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醒梦貘

　　——尺素心——
　　断樵山上空，枝影横斜，星光微弱。
　　我伸手将房门推开一细缝，探头左顾右盼一番，被劫后住的宅所地处偏僻，由此处算起，前去十里，后去十里，都没有客栈人家，很是清静，就算偶尔有樵夫路过，却惧于此寨恶名扬外，因而逃得远远地。
　　不过这之于我最好不过，独自一人，脚步又轻，悄悄走出屋子旋上门，然后快步躲在一株百年老槐树后的阴影里，直至子时，巡逻的队伍松懈了，没有一丝倦意的我几个闪转腾挪，飞跃上围墙，趁着天时地利人和，逃了出去。
　　一路草木葳蕤，透明晶莹的夜露不小心杠过，便随枝叶摇曳滴落到脚上，很快侵润了罗袜。我心中忐忑，往山下飞驰而去，风一缕缕溜过未挽系的发丝，勾勒过侧脸的轮廓，一抬眼帘，前方的树林渐渐稀疏，有零星橘色光芒隐藏外边。
　　一点、两点、三点……无数光芒随着靠近渐渐的越来越多，仿佛是无数双温柔可亲的眼波徐徐投来，和着地上的暗影，连成一大片。
　　那些近日以来所受的屈辱与身不由己仿佛是埋藏已久的炸弹，洞穿我的神经，几乎是
　　不顾一切的冲入那片微醺灯影里——这个，这些个地方的那位公子一定有能保护我。要知道，若我被宅子里的人抓到，一定会被杀掉的！
　　要想不被人杀死，唯一的办法，就是先下手为强……
　　我咬咬牙，拾阶而上，抬手想要叩门，谁知门却先一步吱拉一声朝内拉开，重重飘渺灯影里，一名白衣男子长身玉立，高高扬起下颌，没入黑暗里看不清表情。
　　他漫不经心的卷起手里的书，背到身后去，竟对于我这个深夜造访的女子毫无意外之情，波澜不惊的问道：“请问姑娘为何而来？”
　　我呆在原处，愣了一愣，忽的膝盖一软，跪倒在地。
　　“求甄公子救小女一命！”
　　任谁经由这一举动怎可能不动容，就算他是杀星将军甄非羡也没能意外，一壁惊呼道：“姑娘先站起来说话，我可承受不起。”一壁上前一步，递过手来扶我，发现手里拿着书卷，索性插到腰带里。
　　我不管不顾的双手平行贴地，俯身将额头恭恭谨谨的贴到手背上，长发洒落一地，压低了声音急促道：“若公子不答应小女，小女就将没有明日，还不如跪死在门口的好！”
　　“你……”甄非羡的声音在半空兜转飘零，凝固半晌，急转直下，冷道：“那你就跪死好了！”
　　我凛在原地。
　　眼前的那双鞋很快后退，跨过门槛，默然的走进屋子里去。
　　来不及细细思索，我狠狠心，扑过去紧紧抱住甄非羡留在门外那双腿，贴脸上去，大喊了一声：“公子！”
　　甄非羡没有前进，也没有胡闹，就任着我那么胡闹，我深深吸一口气，忽的落下泪来。
　　事件的起因还要从三个月前说起，此前经商一生的父亲生意大亏，随早逝的母亲一并化作比翼鸟，去了。临走时，父亲千叮咛万嘱咐老管家梁伯，定要护我不受寒冷，不受欺，去天虞寻找世交江家大公子，了却最后心愿。
　　在老管家梁伯的安排下，我们安葬了父亲，处理完一些府中事务与外面债务，便启程开始走。
　　然而，没人知道天虞在何处。
　　世人只道天虞在东荒深境，然而，传说中那儿是个与凡尘不同的世外桃源，天上有神仙飞龙，地面有妖精麒麟，水下有巨蟒鲛人，且不论有多少超乎普通人想象的奇观，因为确是没有多少人真正亲眼目睹过，临在半途，凹陷出一个横纵径长百里的大沼泽地，浓雾通天彻地的弥漫其上，终年不淡半分。
　　有多少皑皑白骨被好奇心杀死，埋葬在这片偌大的沼泽地里啊。
　　所以在去之前，梁伯特意去寻一位商人，花重金买下份所谓的地图。
　　可惜，后来，我们终究还是没能去到传说中的天虞，一切梦想统统夭折在半路上的一场意料之外中。
　　就在此处，断樵山。
　　“你是说，那帮劫匪么？”沉默良久的甄非羡突然皱眉道。
　　我默然，颤抖着嘴唇，泪水来得更汹涌了。
　　“是，我好不容易逃了出来。”
　　“所以我才来此求您，求你救救我，杀了他们！”
　　话音刚落，一双手已递到我眼前，我抬头一看，不知何时甄非羡已望向了我，他玉带束发，一双眼，明明暗暗，深深浅浅，如湖波海聚，似多情而又薄情，令人疑真似梦。
　　他引我进到房间，桌上放着青花瓷茶具，银练倾泻，倒过一杯递与我，袅袅白雾升腾起满室氤氲茶香，温温热热，我的心情也随之融融一胸，本跑了那么远路，又急又怕，直到现在方觉口干舌燥，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慢点儿，不急，还有。”他静静地站在一旁，又倒上一杯。我解了急，适才反应过来刚才的粗鲁牛饮，略微不好意思，于是第二杯小口啜饮。
　　甄非羡合袍坐在红漆梨木椅里，道：“你先来坐着说话。”我奉着茶盏，依言坐到几旁的椅子上。
　　甄非羡优哉游哉的翘起二郎腿，左手支倚着脑袋，分出小拇指尖，有一下没一下轻挠着眉梢，勾起唇角一抹轻浮的笑纹，酒窝深深：“不瞒你说，我此行前来，就是为了剿灭那伙匪贼的。”言毕袖子一抛，随随便便就甩出一枚镂龙纂字的金牌，就着紫红梨木桌，金光闪闪。我按不下好奇心，小心翼翼的看一眼，登时吓了一大跳。那不是当今圣上金令又是什么！
　　“想我云泽也不算小，闻人那厮连这等小事也要放在心上。”甄非羡轻浮油滑，大大咧咧，毫不顾忌当今圣上的名讳，也没注意我差点儿没晕过去的震惊，自顾自言道，“嫌我在朝廷白吃俸禄，竟威胁我不剿灭匪贼就取我项上人头。我平生最讨厌被人威胁。这也就罢了，居然只派五十兵骑于我！”甄非羡抖抖眉毛，支出五根颀长食指，夸张的左右摇了摇：“这不存心坑我么。原本我计划临阵脱逃，溜去大巽国再不回来了的……”
　　哗嚓一声，碗盖滑脱茶盏，清凌凌掉落在地摔成四五瓣。
　　我尴尬的僵硬着手，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堂堂云泽杀星将军居然会是这样的人吗，大大出乎人的意料。转而想到山寨子里那伙匪贼，闻风丧胆，不战而栗，因而我才能借机逃出来，一思及此，心情又低落坠尘。
　　甄非羡又换了个姿势，侧对着我，落落眉眼眺望漆黑光滑如缎的夜幕，漫不经心续道：“我这人吃软不吃硬，就看在你的面子上，去会会那伙匪贼吧。我也想保住我这颗人头啊。”
　　再怎么看表面，他也是赫赫有名的杀星将军，得到了他的应允，与我无异于天旨，忍不住屈膝福一副道谢：“谢谢甄将军，您的大恩大德小女没齿难忘。有生之年定回报于你。”
　　“你要如何回报？”他笑了起来，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我恭谨道：“如蒙公子不弃，我愿做公子身边奴婢服侍。”
　　甄非羡愣了一愣，挥袖道：“那倒不必了。你——”“公子！”我飞快截过口，脑子里乱哄哄的，脱口而出：“如今举世之大，离了山寨，我还真不知道何去何从，就请公子收了我罢！”
　　“你不是要去天虞寻未婚夫么？”
　　我忍不住冷冷一笑：“且不说去不了天虞了，就算越过云雾沼泽地，谁还要我这个肮脏的失行妇？”
　　甄非羡哑然，良久，眉宇间渐渐笼起厉色，适才调侃轻浮之色一敛而去，换上副沉重忧思的神情，低低一叹：“此事以后再提。你先告诉我山寨子究竟藏在这偌大断樵山的何处罢。”

　　那一日，梁伯令人将府里贵重的东西合装在一大口红木箱子里，拖在马车后面，我们主仆几人，准备妥当后就此朝天虞方向去。
　　昼起夜伏，一路向东。
　　梁伯手里有一副高价购买的地图，是由去过天虞做买卖的商人用世代积累的经验绘制而成。按图索骥而去。有时掀帘见到窗外一片陌生，车轮碾过之处望起，前不见熟人，后不来来路，世界遥遥而没有终点似的渺茫，没由来的，心里挣扎出恐惧。常常夜半三更忽然惊醒，想起娘亲的叹息，会悠悠的落下泪来。
　　就这样，时间无声无息溜走一月。也就习惯了。

　　官道空旷，檐铃摇响。
　　铺天盖地的箭头映着日光，如惊起的飞蝗从四面八方齐刷刷射向路中间小小的马车。
　　我大惊，梁伯丢下地图，满脸绝望的喊道：“土匪，土匪啊，小姐！”
　　赤裸裸挨箭的马匹受不了了，掀蹄嘶鸣，连厢带人一并重重侧翻在地。
　　数百匪贼挥起大刀，在杀声震天中，杀死了所有男奴，关押女子。在昏天暗地的锁房里，我的贴身丫鬟暗香因容貌出众被奸污，不堪羞辱，自杀了。同行的几个婢女们隔三差五就会少一个。我目光痴愣，行尸走肉的缩在大红铺地的房间里，听闻悲剧在外面发生却无能为力。常在午夜梦回时分，想起梁伯死前的控诉，那么绝望而感伤，惊心动魄。“小姐，你为什么不自杀保节！为什么！？”
　　我直接从梦里惊叫出声来。
　　旁边的人听了，立即坐起来，睁开眼睛，莫名的望向我：“你怎么了？”
　　我恼羞成怒，拖起枕头不管不顾的朝他打去，一壁流泪，一壁大骂道：“都是你们，如果不是你们抢劫，梁伯怎么会死！你怎么不去死！”
　　火辣辣一记耳光甩醒了我。捂住脸，再不敢吭吱半声。
　　从间仔仔细细的看着我，没耐烦的按按太阳穴，然后掀开被子，作势要下床：“还以为城里大户人家的小姐怎么样，想不到也不过如此。罢了罢了，明儿把你给兄弟们玩吧。”
　　“不要！”我脱口而出，合身扑过去环住他的腰，不让他走，语气一褪激昂，降得愈发卑微且苦涩，急道：“我错了……只是刚才做了一个噩梦，给吓到了……一日夫妻百日恩。求求你不要那样对我。”
　　从间得意一笑，转头过来凑近我的脸，重重亲了一口，亲昵道：“这就乖了，睡吧，别怕，我在旁边。”放下帘帐，拉过衾被，拥着温香软玉重又沉沉睡去。
　　砸地清光里，我咬牙切齿的愤怒没有人看见。
　　天知道我有多么恨这个同床共枕的土匪头子，他毁了我一辈子，可是有什么办法，在禽兽不如的寨子里，唯有他能护我安危，哪怕是短暂的。
　　梁伯，你一手将我带大，知我骨子里的怯弱，好不容易长大二九年华，正值身为一个女子最繁盛的时期，如何让我甘心求死？未来路还长，只要忍辱负重，斗转星移，不可能没有契机拨开云雾。一定会好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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