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红楼世界的还债日常

　　深深浅浅的墨色在纸上洇晕开来：浊浪滔滔，小舟载浮载沉，仿佛下一刻便要被浪涛无情吞噬。

　　凤姐退后几步，嫌弃地看着这副刚完成不久的画作，有身体和没身体到底是有区别的，处处不能随心所欲。

　　就连画出来的画都少了几分灵气。

　　把画卷起来随手放在一边，凤姐来到演武场上，杨教头和元辰两个一人使刀，一人抡棍，你来我往打得好不热闹。

　　明朗和其他几个不当值的小厮在一旁看得热血沸腾，有为杨教头助威的，有喊元公子加油的。

　　观战的比参战的更投入，凤姐抱着手臂站在围观的人群里，她想起元辰送给自己的火铳，心情不是很美好。

　　朝廷上的大人们还在商量禁海，以漕运取代海运，海外被他们称之为番邦蛮夷者却已经组建船队，以火药研发出来的新武器向外扩张领土。

　　城墙再是坚固，刀剑弓弩再是锋利，能抵得过火炮火铳之威吗？

　　比禁锢身体更可怕的，是禁锢灵魂；比封闭国门与城门更危险的，是封禁思想。

　　开国不足百年的王朝，正走在自我封闭的道路上，文臣武将们把无穷的精力投放在内部争斗上，将压迫性的力量化为条条锁链，加诸于百姓：用武力镇压的方式，用礼教驯养的方式。

　　作为被镇压和被驯养的那一方，凤姐觉得和离独居的日子都不那么香了，不知道是谁又当了耳报神，将她和离后在山庄里的种种作为汇报了出去，王子腾和金陵的族老们写信来好一番训斥。

　　就连便宜大哥王仁都派了婆子来试探自己态度，说什么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妹妹你和离无子，父亲大人又已仙逝，自已这个做兄长的，少不得要担起管教照看之责。

　　可统统去你们的吧！不给你们找事就罢了，一个两个，还想给姑奶奶当祖宗当爹，那就别怪自己掀了王家的老底！

　　也是自己疏忽了，客栈老板明明提醒过自己，阳间规矩与地府不同，三纲五常，皇权之下，宗法社会，只避开一个夫为妻纲是无法逍遥和独善其身的。

　　该借力时就得借力，哪怕这样做有点掉身价和没格调。

　　凤姐回到书房，重新研磨，凝神许久后方才落笔。

　　午饭时，元辰照旧来和凤姐小南嘉一起吃饭，王仁派来的婆子立刻背起女诫女则三从四德。

　　凤姐从丰儿手里接过毛巾擦手，眉梢一挑，“朱妈妈张口礼法，闭口规矩，容我先请教一句，什么叫尊卑上下？”

　　婆子把下巴一抬，“我是五太夫人房里专门教导规矩的，太夫人给的体面，别说是您，就是族里几位夫人到了跟前，若有行止不当处，老婆子也是说得她们的。”

　　凤姐看一眼丰儿，“去，教教妈妈，我们这里的规矩是怎么样的。”

　　丰儿会意，带着两个有气力的仆妇搀着朱婆子就往外面去，“好叫妈妈知道，我们这儿，主子的话就是规矩，从来只有主子给下人立规矩，没有下人挟持主子的道理，您的那些规矩啊，回金陵五房老太太那里讲究去罢！”

　　元辰支着下巴，神情有些意犹未尽，“就这，我以为怎么着也得唇枪舌剑战它百八十个回合！”

　　凤姐斜他一眼，“我若认，规矩才是规矩，我若不认，它就是屁！”

　　元辰嫌弃地挪远了一些，“姐姐，吃饭呢！”

　　小南嘉咯咯直笑，忽然指着元辰说了无比清晰的两个字，“吃屁！”

　　元辰惊了，凤姐一面好笑一面叹气，拍了自己脸颊一下，又轻轻伸手点了点小家伙的额头，“学好话不容易，不好的你倒是听了就会！怪我，不该在小孩子面前说这个！”

　　正帮着摆盘的小红看了元辰一眼，低头忍笑，大姐儿说这两个字可不是跟着她娘学的。

　　元公子跟杨教头比武，说是只要能在一柱香的功夫里打赢，杨教头就得把他家传的枪法教给自己，杨教头回了一句：你小子在想屁吃！

　　结果，元辰输了，被杨教头一脚踹在屁股上飞出去老远，杨教头大笑，“想赢我？吃屁去吧！”

　　姐儿可不就记住了！

　　元辰自己可能也是想起了这茬，心虚地先盛了一碗汤给凤姐，又剜了一大勺肉沫蒸蛋放进小南嘉的木碗里，“食不言寝不语，吃饭，吃饭！”

　　吃完饭，凤姐领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散步消食，问元辰，“怎么好好地忽然想起考武举，你家主人能同意？”

　　元辰嘿嘿一笑，“等我考上武状元，可就是天子门生啦，那时，谁还认他做主家！”

　　这话他也就敢在凤姐面前说说，毕竟，另投他人为主的不少见，敢给自己换爹的却没几个！

　　说完忽然想到凤姐身份，连忙又说，“姐姐，咱俩可是一条船上的人，到时候我主家若是来了，这句话你可千万别告诉他！”

　　凤姐奇道，“什么一条船，我怎么不知道？”

　　元辰委屈不已，“我都穿你家的衣服、吃你家的饭了，怎么不是一条船？”

　　凤姐似笑非笑，“我这可是一条贼船，你不怕上来了下不去？”

　　元辰咧嘴，心想：姐姐。不是我上了你的船，而是咱俩从一生下来开始就被绑定在同一条船上了，只是你还不知道而已。

　　他从地上一把捞起小南嘉，抗在肩膀上跑出去老远，回头做了个鬼脸，“不怕，我有人质在手！”

　　小南嘉一点也不害怕，反而揪着他耳朵大声喊“驾！驾！”

　　凤姐无语，瞪着元辰，这傻小子，准是偷偷趁自己不在的时候带小丫头骑马兜风去了。

　　但也不是怪他，只是担心他自己还是个孩子，又怎么懂小孩子身体最是娇弱，稍有一点不周到不精心处就容易生病。

　　幸好从自己来后，就一直给孩子用药方泡澡，将她底子调理得逐渐健壮，不然一般富贵人家的小娇娇，还真扛不住这么造！

　　几人转着转着就又到了花园，蒙老爹在那棵“烟城柳”下摆了桌椅，自己跟自己下棋，桌上除了棋盘，还放了一壶菊花茶，茶汤金黄清亮，看得人都渴了。

　　小南嘉极自然地爬上蒙老爹膝头，伸长脖子头棋盘，然而，黑白两色的棋子完全不能引起小人家的兴趣，她摇着蒙老爹的衣袖，“爷爷，要喝茶！”

　　蒙老爹从茶盘里取出一只精致玲珑的挂耳雕花竹节杯，倒上茶，小南嘉安安稳稳坐在他怀里，两手捧杯，小口小口喝着。

　　凤姐和元辰可不敢劳动老人家，自觉地自己动手。

　　元辰一面喝茶，一面教导小南嘉，“不是爷爷，是太爷爷。”

　　可是太这个字，无论是意思还是发音，对于一个两周岁的小孩子来说，都太为难了。

　　南嘉揪着两条小眉毛，把身体往后面一靠，假装没听见。

　　蒙老爹笑笑，“故人已经不在，长一辈矮一辈又有什么所谓。你称庄主作姐姐，南嘉这孩子不是一样叫你哥哥。”

　　元辰苦着脸，“姐姐，你看是不是该给我个正式名分，总是这么混叫着外人听了还以为咱们一庄子上下都是糊涂人呐。”

　　凤姐视线从棋盘上收回，“名分这个词不是这么用的，即便能这么用，我也给不起你名分。”

　　一个连自身身份来历都不肯如实相告的家伙，一天到晚就会蹭吃蹭喝，还想要名分，真是想屁吃！

　　蒙老爹留意凤姐神情，伸手一指棋局，问道，“庄主可是看出什么来了？”

　　凤姐一笑，“黑子已显坐困愁城之势。”

　　“可有破局之法？”

　　凤姐摇头，天时不与，地势有缺，只有人心向背或可一搏，然而自己却不是那个破局之人。

　　“世事如棋局局新，于棋之道，我连入门都算不上，不敢妄言。”

　　蒙老爹皱眉捻须，“你父亲最善对弈之术，你是他的女儿，难道没学得几分真传？”

　　凤姐笑道，“对弈最耗心神，又讲究天分，我是个不爱动脑筋的，惹急了只会用拳头，学不来这个。”

　　她说的振振有词，蒙老爹却是一个字也不肯相信，这小狐狸，跟她爷爷像了个十成十，卖得了精明，也装得了憨憨，真要信了她，怕是被卖了还要帮数钱。

　　元辰见老人家眼神落寞，心中不忍，自告奋勇道，“老爹，我不会围棋，只会一种西洋棋，您要不嫌弃，我陪您下那个吧。”

　　蒙老爹一听有了几分兴致，便问起西洋棋的规则。

　　凤姐抱走昏昏欲睡的小南嘉，将空间留给这一老一少。

　　午睡未起，正半梦半醒间，小红进来卧室唤她起床，说是有一位自称江南故人的竹夫人携子侄来访。

　　凤姐懵懂片刻，忽然想起一人，起身道，“可算是来了，我还以为要等到明年春闱之后。”

　　小红疑惑道，“不知这位竹夫人是？”

　　凤姐眨眨眼，“咱们家少庄主要拜师，这位竹夫人也算是她师傅的长辈。”

　　小红更迷糊了，但她也没多问，只上前帮着凤姐梳头洗脸换上见客的衣服。

　　客厅里，已经解下披风的两位远客一坐一站，坐着的在品茶，站着的在看树下对弈的老者与少年。

　　凤姐没有盛装华服，只是比家常穿着略加了几件头面和佩饰以显庄重而已。

　　“贵客上门，未曾远迎，失礼失礼！”

　　客人起身行礼，“未曾递贴就贸然上门，实在失礼，还请主人家勿要怪罪！”

　　说话的是那位自称竹夫人的妇人，只见她年年纪约在三十五岁上下，虽无十分好颜色，却是气韵柔和，温雅可亲。

　　凤姐一笑，直言道，“夫人说哪里话，我看两位容色疲倦憔悴，可是路途上遇到什么突发状况？”

　　妇人也笑了，“凤姑娘好一双利眼，果然瞒不过你去！此来京城，果然凶险，若非贵人搭救，我同阿绍早已成为海匪刀下亡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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