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无泪

　　早上十点多钟，一个西装革履，皮鞋锃亮，手提黑色密码箱的人进了厂大门。

　　许多人都愣了一下，有的还凑上前来一看究竟，原来是建国。

　　市场建设完工了，他是来车间送结算款的。

　　人们肃然起敬，有的嘴里还发出啧啧的声响。相信如果有条狗站在面前，它也会站起来用两只前爪摆动着以示欢迎。

　　在那一瞬，建国自己也觉得突然高大了起来。他感叹命运对他的眷顾，一般的包工头，承包工程的款是借的，干完活有的还拿不到钱。债主和讨薪的工人们整天追得你无处藏身。而他，钱是浙江老板送来的，活是政府的工程，干完活立马结账。他这个包工头太幸运了。

　　他来到了二车间办公室，人们好奇地追了上来。

　　他已不是先前那个无忧无虑的青年，虽面部轮廓依旧，但充满了成熟的魅力，他嘴唇紧抿，折射出他在今天这种情况下重回故里的复杂心情。他不好意思地对大家笑了笑说：“今天刚从市里市场办提钱回来，没来的及到家换衣服，其实穿着这玩意儿我也挺难受的。说着抬起右胳膊用手拽了拽衣袖。

　　有人说：“现在这身行头才配你。”

　　这套行头还是浙江小伙的父亲给他置办的。这个密码箱是他来承包工程时带来的，走时就留给了建国，说来回装钱安全些。这一套挺名贵的西装，是他从浙江让人专门制作，然后给寄过来的，说：你现在管工程就不是个普通工人了，你和上面人打交道要穿得体面些，办事都容易些。

　　建国说： “你们就别笑话我了。我今天来是跟车间结账的，这么多天辛苦大家了。”

　　这提起了许多人的兴趣，有人要往办公室里挤。

　　任书记说： “都回去，该有的少不了你的，你们都挤在这儿这事咋办？” 说完他把人赶出去关上了门。

　　建国打开密码箱，拿出一个本子，上面把材料费、工时费、 车辆运输等费用列表算得清清楚楚， 他一行一行指着给任书记看。然后把钱一摞一摞地往任书记桌子上摆。

　　任书记说： “关于工时费第一块，给个人分的你留下，因为他们谁干了活没干活我又不知道，这个由你来发。” 其实他是想通过发钱来挽回一下建国在车间失去的威信，为他将来的回厂做些铺垫。

　　建国又叫来徐师傅，和他一起核对了工时，钱用一个个纸包包好，他叫徐师傅发，徐师傅说： “还是你来吧。多了，少了，没完没了。你发完了，屁股一拍走了，没事儿了。”

　　于是建国挨个把包送到个人手里。别人拿多少？保密。 从他们那眉飞色舞的表情看来，这包不会太小。这颇有点当代私营企业主的味道，建国当时应该是我国最早的一批个体劳动者，外兼工程承包经纪人，他如果一直干下去，没准中国会多一个成功的企业家，至少也混个大款，可是，在那年头，端上国企这个里面没有多少稀粥的铁饭碗，是身份的象征，生活的保障，因此，当任书记告诉他，给他恢复厂籍时，他千恩万谢，激动得热泪盈眶。

　　为给他恢复厂籍，任书记颇费周折，他找到厂里，说建国为厂子创造了多少经济效益（外包活挣的钱一大半归了厂里），是车间不可或缺的顶梁柱；他找到主管局领导＿＿`他的老战友，说建国是企业技术骨干，勇于开拓云云。

　　当初，他的一次无聊把他砸进了地狱，后来他的热情和执着最终又将他送上了天堂。

　　建国回到了厂里，随着社会大环境的改变，万晓阳的生存环境也宽松了许多，对他们那令人啼笑皆非的事，已在人们的记忆里变得无足轻重了，但是，在男女关系上从来都存在着性别歧视，一般对男方更宽容，或许也是因为建国曾使车间许多人的口袋鼓了鼓，总之，他还是他，官复原职，还是班长，而且，按照人们“从一而终”的思维定式，万晓阳法定就是他的女人了。不过此时的她已经不再是焊工，而成了一名和民工同工同酬的普工，两人在人们眼中的差距越拉越大，建国不嫌弃万晓阳就算不错了。

　　周日的早晨。建国来到小杨的宿舍。 天阴着，早上还有些凉飕飕的。七月，在内地已是枝繁叶茂，百花盛开，可在这儿还是满目苍凉，人们要从枯黄的薅草中，从干枯的树枝上去寻找春天，万晓阳说：“这里的冬天真长。”

　　“也不尽然，今天，我们就一块去寻找春天。”建国说。

　　他带她到全市地势最低的土桥地区，去看柳枝吐新芽，一个个稚嫩的黄绿色芽苞随着枝条在风中起舞，它们紧紧地怀抱着树枝，顽强地生长着，看着孕育生命的绿色，他们心中也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你这一辈子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他问。

　　“心愿？心愿？还没想好，” 她吱唔着。

　　“那你说说你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想做的事？事？” 她停了一下，转向他： “我说你今天是怎么啦，老给我出题，还都是些偏题难题。”

　　“那就按我们当学生时天天说的，说说你的理想吧。”

　　“理想嘛！ 倒是有，小时候，想当老师，因为老师是我那时见到的最有学问的人，隔壁家的小孩他妈是老师，我羡慕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后来中学毕业全都要下乡，想当老师也没门啊！ 别说当老师，当什么，除非当农民，都没门啊，还理想它干什么？”

　　“想不想是一回事，能不能实现是另一回事，权当过过嘴瘾说说你的想法。你现在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回焊工，谁愿意一辈子当普工。”

　　“我们一起努力。”说着两人还击了一下掌。

　　“在你认识的人中，你最敬佩的是谁？”

　　“文昌德，我喜欢他的气质，还佩服他的本事，他能把苟爱琴哄得为他说话。”

　　“是吗？那我得学着点。”

　　“你也想沾光？” 突然意识到要把自己绕进去了，她有点气急败坏，说：“哎，我说你今日个是怎么啦，考问起来还没完没了了。” 她显然有些生气了，说完还很诧异地看他一眼。

　　“怎么？还真生气了，我这不是想照顾你，怕不得要领，人不是说：投其所好，送其所要嘛！”

　　“噢，弄了半天，你是在刺探军情啊，师傅你真坏！” 说起来也真怪，这女人要是说这男人挺老实，老实是无用的别名，那多半后面就没戏了，说“你真坏” 那基本上就入戏了，这万晓阳也不例外。

　　“算是吧，有的放矢、因人而异、对症下药，这些成语可都说不上坏啊！”

　　她的心里流过一股暖流，说：“我看你这嘴也快趕上文昌德了，还把自个说的那么高尚，说吧，你还想知道什么？”

　　“你最不喜欢的是什么？”

　　“当然还是这里的气候，我们那里一年四季绿油油的，可在这儿到现在还只那么一点点绿，让人总觉着凄凉。”

　　“气候是没法改变的，可绿色是可以创造的，我们到公园去吧。”

　　一进公园，迎面就是郁郁葱葱的树木， “咦，这儿的树怎么绿了？”
　　“这是耐寒的树种。”

　　他带着她奔温室而去，通往温室的小路边已是绿色一片， 一簇簇细长的叶子挺拔苍翠，他边走边介绍说： “这就是我们平常吃的黄花菜。开起花来也很漂亮，他就不怕冷，我家院里就种了。”

　　“怪不得它凉起来也慢呢，不是人常说‘等到怎么怎么地，黄花菜都凉了’。”

　　“是啊，是啊，”他说，心想我们的事也能像这黄花菜似的，别凉的太快了，不知怎么地，他总觉着他和她的关系没有根基，似乎随时都会黄掉。

　　走进温室，一个色彩斑斓的世界呈现在眼前：盆栽桃花那粉红色的花朵吐着金黄色的花蕊；君子兰那墨绿宽厚的叶丛中抽出一根花梗，头上顶着一簇桔黄色的花朵；枝繁叶茂的枝头挂满了红色花朵，给人一种火辣辣感觉的那是月季，在周围苍翠欲滴的绿色世界里格外地显眼，还有淡淡的清香飘来，万晓阳情不自禁用手去抚摸，有花瓣落于手中，她就这么攥着，久久不肯舍弃，说“这地方也有这么美丽的花。” 她感叹道。

　　“XXX不是教导我们说： ‘人定胜天’嘛，这里是一个人造的春天。” 见她不做声，他又动情地说： “晓阳，只要我们两人齐心协力，我们一定能把日子过得红火起来。”

　　这时万晓阳觉得天是蓝的，水是清的，阳光是明媚的，连吹过来的风都是甜的，这些温馨的画面和场景证明了这段悲剧的婚姻，曾经也有过甜蜜时光，并不是从头到尾一片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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