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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乡情怯
——尺素心——
青松翠柏间,隐约见到隐藏其间的古寺罗刹,香火袅袅萦绕,梵音悠远。
几只灰色小鸟落在地面啄食香饼碎渣,见到人来也不惊诧闪躲,懒懒抬眼掠过,便继续抬头点头。看来是平日里被那些善男信女骄纵惯了的。
灵隐镇。杀星寺。
不知从何而来的檀香淡淡钻入鼻尖,身边人步履悠悠,翩然世外的恍惚。我只做不识,清风吹过,掀起染血裙角,露出底下一双红边黑底的绣花鞋,叠影交错的踏过长条红岩石板径。心情莫名烦乱。
走出很远才发觉身边没声响,回头便看见少年与闻人攒雪停在那儿,青衣卷卷与灰鸟齐飞,几缕垂落发丝勾勒侧脸,很是寂寥的样子。闻人攒雪突然想起来什么,左顾右盼。
“愣着做什么。”我底气不足,某种担忧一直灌到心底:“往北才是回大都的路——苍术你带我们来这儿做什么?”
少年不耐烦的看着我,单薄的白色内裳在寒风里震展如翅,他因寒而紧皱眉头,很是孤傲清冷的气质:“你一身血衣,总不可能就此回大都吧——我穷人家的孩子,就只有你身上那么一件棉衣。”寒风凛冽,扑打在少年身上白裳飞扬勾勒出清瘦的身形,一边儿的闻人攒雪撇过半眼,飞快流转视线,颊上泛起微微的红晕。
闻人攒雪一直杵在寺前,这时才抬手,言辞恳切的询问道:“进去看看不?”
我颌首,扯扯嘴角,努力笑得自然些:“还不走立在那儿干什么。相处了那么多年彼此都看够了。”
“什么嘛。”闻人攒雪撅起粉嫩粉嫩的嘴唇,一跺脚跟上,委屈的说:“我还以为今早跑这么远来,泡温泉只是随我性子,真正目的还是为看望非羡哥哥一眼——想不到你……”欲言又止。
“走吧。”牵起闻人攒雪的手。走上好远,几不可耳闻道:“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余光不由控制的微微一瞥,风吹散一簪松弛的绾发,纠缠住睫,纠缠住心,再将那座香火萦绕宛若故人宗祠的供寺划得分崩离析。
……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闻人攒雪自以为体贴的抬手一指,顺势望去,正好看见红漆金鎏牌匾上大刻隶书——第一阳明贪狼星君庙。
“贪狼星”古书称之为“杀星”与“桃花星”。又称第一天枢。由天上的贪狼星君掌管。此庙正殿塑的正是此星君的塑金雕像。
长袍修身,玉树临风,宽袖收手横在腰间,一副温文尔雅。与一般人所想象杀星形象大相径庭。刻师只在双瞳一点黑漆,深沉如夜的色,仿佛能收纳一切邪念与残暴。令人虽畏更敬。贪狼星向来都是北斗七星之首,以人的肉眼望天际不过一璀璨光点。后人怎揣测刻师以什么人为参照做成的呢。那么的鲜活欲生。就好像是,真正下凡真正让人见过似的……
往世如梦幻,但觉今是而昨非。
而今,昔日形象化作冰冷石像,亘古的伫立在高处,接受往来善男信女的三拜九叩,合十祈求。
老头子:“贪狼星君,非羡将军,我儿子贪玩好色,不求上进,求您感化感化他被尘蒙蔽的心吧。”
妙龄少女:“贪狼星君,非羡将军,可不可以让那个人注意到我一眼呢。就一眼就好。我给您多上贡品。”
垂髫幼童:“真讨厌读书,可不可以让那个总拿戒尺打我的教书先生病上两天啊!”
……
林林总总,来来回回,都只是一些道不尽的凡间琐事。却也是了,对于老百姓而言,这个层下凡历劫真实存在过的“神”,或多或少已经失了那么些神秘高远不可接触的光环吧。
那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从街尽头吹过来的风糊了眼,我垂落长长的睫毛,遮住有所思的眼眸,黑光聚集一线,缓一缓,又掀开眼皮,垂头拉了拉肩上的隐隐酒气的棉衣,这是离开酿梦山渲金酒楼的时候,苍术怕我衣有血被关注而脱下来给她披上的。
想到这么一层,心底深处蔓延开点点苦涩春水。
甄非羡,若塑像有灵,那就来看看,这世间并没有谁离开谁了不能活。
直至后来很久以后,斗转星移,我终才咀嚼出当时的心境。
近乡情怯,大抵也就是这么回事了。明知道几步之外的地方,只要一面对那座栩栩如生的塑像所有感情瞬间百集。却总是愿意隔段距离,好好收敛自己的心思,不愿被别人看出自己的懦弱,好像只有这样,自己才不算再输一次。
出了灵隐镇,穿过镇外有名的万树梅花林,几折几拐,便离云泽大都更远了些。
我举目眺望,天边卷雾,落日低垂,昏昏暗暗的分不清何时,数盏孔明灯袅袅升腾,水红色的灯笼,橘黄的芯,好像比还风轻,一个接着一个,扶摇直上九万里,是在向上天祈祷祝福吧?人的愿望真是好多,神若显灵,定是不可想象的辛苦吧。
散漫思虑着,忽而袖子被人朝后一牵,苍术提议道:“等会儿还愿镇还要举行灯会呢,非常热闹,要去看吗?
“好啊,我还没在民间看过呢。”闻人攒雪脱口而出,兴奋之下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身份。雪早下小了。她收了伞,交与我保管,独自一人,脚步又盈,不多时已穿入如潮人群,晃眼沉沉浮浮。
粲然回头:“你们都快点儿啊。”
那么短的时间,就只余下我与苍术滞在后面。
我故意在闻人攒雪说出那番话后留了个心眼,注意苍术的反应,远处的灯光映在眸底流光溢彩,他转肩相对,长发砌肩朦胧如梦,轻笑道:“怎么了,看我做什么。”
无言以对,只得佯装一笑,迅速侧脸,心下蔓延开略微惊诧。他居然毫无反应,那么,最开始眼睛里讳莫一黯又是为何,转而平常如初,如此之强的定力,苍术究竟是为了什么。
深冬入夜浓妆素裹,整个小镇像是马上被点燃了气氛。官吏骑马,行脚人身负背篓,外乡游客问路,小贩叫卖,街巷小儿在说书;牌坊上高挂数盏高灯,扎成各式鸟兽的灯山,工笔连环画故事,猜谜声此起彼伏嘻嘻哈哈。
放天灯、舞龙灯、戏狮灯、闹花灯,无所不备。
街道上有轿子、骆驼、牛马车、人力车,有太平车、平头车,形形色色,样样俱全。
时不时有人侧过头来看我与苍术的脸报以惊羡的神色。
十里长街的泼天热闹,闻人攒雪渐行渐远的影子仍然在人海里沉沉浮浮,火烛摇曳不明,隔着那么遥远的距离,任我脚下的步伐挪移再快,却始终都跨不过去。
彩灯油烟从闪烁不止的焰苗上腾升,漂浮到眼前,融一片花花绿绿的影子。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蓦然惶恐,我转身想质问苍术,满眼形形色色的陌生人笑着闹着走过,游动到仿佛没有尽头的街头黑暗深处,带动着遥遥的那两个人,女子巧笑倩兮,手提花灯指指画画,映得一张芙蓉面,额心痣,而身边负手微笑的少年,不是苍术又是谁呢。
在没有人注意到得天边,无星夜,层层深浅不一的紫色微光犹如女子轻纱般轻拂跌宕开来,持续不断地,朝着座热闹到不能再热闹的小镇子罩来。
无端紫气,妖孽横生。
随手抓过路过的一位行人,双指并竖,长指甲狠狠的扎入其眼眶,噗地一声脆响,并没有血液涌出,那行人肩膀一震战栗,无声的张大嘴巴,吐出重重烟雾来,随之身体委顿及地,化作一个轻飘飘的纸人。
眼见着身边越来越密的人流擦肩而过,那一双双无神黯淡的眼,僵硬的四肢,微张的嘴巴,花灯烛火摇曳如冥灯。惊恐的害怕从心脏传递到大脑皮层都起鸡皮疙瘩,我合手拢嘴,拼了命的大喊公主的名字,那声音足以十里可闻。然而在这个鬼地方,我与她之间似乎隔了层膜,声音传递不过去。
眼见着一双手高举木棍,在闻人攒雪背对着脉脉注视蛊惑人心的苍术的时候狠狠击下……
明明隔着不远的距离,偏偏愚钝如我无能为力救她,我无能为力救她。只能手持匕首,砍瓜切菜一般扑杀那些无知无觉的人群,雪白刀光迅若雷电,一个,又一个……毫无反抗力,却总杀也杀不完。
天边紫气更盛。
突然,一只手拉住我衣角,遽然来的触觉令我悚然大惊,那感觉就好比是一个人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突然被冰凉的死物抓住……反手一削,那人速度极快一下子避开匕首,手起腕落正恰恰被那人捉了个正着,我正极恐,忍不住想挣扎,耳朵却听那人急急唤道:“表妹别怕,是我。江浸年。”
沉稳有力的男子声音,仿佛是清凌凌的月光,刹那间破除黑暗中一切迷惘诡异。
可是重逢来得太突然,我根本来不及喜庆,虽然心下垫底了,到底是救人要紧,顺势拉着江浸年向前走,一壁挥舞匕首,砍倒摇摇晃晃不知逃窜的纸人们。
然而,江浸年足下不动,嘴里还说:“素心,别去了。这是狐族布下的强大阵法,合并你我之力也无法破除。我冒险入阵就是来带你离开是非的。”
“表哥是不是在面对朋友将被人残害时,都独善其身?”我收住喜意,看着他,默然问,语气居然有几分尖利和愤怒——当希望局面居然逆转成失望时,坠落成一地碎渣。
突然,江浸年抬起宽大松弛的广袖覆住我半背,扑倒在地。细尖尖的草扎在脸上,我定睛一眼,不觉下一大跳,地面不知何时变成了大片望不到边儿草丛。
“别慌,你看。”
我举目四观,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人没了,灯会没了,还愿镇没了。十里长街幻灭成了无人烟的荒野。夜风吹来,余灰绕着火堆旋舞,有片片的飞灰吹到人脸上,宛如劫灰一闪而灭。
远处,闻人攒雪茕茕孤立站在黑暗里,四女一男立在她面前。他们腰佩银铃铛,月白罗裳,整齐一划,从容神秘,肩头清辉映得张张面容说不出的从容与神秘,走路竟不发出一点儿声响。
如若不是那在身后摇曳生姿的蓬松美丽的狐尾,差点令人疑为仙人了。
为首的女子个子高挑,狐眼明媚,气质凛然。似乎要对闻人攒雪做出什么举动来。
有草扎在我眼睛里,犹如细细的针尖刺得人想要落泪。我似乎一闭眼都想象得出闻人攒雪强装镇定,一遍遍在心里想着,幸亏素心姐姐没来,否则遇到麻烦的人就是她了……
我心底阵阵发凉,不是这样的……可是身体已经不听使唤了,手脚筋骨断裂开般,疼痛在皮下微微跳动,钻心噬骨。匕首郎当一声掉落在地。
“医生告诉过你不要剧烈运动,否则旧疾是会复发的”有些无可奈何地,江浸年摇摇头,抚摩了一下我漆黑如墨的长发,“走吧,我们回家。”
“表哥,救救攒雪吧,求求你了。”我蓦的叫了起来,语中几乎有哭音。
江浸年叹道:“攒雪是云泽公主,狐族不敢拿她怎样?而我们去了也打不过她们,何必惹是非呢?”
我脑中空白,怒极反笑:“呵呵,是啊,三年之前,你是不是也这么想的?”
那些恩恩怨怨从来是彼此间禁忌的话题,果然,江浸年脸色一冷,又逐渐眉间间沉落平淡,如冰面轻烟。他妥协的叹息半声,缓缓放开覆在我身上的手。
……终究还是,放开了我。
可是一切已经太迟了。
至始至终,闻人攒雪都那么孤立无援,她只能伸出手指,朝苍术站立的方向拉去,指尖却只卷到自己惯性扬高的发丝。身体无力的后仰去。
最后,那四个女子,连带着远远避后的苍术,眼睁睁消失在无边无际的黑暗深处。打马而走之前,还略有所感似乎的,朝我与江浸年站立的方向善意的笑了笑,似乎意思是在表明谢谢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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