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无泪

　　当这一切还在文曲、文水两个县之间回旋的时候，红梅收到了一封信，确切地说，是厂保卫科按公安部门的指示截获后还给她的，而且不是一封，而是躺在同一个信封里的两封信，其中一封就是那个惹出祸端的信封的原配。
　　史老师：你好！
　　到这里已经三年多了，这儿的师傅和领导对我挺好的，但越是稍有欢乐的时刻，伴随而来的便是揪心的痛楚在心里百折千回的打结，我曾固执地不想承认、不敢承认那就是爱，但却无力抗拒命运的捉弄，我也曾千万次地恨自己，我甚至想过自己是不是狐狸精变的，天生就是来害你的，我对不起你。
　　经过三年多的考验，那颗心仍然不能平静，现在，恋爱已经不再是一种罪过，而且我明年二月就转正了，所以我敢大胆地向你表白：顺从命运的安排。
　　原来我是带着“学会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信念和美好的憧憬进入高中的，从小对语文就没有多少兴趣，可渐渐地，你渊博的学识和精彩的讲课令我和同学们折服，上课时教室里安静极了，你英俊的仪容、儒雅的气质和在课堂上潇洒的举止动作更是吸引着大家的眼球，也使我心里升腾起对你强烈真挚的爱意，我从此喜欢上了语文，尤其是以前令我头痛的作文。
　　我上课极其认真，专注于你的一个微笑、一个手势或是一句玩笑，也倾心于接受你赞许的眼神，看着你那双深邃的眼睛和棱角分明的脸庞，我恍惚在梦里，我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自己无忧无虑的日子到头了。从此，上语文课成了我每天的企盼。从你走进教室我的心就突突直跳，我睁大了眼睛盯着黑板，手握笔杆做出那么认真听讲的样子，我突然惊觉自己的记忆力出奇的好，你说的每一句话，只要我听到了就都清晰地印在脑海里呼之欲出。我常常会不由自主地在笔记本上一遍又一遍地写着你的名字，当突然意识到时，怕人发现又一张一张地撕掉，揣在兜里，常常是一堂课下来，兜里塞得鼓鼓的。
　　有一次，可能是你发现了我的心不在焉，点名叫我站起来回答问题，我先是没听见，当同桌捅了我一下时，我竟像弹簧一样从座位上弹了起来，怔怔地看着你，说不出话，引得全班同学哄然大笑，你没有批评我，只是说：“注意听讲。”就让我坐下了。
　　作为学习委员，一次次地交作业、取作业，每一次和你接触，我都会有一种莫名的激动，说话都有点颠三倒四，上课时，我希望你有意无意地看我一眼，走出教室，我就四处张望，扑捉你的身影，希望看到你从我身边走过。就是看到你的背影，心也会咚咚直跳。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你的目光长时间地停留在我的脸上，若有所思的样子，我感到了你对我的关注，心里流过一股暖流。
　　但那天的事情，我真的不是有意＊引你的。那天，晚饭后，我到你宿舍问问题，其真实用意是想拿回那张纸条，当站到你身边时，我改变了主意。突然，我肚子痛起来，我手捂着肚子，弯着腰， “嗷嗷”直叫，那是真痛，我有痛经病，每月来的前两天，就开始腰酸背痛，有时突然就像有人用手把五脏六腑绞在一起拧一样，痛得都自个撞墙。
　　当时我就歪倒在你床上，你端了一杯开水给我，喝完后，我好多了，迷迷糊糊地似睡非睡，我曾想你一定认为我是一个不正经的女孩，也想过要走掉，但手脚像被捆梆了一样动弹不得，到后来，当你站在我面前那么近距离地看着我时，我完全沉溺于一种幸福美妙的感觉中，心怦怦直跳，激动的眼泪夺眶而出，当那件事发生的时候，我觉着挺幸福的，有一种把自己奉给圣坛的感觉，你就是我的圣人。
　　我要感谢你使我的生命得到了升华，但我同时也很难过，如果说那个夜晚有什么罪过的话，那么罪魁祸首应该是我，可它却给你的工作和生活带来了巨大的灾难，还有你精神上因为愧对家人而背负的沉重的十字架，想到此我就常常自责，悔恨不已。
　　三年来，男男女女见多了，但我脑海里依然是只有你，在这塞外寒冬的长夜里，一幕幕往事不停闪现，心底深处一阵阵的痛，泪水涌出打湿了枕头，我也曾强迫自己忘记你，甚至用指甲深深地掐进肉里，希望肌肤的疼痛可以代替心灵的折磨，但是没有用。现在，我已经二十二岁了，我有爱一个人的资格了，我知道你有家庭，还是那句话：我不要求你什么。
　　你一定看过《怎么办》那本书，我很欣赏他们那种生活，甚至要求更低，只要让我时常看到你就满足了，如果今后你有什么意外，伤了、残了，现在我甚至希望这样的事发生，好给我一个心甘情愿照顾你一辈子的机会。
　　我打算今年春节回家，非常想见到你，希望你不要拒绝我。
　　愿珍重!
　　你的学生谢红梅
　　　1976年12月21日
　　另一封可以说是一封遗书。
　　红梅：你好！
　　你没有恨我，我已经很感激了，没想到，我居然带给你那么多的痛苦，相思之苦就像插在人心上的一把刀，这让我非常不安，说真的，我不值得你那样，你是一个好女孩，一定能够找到属于你的幸福。
　　对于那件事，虽然已经过去四年多了，但我还是要向你道歉。我是学中文的，真心讲，没有一个大学中文系毕业的学生会满足于仅仅当一名中学老师，多多少少都在作着文学梦，于是平日里就在脑海里塑造着各种人物形象，写成一段一段的小文章，像达.芬奇画蛋。
　　忽然有一天，我发现你就是我想要塑造的青春少女形象：大大的眼睛，漆黑的眸子，脸上阳光灿烂的笑容，以及那灵性，于是看到你时，我脑海里就在搜寻词语，像画家看模特，所以有时会长时间地看着你，至于你信上说的上课的情景，我当然意识到了，我把这理解为少女青春期某种意识的萌动，而老师，因为是你最初接触到的、 而在你眼中又是有知识、令你钦佩的人，自然成为了你情感流露的对像，这是正常的，但也是危险的。
　　我本想找个机会和你好好地谈一谈，但是，越是想跟你说明白，就越觉着它是怎么也说不明白，而且在脑海里你的影子也越来越挥之不去，那天你躺在那儿，闭着眼，长长的睫毛沾着泪水，使我产生了一种爱怜之情，你的勇敢激发了我。
　　后来，你走了，其实那时连启明星都还闭着眼，但我有一种深深的负罪感，我坐到天明，早上一上班就迫不急待地向校长忏悔，但学校没有饶恕我，学校定罪为：资产阶级“臭老九”迫害贫下中农子女，给予我开除党籍，留校察看一年的处分。
　　我的心情异常沉痛，世上最大的悲哀莫过于圣徒受骗，我的心凉了，过去许多美好的东西在我的眼里从此不复存在。　　我被罚下课堂做勤杂工，使我的家人蒙羞，迫你远走他乡，现在四年多了，学校也没有让我复课的意思。在劳动的空隙，我也写了一些东西，但那家刊物又会给一个有前科的人发表呢？你想想，一个这样的人还值得你眷恋吗？
　　其实，在每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我的□□也被同样的思念厮扯着，但是，我明白，我没有承载这份感情的能力，我是有家室的人，妻子是我的高中同学，现在双河镇上教小学，人很贤慧，就是我犯事后，她遭受别人的白眼，也从未向我发难。我有一双儿女，看到他们，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因此，每天，我都在欲望、良心和道德的夹缝里挣扎。
　　收到你的信，激活了我深埋在心底的那份情感，经过了反复的考虑，我决定见你一面，我给自己定下，只一面，而且是最后一面，考虑到在家乡见面有诸多不便，加之春节车挤，听说去年你们那儿还出了事，把车箱都挤散了，所以，我一放假就过来了。
　　但是，当车就要进入你省的时候，我改变了主意，下了车。
　　在这个小站上，我转悠了大半天，在列车疾驰的铁道旁徘徊，在陌生的表情间穿行。阳光依然灿烂，却怎么也温暖不了一颗落寞、 冰冷的心，经历了仿若长如一个世纪的时间，我恍然大悟：见了面又能怎样？我能够给予你什么？古今中外，多少这样的恋情，有一个能有圆满的结局吗？没有的，所以，这一面留给你的只能是更大的痛苦。
　　当夜晚来临的时候，我想明白了，我不想再在这夹缝里挣扎了。再说，一个大男人，上不能报效国家（我是用国家的助学金读的大学），下不能孝敬高堂、赐福发妻，更不能福荫儿女、被及弟妹，还留着这七尺之躯做什么。
　　作为承载着太多的社会和家庭责任的人，我不敢承认对你的爱，可现在，当这一切都将卸去的时候，我可以大胆地向你表白：经过几年的回味，我发现对你已爱到极致，我当然知道，爱到极致是不会有结果的，因为没有退路，只能燃成灰烬。
　　因此，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人世，我的灵魂会随着那隆隆驶过的列车向西飞去。
　　希望我的选择你能够理解和尊重，而且千万不要有什么自责和伤悲，因为，你没有做错什么，如果非要说错的话，我想是命运错了……。
　　最后，作为老师，如果你还认我这个老师的话，我劝你：不要轻信地老天黄，那是写在歌里，飘在风里，挂在天上，够不着、摸不到的东西。以后的路你也不要一个人踽踽独行，独撑一片天空的日子很苦也很冷，尤其是对一个女人。但是，千万不要再和有家室的人发生这样畸形的恋情，找一个爱你的小伙子，好好爱他。
　　我也相信，一定会有一个你称心的人走进你的世界，伴你走这人生路。我在天国为你们祝福，求上芲保佑你们岁岁平安。一纸平安信，见字如面，一语平安，偿你岁岁月月魂牵梦绕之思念。
　　冬日的夜，寒冷幽深，旅社房间的窗外一片漆黑，想再看一眼繁星满天和月光洒进窗棂的情景，怕是今生的奢望了。
　　你的来信，本想毁掉，但考虑再三，还是寄还与你，这样你心里会踏实些。
　　别了，小梅！
　　一个不值得你留恋的人 史德龙
　　　1977年1月9日
　　这封信是由人事科长转给她的，同时还下达了离厂通知，她进厂还不满二年（还差27天），没转正，处理反倒容易，其理由很简单：你在进厂前就有作风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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