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无泪

　　这顿饭在母亲的喉咙里堵了好些天，她预感到了那个事，猜到建国来见她的目的了，是她把他堵回去，让他无法开口，亏得堵回去了，否则在徐会计的面前，让自己怎么下台？丈夫出差不在家，又不能跟儿子说，当然更不能跟外人说，只能自己在脑子里转。
　　首先，她再一次回忆了那天晓阳用筷子扒拉那些碎肉和喝汤的情景，油菜明明是她爱吃的，却碰都不碰，看来是真的了，如果真有了，那下一步怎么办？她像在单位里分析一项工作的可行性报告那样，层层剖析：假如是真的，要是让单位知道了，绝对的要辞退，那她这一辈子就完了，所以最关键的是不能让人知道，而且，一旦传出去，不仅是她，连全家人都受害，现在，她觉着晓阳身上怀的不是孩子，而是一个毒气包，一旦泄漏，杀死的不仅是她自己，还有一圈人，首当其冲的是我们这个家，所以解决这个问题的任何措施，前提就是不露风声。
　　解决的第一方案就是打掉，但做人流一要单位介绍信，二要男方签字认可，她想到走后门，但全市就这么两三家正规的大医院，怎能保证不露风，找村野大夫又怕害了她，这是其一；其二，就算这次瞒过去了，可留在她身上的印迹却是抹不去的，她将怎样面对她将来的丈夫？其三，如果头胎就做了，会不会影响到她将来的生育，听人说头胎就刮宫，以后怀上就流产，这不害她一辈子么，所以下下策就是让她这么瞒着，反正也快冬天了，等转了正结婚，她摇摇头，自己对着空屋子喊： “不，这不可能，我决不答应。”最后，她想出一个上上策：让其自然流产。
　　就在她每天在这几个方案里打转的时候，丈夫风尘仆仆地回来了，他放下东西就去洗脸。
　　她迫不急待地开口说： “哎，我跟你请教个事，如果晓阳怀孕了，怎么办？”
　　丈夫正在漱口刷牙，他一手端着杯子，一手拿牙刷，满嘴的牙膏沫，他转身冲到妻子面前，嘴巴一张， “啊”的一声，一口牙膏沫顺着喉管而下，他顾不上将其喀出，脱口而出： “如果那样，我会打断她的腿，让她从此老老实实在家呆着。” 说完又疑惑地看着妻子，说： “这事有‘如果’的吗？你今日个是怎么啦，怎么想起拿这说事？”
　　妻子不语，他感到有点不对劲，问： “难道这是真的？”
　　“八、九不离十了。”
　　“你怎么知道的？她回家了？”
　　她将那天的情景做了简要的说明，丈夫的脸立刻阴了下来。
　　“你现在还能像刚才说的那样，说打断她的腿吗？别光说气话，过过嘴瘾，想想办法解决才是最要紧的，而且还得悄悄进行，别闹出点动静，否则那她这一辈子可就真算交待了。”
　　她说了她的方案，关于到医院打胎那条虽然她已经觉着不太可行，可还是又拿出来与丈夫商量： “哎，你那战友老唐不是在红卫医院当书记嘛，找找他，看能不能悄悄给做了。”
　　“这做人流是有规定的，他怎么去给大夫说，噢，他自个定的规矩，自个破？你这不是让人家为难吗？再说了，这种事，你让我去说，我拉得下这个脸，开得了这个口吗？”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顾你这张脸，你不去，我去。”
　　“你去还不是丢我的脸，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那怎么办？难道眼睁睁地看着她把孩子生下来，你好当姥爷？”
　　“你胡扯些什么？想想别的办法么，你不是说了让她自然流掉嘛。”
　　“到哪儿去搞药呢，野郎中的方子不敢用，搞不好会大出血。”
　　“这种事也来问我，这是我一个大男人该懂的事吗？”
　　“懂点也未必不是好事，没准将来在外头惹出了麻烦兴许还用得上。 ”妻子于无奈中调侃了一句，放松一下双方紧绷的神经。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闲心拿我开‘涮’。”
　　“我这不是闲心，是烦心啊！”
　　“烦心也是你自己找的。”
　　“怎么，怎么又来了，难道是我让她做出那种不要脸的事的吗？”
　　“你是没直接让她怎么样，可是你家里容不下她，把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撒到社会上放任自流，出了问题做大人的就没有责任？”
　　“噢？这宪法上哪条哪款写着，这孩子出了问题当妈的要负责任？”
　　“好了，好了，现在争这些有什么用，我倒是想起一个事。”
　　“什么事，你快说呀。”
　　也许是丈夫此时心里有谱了，这才感觉到脸上的牙膏沫粘着挺难受，于是重又走向水池，一边说： “你不能等我把脸洗完。”
　　“那脸洗得再干净有什么用，架不住那冤家一笔就给你画个大花脸。”
　　“哎呀，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说风凉话。”
　　“好了，说正经的，你刚才不是说想起一个事嘛，现在想起的事，不会跟这事不沾边吧？”
　　“我以前从上边带回来的那些麝香还在吗？”
　　“内地来的朋友说这是这儿的特产，我送了一些给人，还剩下一点。”说完不解地问丈夫： “你问这干什么？” 片刻，又兴奋起来： “对了，对了，麝香，麝香，有些中药里只要有麝香的成份，就写上孕妇忌用。”
　　“不用吃，只要揣在身上，嗅嗅味就行了。牧民都知道，从麝身上采集的这东西千万不能让怀孕的女人接近。” 丈夫说。
　　妻子从里屋取出一个纸包，一打开，一股特殊的香气扑面而来，里面有两块大点的和一些颗粒状的麝香： “全给她？”她望着丈夫问。
　　“那两块大的就够了，告诉她，只能揣在身上，千万不能吃，这量把握不住会出事的。”
　　“知道，还有一点，就是千万不能让人知道，就是她自己都不能知道这是怀孕，否则还不知道她又会干出什么傻事。” 母亲补充道。
　　“是的，这点很重要，要是露了馅，我们现在还费这个心干什么。”
　　两天后的一个清晨，以前给她送行李的司机敲开了晓阳的房门，递给她一个包，说：“你父亲让给你的。”
　　她把包打开，一看，里面有两条新短裤，裤子上都钉了一个口袋，一个口袋里还装着一封信，撕开厚厚的牛皮信封，立刻香气扑鼻，一个小小的纱布包掉了出来，原来香气是从这儿出来的，她打开信，是母亲写的，上面写道： “晓阳，上次吃饭，我看你气色不太好，食欲不佳，我向认识的一位老中医请教，说是经血不调，给了些药，用纱布包着，你只要把它装在短裤口袋里，直到身上见了红，噢，也就是来月经为止，这一次，你一定要听大人的话，否则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另起一行，用大一号的字写着： “切记，千万不能吃这东西！” 一个大大的感叹号结束了这封信。
　　晓阳明白，母亲知道了这件事，她的态度很明确，就是打掉，而根本就没有考虑结婚的事，事实上，这也是她的意愿。
　　她按母亲的嘱咐，把成包的麝香装在紧贴腹部的短裤口袋里， 而且还辅以“运动”打胎，干活时拼命把动作做得很夸张，一个班上下弯腰上百次，都无济于事，真是老天跟她作对，也可能是日子太长了，太大了，总之，肚里的小东西紧紧地拽着她，顽强地生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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