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水汤汤

作者:远乡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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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7 章


      萧珩站在檐下的阴影里,双手交叉在胸前,身子向后仰着虚虚地靠在墙上。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如意正在院门口同人说话。
      “那店家着实不是个好说话的,先前那批编篓我送了去,他左挑右捡地数落出一箩筐的毛病来,直冲我嚷‘你这村妇什么货色都敢往这儿送’一类的混账话。我本气恼想走的却因着想起你难处,又转回头做小伏低地去同他商议,好话说了一大车嘴皮都快磨破了,这才劝着他勉强收下。只不过这价钱嘛……”
      说话的妇人塌鼻厚嘴唇,面色黝黑,瞧着一副憨实模样,只是双眼却难掩精光,眼珠一刻不闲地滴溜滴溜转个不停,让人看了难免反感。此刻,她话未说完却停了下来,吞吞吐吐地故作一番为难姿态。
      果然,如意笑了笑,接话道:“是我给婶子添麻烦了,多少都无所谓的。”
      “婶子平日里逢人便说你是个心善体贴的,可见我瞧的准没夸错人。”妇人听了立时便喜形于色,连连点头不住地夸赞起来,她抓起如意的手往里面塞了串铜钱,“来来来,这是一百钱你收好。”
      如意接过收回手,摸索着扯下五个铜板递了过去,“有劳婶子费心了,这些拿去吃茶吧。”
      “哎哟,这哪里使得!哪里使得!”
      那妇人嘴上嚷得凶,手却分一刻不拉地贴了上去,握着如意的手虚情假意地一番推诿,最后收下钱欢欢喜喜地离开了。
      萧珩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里像是被塞了团棉花,一口气梗在那儿,上不来更下不去。待如意行至近前,他冷不丁地开口道:“你难道看不出那村妇是在故意讹你?”
      如意在他身侧站定,神色如常,轻声回道:“许婶夫君去的早,她独自一个人拉扯着一双儿女,不容易的。”
      听完这句,萧珩只觉自己堵得更厉害了,他沉下脸,冷声回话:“她耳聪目明手脚齐全,同你比起来也不知哪个不容易。”
      如意听他说完无奈一笑,垂下头,默默地走开了。
      萧珩面无表情地目送她摸索着回了房中,一时间觉得心头那口气好像越梗越厉害。午后阳光热烈照在身上沁出一层薄汗,他袖子一甩头转身回房,可真是自讨没趣!
      因着午后的事颇有几分不欢而散的意味,接下来半日萧珩干脆窝在房中吐纳调息,不曾与如意照过面。待到晚饭时,倒如往常般聚在了一起,只是如意几次同他搭话,他俱是冷面敷衍过,几番来回如意觉出异样便也不再开口了,一顿饭直吃到结束两人谁都未曾再开口。
      待到将碗筷收拾妥当,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桌上一灯如豆映得室内影绰不明。外头变了天,浓云涌上狂风咋起,吹着窗扇发出“呼哧呼哧”的声响,几分可怖。
      如意偎着桌边而坐,半垂着头,膝上放了个已经打好底的编篓,纤纤十指上下翻舞不停,纵横交织的苇草沿着打好的底子一寸寸的往上蹿着个儿。这活儿她原先在家乡时也做过却并不擅长,落到此处后为了糊口倒摸索着日复一日的娴熟起来。只是因着眼疾她做这活儿的速度比常人慢上许多,惟有多花上些时间方能赚个温饱。
      隔着一张三尺宽的方桌,萧珩静静向如意投出视线,烛火沿着她的侧脸晕开一层暖熏的淡黄,那双杏眼乌沉沉的如同迷失在荒漠中蒙了尘土的玛瑙。他同如意之间似乎是天意和世事联合在一起开的玩笑,荒唐的开局,谬妄的过程以及萧索的结局。
      这场从一开始就浸满了算计与阴谋的相遇,实在难以从防备与纠结之中开出温情脉脉的花,下意识地回避与拒绝才是属于它的常态。是以今时今日他搜寻有关如意的往昔回忆,除却那些收场并不美好的片段,却也只有几个低眉垂首唤自己“大公子”的转瞬剪影。
      窗缝之中透过一缕风,吹动桌上的油灯发出“噼剥”一声脆响,火光微微抖动一下很快又站稳了。
      萧珩瞧着如意鬓间一缕发丝悠悠滑落垂在颊边,她却恍如未觉,任由那线青丝随着她手上的动作一晃一晃地拂过那点小痣。放在膝上的手指微微一动紧接着蜷了起来,他开始后知后觉一个事实,从某种意义上说如意是这个世上同自己最亲密的人,他们曾在寂静无人之处肆无忌惮地分享过彼此的喘息和心跳,而这些被他刻意忘却的记忆在这个月黑风高的夜里自己重新爬了出来。
      这是并不应该出现的事,至少是不应该出现在萧珩和如意之间的事。
      椅子被猛地向后退出发出刺耳声响,萧珩站了起来,喘息有些失了方寸。如意停了手,抬头向他所在的方向‘看’了过来。
      “怎么了?”
      萧珩没有回话,闭上眼深深地吐出两口浊气,他一动不动地站了片刻,再睁开眼时又恢复了平日冷静自持的模样。
      闲坐灯烛下的静好太过危险,是时候结束了。
      “夜深了……”
      话刚开了个头便被兀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如意捏着手中尚未完工的编篓,紧着嗓子问了一句,“是谁?”
      门外来人嗓音稚嫩,仔细去听还微微打着颤儿。“是我——”
      萧珩看了如意一眼,几步走至门前拉开了门栓,“吱呀——”一下门开的声响,白白嫩嫩的一张小脸自缝隙中露了出来,他抬头看了眼沉着脸的萧珩,低下头顺着门缝灵巧地钻进了房中。
      “露姐姐……”
      如意一把抱住扑到自己怀中的人,诧异地问:“小宝,你怎么来了?”
      “我顺着篱笆上的破洞钻进来的,”小宝眼泪断了线似地掉个不停,说起话来抽抽噎噎。“我爹进城去了,剩我一人在家,我害怕。露姐姐,你让我在这儿睡一晚好不好?”
      如意捏起衣袖摸索着替他擦了擦脸,安抚道:“当然好了。”
      小宝听了渐渐不哭了,他偏头看了眼萧珩,抱着如意的胳膊道:“我不要和他一起睡。”
      这个‘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萧珩向他冷冷瞥过一眼,心想:很好,那你今晚打地铺吧。
      却不想下一秒如意抬手捏了捏小宝的脸颊,花容之上笑意盈盈。“那你今晚跟我睡好不好?”
      萧珩如意各居东西两间卧房,中间隔着一个小小的厅堂,这间屋舍原由一间大屋改建而成,简单的用木板相隔分三室,因此隔音算不上好。
      萧珩躺在床上,听着那个小子喋喋不休地从“天上的星星”一路问到“后山的小溪”烦不胜烦地翻过身,暗自下定决心——明日一早他便去将竹篱修补一遍。
      那厢如意耐心地回答了小宝的问题,替他掩了掩被角,轻轻地道:“很晚了,小宝该睡了。”
      小宝点点头,乖乖地闭上眼,片刻功夫后却又睁开,定定地看着如意,小声地开了口:“以前的时候我娘还在的时候每天晚上会唱歌给我听,露姐姐,你今晚能不能也这么哄我睡?”
      如意只觉心尖儿一酸,接着整个心都软了下来,她在小宝头上摸了两下。“好啊。”
      杨柳儿活,抽陀螺;
      杨柳儿青,放空钟;
      ……
      轻柔婉转的歌声飘入耳中,晃晃悠悠地打着转儿,最后尽数落在了萧珩心上。阖上眼之前他在想:如意一定会是个很好的娘亲。
      第二日清晨却是如意比他先起,小宝正坐在桌边吃早饭,见着他走出,冲他吐了吐舌,抓起一个饼子飞快地溜到门外去了。
      萧珩往门外看去,如意正站在一从栀子花前,花朵簇簇皎洁,沐着清晨的天光白的耀眼,可如意却是比它更为夺目的所在。她笑时明明眼中没有光,可是却让他觉得有束光照进了自己心底。
      萧珩感觉到有些心神不宁,并非冥冥之中对于未来苦厄的预知,而是他已许久未曾觉得如厮安宁。
      他的人生向来充斥着算计、防备、出卖、背叛,日复一日掩下所有情绪去谋算一件事或是一个人对他来说早就习以为常,他从来不觉得有何不妥亦从不会觉得有丝毫疲惫。爱也好,情也好,本应属于他的也好,不应归他所有的也罢,所有的所有他都会步步为营一点点地握在掌中。
      而此时此刻他突然就倦了,眼前水月镜花般的安宁祥和让他想不计一切地沉溺下去,可是这一切都太过危险。
      迎着晨间清澈的阳光,他踏出们去走近如意身后,沉声唤道:“如意。”
      背对着她的身影一滞,她转身的动作有些僵硬,脸色也死板到极不自然。萧珩皱着眉,问:“怎么了?”
      “没、没什么,就是……”如意咽了咽口水,吞吞吐吐地接着道:“方才你的声音很像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
      既心意已定,似乎开诚布公也无不可,可是一张口,萧珩却下意识地掩饰着。
      “是吗?这世上既有相貌相似之人,想来声音相似者也不在少数。”他顿了顿,不着痕迹地反问:“你以前认识的人是谁?不如说来听听。”
      果真如意闻言强撑着一抹笑,如他所愿地将话题扯开了。“很久以前的无关紧要,我也记不清了。你方才叫我是有事吗?”
      那一瞬萧珩有些难以言说的失望,他迟疑着最终还是开了口。“我伤已好的差不多,是时候要走了。”
      如意闻言愣了一下,杏核眼微微瞠大了些。“是要继续出发去投奔你的远亲吗?”
      当初获救后萧珩扯了一通谎话遮掩,到自己是投奔远亲路上被人劫了财帛,方才落得如此境地。
      “是。”
      “也好,有亲人在身边日子总归能好过些。”如意点点头,接着又问:
      “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萧珩沉默了一瞬,接着像是要说给自己听一般,语气中带着几分不容质疑的决绝。“越快越好。”
      接下来一日,如意并未因着萧珩要走的消息而有丝毫异常之色,倒是小宝得知这一消息很高兴,甚至还一反常态地挤到萧珩身边。“你要走了吗?”
      萧珩垂眸瞥了他一眼,从嗓子里挤出一个“嗯”字。
      “太好了!”小宝喜形于色的一声欢呼,在收到萧珩凉凉一眼之后忙收敛起来,“我也是为了阿横哥哥你开心。”
      他一反常态地尊称萧珩一声“哥哥”,“我爹说阿横公子看着器宇轩昂仪表不凡,定非凡夫俗子,将来是要成一番大事业的。即是如此你还是莫要在此处耽搁了,快快离了这儿去建功立业才是。”
      萧珩听完没有说话,甚至也不曾看向他,只是静静地站了片刻后转身回房了,其后这一日都不曾出门过。
      到了掌灯时分,如意却敲响了他的房门,萧珩躺在床上未曾起身,扬声道:“我不饿。”
      如意似是在门外笑了一声,“阿横,你出来,我有事同你讲。”
      萧珩这才翻身下床,走至门前拉开门,目光投注在她脸上,一言不发等她开口。
      如意并不明了萧珩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语气如平常一般。“阿横,手伸出来。”
      萧珩挑了挑眉,却没有动作。像是料到他会如此,如意又催了一次。“快点儿,伸出来。”
      这一次,萧珩没再僵持,缓缓抬手伸了出去。如意极为谨慎地抬手往前探来,指尖试探着一触温热皮肉便飞快地移开了。另一只手自身后伸出,她依着方才的感觉往萧珩手心放下一个小小的钱袋。
      “这里有些碎银你拿去用,此去路途遥远,总不能两手空空地上路。”
      本以为已被无常世事磋磨的硬极了的一颗心此时却无声的裂开一条缝隙,温暖的泉水从下面源源不断地涌了上来,萧珩喉咙沉浮几下,开口时嗓子略微地有些喑哑。“银子给了我,你怎么办?”
      “不碍事的,”如意边说边冲他摆了摆手,“我甚少出门,常日需要用钱的地方也不多,你安心收下便是。”
      她无意识地眨了眨眼,唇边漾起欢喜笑意,萧珩在对面无声凝视着,只觉得纤长羽睫每一下都扫在自己心里。

      距在云厝山下与如意分别已过去了三四月的光景,区区数月间情势转变可称得上是天翻地覆,拥雪城掌权人几经更迭,先是城主夫妇反目,段玉芙以病为名幽禁萧成方暂代城主之位,只待寻回萧骋。后是萧珩以救父反正为名联合段清阑,将得势尚不足俩月的段玉芙拉下马来,顺理成章地承了城主之位。
      长风万里,红叶黄花,转眼已是人间秋至。绛云轩内,凌楚正向萧珩询问:“听闻洛湘府主已寻回洛家小姐,主上,是否须得下帖往洛湘府去?”
      萧珩背对着他站在窗前,好似未闻般一言未发,凌楚见他如此也不敢轻言只无声地站着。许久,他听见萧珩突然开口问道:“可是快中秋了?”
      凌楚心中略一思忖,干脆回话。“今日初九,再过几日便是中秋佳节了。”
      像不过是随口一问,萧珩听完之后也没说话。凌楚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一时拿捏不准他心中所想,不敢轻易开口。
      突然,原先站在窗前的人猛地一转身,大步越过他径直往外走去,凌楚只觉有一阵轻风随着他的动作掠过自己面颊,他转身望去却见着萧珩的身影已行至院门处,只余一道难掩雀跃的声音留在自己耳边。
      “凌楚,备马。”
      一路星夜兼程,到底是在中秋前一日赶到了,只是时辰晚了些,太阳酡红着一张脸挂在西边摇摇欲坠。
      萧珩推开院门几步来到了房门前,他拍了怕身上的尘土,抖抖衣袖方才抬手敲门。门内一道稚嫩声音应道:“来了——”
      紧接着一阵阵“啪嗒啪嗒”的脚步声,门被打开一道缝隙,方才还噘着嘴不耐烦的小宝在看清门外人长相后登时便瞪大了双眼,“怎么是你?!你还回来做什么?!”
      萧珩却不看他,他目光牢牢锁定着坐在桌边那道纤细身影,语带笑意痛快回话。
      “还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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