: “不可能，小向的对像我见过，模样挺好，怎么会看上那婆娘，回去跟小于说，不许乱讲。”
　　“知道，我也是跟他那么说的。” 张师傅悻悻地走了。
　　钱科长的脑子里还是闪过一个念头 : “没准。” 可是再仔细一想，用他的价值观一思量：男女恋爱是奔着结婚去的，向天雁，一个那么帅气聪明的小伙，放着一个黄花大闺女，会跟个婆娘扯，除非他有病，但在他的头脑里，这小伙是极聪明的人，这么一分析，得出的结论是：不可能，八成是小于他们对他的批评还记在心上。
　　他不明白：爱情和婚姻是两码事，爱情只是种感觉，它往往不会受到外界因素的干扰和影响，其中的两个人会将其视为超越一切，当然也包括他钱科长的伦理观念，其实，此时，只要给他们调一下班，情况将会大有不同，但他没有，于是他们继续玩着夜幕下的把戏。
　　张师傅向小于传达了钱科长“不许乱讲”的指示，但嘴长在小于身上，他也在“不许乱讲”的告诫中说给同伴听，同伴又在同样的告诫中说给他的同伴听，于是这个从人们视线中消失了好几年的女人一下子又成了人们眼球追逐的对象，人们惊奇地发现，这个曾经卑微如尘土的女人活了：心满意足的微笑、含情脉脉的目光、神采飞扬的神情、娇好的身材、炫目的华服，令他们更加吃惊的是，这女人竟能迈着敏捷而轻盈的步子，旁若无人般从他们身边走过，大大方方地奔单身楼而去。
　　于是男人们忍不住的回眸一笑就有些意味深长，女人们的脸上就现出了复杂的表情：为她的“本事”而忌妒？ 为自己的相形见绌而羞愧？ 还是为她的不守妇道而鄙夷？或兼而有之，谁也说不清，也没有人去说，但他们投向建国的目光却都是异样的，还有些怜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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