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红楼世界的还债日常

　　海上故人四个字勾起了沉睡在王熙凤身体里的儿时记忆。

　　王家是海运起家，王老太爷在时，往来近海远洋的船只一多半都插着王家的旗帜，只是到了王熙凤父亲这一代，家族重心已经从海外贸易转向内陆生意，叔父王子腾更是一心只在朝堂上钻营，家中七八成生意都分给了族人照管。

　　凤姐手上好几间经营番货的铺子正是王老太爷留给嫡长孙女的，只是随着近年朝廷禁海运的声音越来越响，货源的供应越发紧缺了。

　　王家的海上势力和经营范围逐渐被朝廷禁海一派扶持的漕运新贵们侵蚀瓜分，已是日落西山，只余一丝残晖，靠着王老太爷遗留的一干心腹老人勉强支撑。

　　若不是王子腾在朝堂上异军突起，接掌了贾家在军中的部分实力，只怕王家已和薛家一样没落了。

　　王老太爷弥留之际，曾将孙女王熙凤单独召至病榻前，留下半枚刻着“天涯共此时”的印章，嘱咐她：若是有朝一日有人带着“海上生明月”的印章前来，便是王家归隐之时。

　　难道所谓海上故人，便是王老太爷早年布下的暗手，特地前来送交印章并提醒王熙凤和王家及早退步抽身之人？

　　凤姐嘴角微微抽搐：一心认定贾家是个泥坑，好不容易跳出来，不想王家的水更深，他家又不是没儿孙，如何就敢将关系一家老小性命前程的要紧东西放在注定外嫁的孙女身上！

　　她上上下下打量着眼前来历成谜，宛如神龙一现的玉京子道长，心中隐隐生出莫名的忌惮：一个清晰的照面，一句模糊的话语，便轻易挑动了自己的敏感神经，此人必是个大麻烦！

　　她的眼神是桀骜放肆的，她的神态是毫不矜持克制的，完全不符合时下礼教训诫范对女子的标准。

　　然而却无比鲜活真实，更加贴合拘禁在王熙凤皮囊之下那个“负债”累累的异世魂灵。

　　玉京子又笑了，他本是性情冷肃不爱言笑的之人，脸上常年只有没有表情这一个表情。

　　然而，每次相遇，或者说每次重逢，他总是忍不住对她展露笑容，或许从前的自己果然是对她太过严苛了吧。

　　他的面容委实太过俊美威严，一笑之后便如冷冰冰的天神神像雕塑忽然活了过来，仿佛周围所有的光都聚集在他一人之身，令人目眩神迷，只想俯身拜倒在尘埃。

　　凤姐刷地打开折扇挡住丰儿的视线，眯起眼眸也朝对方皮笑肉不笑地笑了一个，“不知那海上故人姓甚名谁？我王家故交亲朋之中，可并没一个如尊驾这样的玄门高人，道长可有信物或书信没有？”

　　玉京子回头向庄子里唤了一声，“元辰！”

　　树影后走出一个面容俊秀讨喜的十余岁少年道士，身上背着一副散发着冷月清辉的玉色宝弓，手里捧着个螺钿雕花海浪纹木盒。

　　少年抬头好奇地看了一眼凤姐，看清她面容后，小麦色面庞上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

　　他张嘴就要喊人，忽然想起什么又把嘴巴闭上了，将木盒交到玉京子手上。

　　玉京子单手托着木盒并不着急打开，而是抬头看了眼山庄正门上方空出的牌匾位置，问了一句，“信物在此。有客上门，主人家不请我们进去坐坐？”

　　丰儿低头不敢直视玉京子神光离合的面容，整个人晕晕乎乎地拉扯着凤姐衣袖，借着主人的力道站稳身体。

　　凤姐收了扇子，一手扶住丰儿，一手做了个延请的姿势。

　　主人与客人一路沉默着来到客厅，玉京子打开木盒，里面分了两层，上面一层是一枚材质似玉非玉的墨蓝扳指，下面一层却是一把精巧的火铳。

　　玉京子将盒子往凤姐的方向推了过去，后者接过扳指，摩挲着内壁，里面正用阴刻之法镌刻着“海上生明月”的字样。

　　元辰解下身上背着的弓，双手捧着递给玉京子，转脸朝向凤姐，行了一礼后自报家门，“小子元辰，今奉家主之命给统制县伯王老太爷的家人请安，扳指是信物，火铳是给大姑娘的见面礼，另有有几句要紧话转告给王家的当家人，还请代为引荐王子腾王大人。”

　　这小子虽是中原道士打扮，气质却一点也不像出家人，官话讲得也不太好，带着南边的方言口音。

　　凤姐便将扳指仍旧放回木盒内，“可是不巧了，叔父受命巡边去了，不在京城，少说也得大半年后才能回京述职。”

　　别说王子腾不在京城，便是在，以他对权势的热衷，也不可能同意退出官场，带着一家老小投奔所谓的故人，隐居海外。

　　再说信物也不是不能伪造，谁知道这故人是真是假，是善是恶，几十年没有过来往的人，能否值得信任是不好说的，小心驶得万年船，还是留着让王子腾这个人精去判断周旋好了。

　　元辰仿佛并没预料到这样的情况，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对凤姐说，“既然这样，小子只好等王大人回来再去拜见罢。”

　　说完便退去一边不再说话，玉京子将那把看不出材质的长弓递给凤姐，“此弓名为望舒，缘来客栈主人托我转交给凤姑娘，嘱托姑娘千万别忘记自己承诺。”

　　缘来客栈主人正是凤姐的债主，是忘川边上有名的地头蛇，却不知怎么会与玉京子搭上关系？

　　凤姐心中疑惑不已，不过她早过了好奇的年纪，也不多探问，更不愿和玉京子这样高深莫测的神秘人物多打交道，收了礼物道完谢便端起茶杯送客。

　　玉京子也看出自己不受欢迎，起身言语从容，“我同元辰久居海外，不熟悉京城风俗人情，以后只怕少不得麻烦凤姑娘照应一二。”

　　凤姐浅浅一笑，“道长说哪里话，邻里之间相互帮扶是应有之义，且说不好是谁照应谁。”

　　收了玉京子的弓，也收了元辰的火铳，一个是冷兵器一个是热武器，都可拿来防身，多多益善才好，不能厚此薄彼。

　　她也不白要元辰的礼物，回赠他当朝书法大家墨池散人手书的“春日访山中隐者记”。

　　元辰眼神哀怨，他好武不好文，比起名家书画，他更眼馋那把望舒弓，之前偷偷试过，那把弓至少五石力才能拉开，不信一个养尊处优惯了的贵妇能上手使用。

　　顶多是作为装饰悬于墙壁之上供人瞻仰，这可真是宝剑藏于匣中，使人不得见锋芒峥嵘！

　　不知以后混得熟了，能不能用其他宝物同这位王家大姑奶奶置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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