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水汤汤

　　许久以前，女儿家心思初初萌动，如意也曾暗自想过未来夫婿会是何般模样。那时夏蝉长鸣，晚风淅淅，隔墙传来朗朗书声：“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颊边桃红静悄匀开，尤胜欲燃山花，如意想：惟愿一心人，足矣。
　　后来，世事漫随流水，而天意向来吝于成全，往昔所愿到头不过浮梦一场。她确是寻得了心上人，只可惜他的心里住着另一人。
　　晨起时朝阳熠熠，阶前庭木长得茂盛，长条短叶簇拥着瞧上去一片翠濛濛。如意前段时日受了凉，病情反反复复时好时坏，眼下仍不见大好，这几日径自闷在房中，竟也无人来寻她。
　　今日她觉得已好上许多，心里又记挂着接下的绣品快到交工的日子了，便起身往窗边的绣绷前坐定，埋头飞针走线。
　　只是尚未绣几下，就被一阵敲门声打断，有人在门外低声唤她，“芸香姑娘。”
　　听声音是璇玑馆的厨娘，她起身拉开门将人让了进来。“婶子可是有事？”
　　对方点点头，脸色讪讪地欲言又止，如意贯来体贴见不得旁人为难的样子，笑着道：“婶子不必顾忌，但说无妨。”
　　厨娘见她这般和气不由得心上稍安，开口道：“有件事虽不得当，可是婶子别无他法只得厚颜来求你。前些日子你做得那几样点心，大公子俱吃了，瞧着很是喜欢的样子。”
　　如意听了面颊微微一热，心上爬上一丝暖意。
　　府中各院皆备有小厨房，只是手艺比不得大厨房里的师傅，而璇玑馆的厨娘手艺尤为平庸，好在萧珩并非看重口腹之欲的人，常日里吃的也不多倒也能凑活。
　　厨娘一面觑着她的脸色，一面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今日是洛家小姐生辰，大公子欲在璇玑馆为她庆生，刚才派人传话给我要我好生准备，还特地指明要你上次做得那几样点心……”
　　如意脸色僵了一下，顷刻间便被酸楚淹没了，口中的苦涩蔓延开来，将整个人都浸透了，她觉得有些难受，可这难受偏偏无药可解。
　　她面上的情绪收敛地很快，快到厨娘并未察觉到她的异常。“既是如此，婶子且先去，我收拾收拾一会儿便到。”
　　得了应承，厨娘放下心来，却仍未动不见要走的意思，她满面堆笑对如意假意试探着。“之前的点心大公子不知是出自你手，倒让我占了便宜。这次婶子绝不敢贪功，定会同大公子明言此事。”
　　如意摇摇头，“婶子快别说了，不过是几碟点心罢了，哪里说得上是功劳，若是今日做的不得意，只怕还得请婶子护着我才是。”
　　厨娘听她如此说喜不自禁，欢欢喜喜地走了。
　　如意目送她身影消失不见，方才卸下强撑着的那抹笑。她的视线落在窗前的绣绷上，并蒂花双飞燕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瞬就要跃到面前来。
　　或许天意也有偏爱，所以世事向来不公，这世上总是有人光万丈，有人在深沟。
　　二月十五，是花神生辰，也是洛家小姐生辰，却无人知道今日亦是她的生辰。
　　炉中火烧的正旺，如意将做好的糕点放进笼屉里，扯了张凳子坐在炉前，一下一下地打着扇。她顺着半掩的窗扉看出去，院中落下一层薄薄暮色，正有仆从将花灯点亮一一挂至檐下。再远处，小榭中灯火俱明，一道修长身影映在窗上。
　　如意痴瞧了片刻，直到厨娘同她说话方回过神来。她转过头，颇为不好意思地开口道：“婶子说什么了？我方才没听清。”
　　厨娘看着她不言语，许久才叹了口气，“芸香，有些话不中听，可婶子还是想说给你听听。”
　　摇扇的手一下子就停了，如意下意识地抿紧双唇。
　　那头厨娘也没看她，一边切菜一边开了口，同常日里闲谈一般无二。“大公子这人瞧着好脾气，其实最是冷心冷性。他把洛家小姐捧在心尖尖儿上，自然是千般逢迎万般柔情，旁人只怕是入不了他的眼。”
　　如意低下头，心中觉得难堪，她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却不知真正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
　　厨娘也并不期待她答话，自顾自地继续道：“你是个好姑娘，没必要在一条路上走到黑。人这一辈子没法儿处处如意，可日子总得过下去，往前看说不定有天就想开了。”
　　手里的扇子重新摇了起来，如意背对着她，低声回了句：“我懂了，谢谢婶子。”
　　厨娘向炉前看过一眼，姑娘双肩垂垂，身形单薄到似是连一根鸿毛的重量都无法承受。她摇了摇头，不再说话，手上继续忙碌起来。
　　不多时，窗外便传来欢喜一声，“洛家小姐到了。”
　　如意抬眸看去，洛家小姐佩明珠簪白玉，着缕银素纱长裙款款而至，晚风拂过她的裙摆，翩翩飘飞，她仿若月中仙子般，让人仰望却不敢生出丝毫妄念。
　　萧珩自小榭中快步走出，迎上前来。他今日穿了身天青色的广袖长衫，如绸乌发以木簪整齐束在脑后，数不尽的风流蕴藉，同洛家小姐站在一处珠联玉映。他笑得很欢喜，是在如意面前从未表露过得模样。
　　两人站在门前略微说过几句话，举步往小榭中去，转身的那一刹那，如意看见萧珩往厨房中看了一眼，明明也未曾对视，不知为何她竟觉得有些心虚，心跳一下快了许多，慌忙矮下身，抬手将窗扇合拢。
　　厨娘见她如此只是不解，“芸香怎么了？”
　　如意抚了抚跳乱了的胸心口，“没什么，糕点应当好了，我看看。”
　　说着，她站起身去揭屉盖，只是心中不宁手上不稳，腾腾蒸气不偏不倚尽数呲在指尖上。她忍不住唉叫一声，手中的笼屉落了回去，“哒”的一声响。
　　厨娘闻声而来，见她指尖红肿好在未曾破皮，忙握着她的手浸到了一侧的水缸里。“你这孩子，怎的这么不小心？”
　　指尖没入水中的一瞬有一阵针刺的疼，后面却渐渐舒缓下来。如意摇摇头，“不怎么疼，没事的。”
　　厨娘又絮絮地念叨了一阵，有人推开门走了进来，二人齐齐转头往门口看去，是萧珩的贴身侍卫凌楚。
　　凌楚惯常冷着一张脸，此刻也不见什么表情，一板一眼地传达命令。“芸香姑娘，大公子命你今夜若无事便待在房中不得随意走动。”
　　此一言为何，不宣自明。
　　方才淡去的疼似乎是被转移到了心上，变本加厉地蔓延开来，如意猛地将手抽了回来，迎着凌楚冷淡的目光却又低下头去。
　　“是，我知道了。”
　　凌楚见她应下，依然如来时般肃着一张脸，转身走了。
　　厨娘见此，在旁颇为过意不去，一时间说不出话。如意深吸了两口气，强撑着笑意抬头看向她。“我先回了，剩下的事就麻烦婶子了。”
　　厨娘干巴巴的答了两声，“唉、唉，好。”
　　如意出了小厨房，沿着回廊兜回自己房间，这本应是最不惹人注目的路线，却不想小榭正对回廊的一面轩窗俱敞，她瞧见了就远远地停住了脚步，改道另一侧。
　　另一侧更为临近小榭，须得从窗下经过，好在那一面门窗紧闭，如意放轻了脚步准备速速通过，却在听见萧珩的声音时不知不觉地停下了脚步。
　　他的声音温柔而低沉，让人听了好似拥着一轮盈满了风的水中月，颤颤着簇动不已。
　　“觅儿，此生，我只钟情你一人。”
　　生而为人似乎总是这般，若不戳破窗户纸，便可一日日的自欺欺人。她不是不知道萧珩的心意，皎皎明月自会有嫦娥相配，自己不过是浊水之泥，不能更不配。
　　所以，她一早就斩断了所有绮念，认了命，可今日便是连仅剩的那点儿痴心妄想都被碾碎了。
　　如意将受伤的手攥紧在掌心，好似指尖疼的再厉害些，心便不会疼了。
　　她不想再去听洛家小姐的回答，狼狈地落荒而逃，廊下花灯澄明，照亮了一双润红的眼眸。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

　　半刻前，管事入院中请如意示下，道是绸庄送了新的布料来，是否送入院中挑选？
　　如意提不起精神，回他自己并不缺衣衫，让他不必送来。倒是小桃在旁听了兴致盎然，自告奋勇同管事一道去了。是以，此刻这院中除了几个洒扫的婢女，惟如意一人。
　　常日里有人一刻不闲的在自己身边叽叽喳喳尚不觉，眼下四处皆静，她倒体会到何为百无聊赖，眼神在房中漫漫扫过，在碰上百宝阁时滞了一下。
　　百宝阁的最上处，萧珩送的花灯孤零零地摆在那儿，无依无靠。
　　如意觉得自己同萧珩像是条被斩断的绳索，本应就此一刀两断，却又被硬生生地打了结绑在一起，就这么别别扭扭磕磕绊绊地凑在一处。他们的过往不过是天意与人心的捉弄，却偏偏伤的深可见骨，经年累月伤口早已愈合，可伤痕仍在，挥不去，抹不掉，惟有看淡，惟有不去在意方可解脱，可这向来不是简单的事。
　　缥缈心思不知怎的萦回到滁州的小山村里，那时夏日炎炎，骄阳如火，她站在水塘边避热乘凉，空气忽然闷了起来，天际滚过一夕轻雷，似是要落雨。
　　她想自己应当回家了，只是尚未来得及动身，身侧的人就笑着打趣她，“如意，你夫君来寻你啦。”
　　然后便是萧珩的声音响起，像是穿过了漫长山水跋涉到自己面前。“如意，我来接你回家。”
　　耳边似是还回响着塘边的潺潺水声，心神恍惚不定，可这一切却随着流水渐渐远去，心又变得空荡起来。
　　如意将视线自花灯上移开，目光落向窗外的姹紫嫣红之中，深深吐出一口气，将罔乱低沉的心绪一一压下。
　　有婢女自外而来，步履匆匆来至在她身前，却一言不发，只垂首站着。
　　如意有些不解，“可是有事？”
　　婢女僵了一下，交叠在身前的手绞紧了。如意这才发现她的手生的极好看，十指纤纤，皎如脂玉，指尖染着浅浅的蔻丹。
　　只是，府中婢女似是并不准如此装扮。
　　如意心中几分狐疑，视线沿着那双手逡巡向上。对方徐徐抬起头来，如花娇颜映入眼中，令她大惊失色。
　　“洛小姐！”
　　洛家小姐已不复往日矜贵模样，不着珠翠，未施粉黛，双眸中蕴着翦翦波光，眼下可见乌青隐隐。可美人就是美人，这几分憔悴神色落在她面上却更显得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洛家小姐眸光哀婉，声色凄凄。“芸香姑娘，不、不，夫人，我求你……求你跟萧珩讲讲，让他放过我父亲。”
　　方才的惊诧已平复下来，如意对她道：“你若想救你父亲，应当去找大公子才是。”
　　洛家小姐听了臻首轻摇，“没用的，我试过了，他连见我一面都不肯，又怎会听我的话。”她接连踏前两步，逼近至如意身前，一把攥住她的小臂。“我方才在苑中听婢女们说萧珩现在对你爱若珍宝，百依百顺。你帮我、帮我去求求他，好不好？”
　　如意被她攥得吃痛，不由往后一缩，对方用力又重了些，另一只手也握了上去。
　　这些时日来的风云变幻化作厚重阴霾压在了整个洛湘府头上，仿佛一夕之间便天翻地覆，洛家小姐觉得自己实在是走投无路，再也熬受不住了，热泪滚滚而下。
　　“萧珩吞并了洛湘府最为富庶的百里城郭，他以此为挟要我爹爹主散发覆面素衣行至拥雪城俯首称臣，如若不然便要攻下整个洛湘府。爹爹他收到信后就病倒了……”
　　她的眼神忽地一亮，带着几分癫狂神色。“我知道爹爹当年对不住你，可是他并非想要害你性命，他只是……只是不想留下那个孩子，同萧珩牵扯不清。我替他向你赔罪，你要打要骂都可以，求你求你救救他……”
　　如意听她提及孩子，心上痛极，拗着胳膊想要挣开她的手。却不想洛家小姐直将她当做最后的救命稻草，手上竟迸出极大的力道。如意一下为，反倒因着她的钳制踉跄向后退去，无奈只得提高了声音，想让她冷静下来。
　　“洛小姐，你——”
　　她刚说了一句，就见着眼前闪过一道暗影，修长手臂在她们二人中间一挥，洛家小姐抓住在自己小臂上的手便松开了，整个人向后连退数步，跌在地上。
　　萧珩双手轻轻抚上如意肩头，上下细细打量了一番，声音低柔急切。“可有哪里受伤？”
　　如意并未看他，视线落在跌坐在地的那人身上，萧珩又追问了一遍，她这才收回目光向他看来，轻轻摇了摇头。
　　身后，洛家小姐已站了起来，见着萧珩便想奔上前来，却不想被守卫拦住了。无奈，只得急声哀求着：“萧珩，求你放过我父亲，放过洛湘府，无论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
　　萧珩面色顿时沉了下来，他徐徐转过身去，眼神冰冷而讥诮。他这模样让洛家小姐觉得陌生不已，好似眼前的人只是有着一副相似的皮囊，同以前那个‘萧珩’毫不相干。
　　“有何条件在去信中早已言明，若想保洛湘府不散，照做便是。”
　　洛家小姐泪珠涟涟落下，鼻尖染红，楚楚之态让人不禁心生怜惜。她试探着欲再上前来，却见萧珩长眉一挑，立在两侧的守卫便将她制在原地。
　　“放开！放开我！”
　　萧珩冷眼看她挣扎了片刻，最后因着力竭而停下，这才缓缓开了口。
　　“萧骋安危系于你一念之间，你好自为之。”
　　洛家小姐瞠大了眼睛望着他，不可置信的模样。可是迎着萧珩冰冷的眼神，她很快就败下阵来，像是被剪了提线的木偶，垂头丧脑一动不动。
　　萧珩一挥手，两侧守卫拖拽着她向外去了。他这才转过身来，脸上却已不见霜雪之色，面如春风。他拉起如意的手，捂在胸前。“你放心，这种事以后不会有了。”
　　眉眼盈盈处，柔情关切满的溢了出来。如意眼睫颤了颤，垂眸避开了。
　　她视线落在萧珩腕上，许是因着方才动作，白色扎带上血痕彰彰。心尖儿像是被拧了一下，如意喃喃道：“你的伤……”
　　萧珩低头看去，果真又有血迹渗出，伤口处也微微的泛着疼。可他却将这一切抛诸脑后，只握着如意的手，欢喜追问：“如意，你是在关心我么？”
　　如意抬起头，萧珩面色雀跃，定定地看着她。心中百感夹杂催着自己去说些什么，可最终如意却还是一言不发，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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