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红楼世界的还债日常

　　刘姥姥这次上门，却不是为了打秋风，而是纯纯粹粹走亲戚，她自觉受了凤姐的恩，得知她与丈夫和离，特意带了干菜干蘑菇和家里养的一只大肥鹅上门看望。

　　“都是些自家采摘的田间乡下的野意儿，这是地衣菜，这是蕨菜干，我们自家择洗好几遍才晾干收起来的，凤哥儿别嫌弃。”

　　凤姐也没和她客气，一一笑纳，“哎哟，这两样可不常见，我还是小时候跟我爷爷去别家做客的时候尝过，地衣菜做鸡蛋汤，蕨菜干烧肉，味道可好，今天中午咱们就吃它！”

　　两人说了一会儿闲话，刘姥姥便要告辞回家，凤姐便挽留她吃了饭再回，让小红领着她逛逛自家庄园。

　　回了客厅，贾芸正陪着大姐儿说话，两个人鸡同鸭讲，手舞足蹈说得正热闹。

　　大姐儿抱住凤姐大腿，仰头求抱，凤姐毫不费力地将她拎起来抱去榻上，随手拿了积木拼图叫小丫鬟陪着她玩。

　　“妹妹可取了名字没有？眼看着就快中秋，珍大叔让族中还没上族谱的堂兄弟姐妹都把名字报上去，琏二叔那里有事正忙，只怕他一时半会想不起，侄儿好去提醒一声。”

　　贾琏如愿纳妾，旧爱新欢同时进门，正自温柔乡里享受不尽，贾母和贾赦又为他相中傅家姑娘为媳妇，请了官媒上门提亲，如今已经过了三书六礼，中秋节后便要娶新人进门。

　　趁着去相国寺上香的机会，贾家和傅家安排两人见了一面，傅家姑娘貌美娴雅、言辞举止端庄贞静，贾琏十分满意，亲自采买婚事各项所需，十分忙碌。

　　不曾和离时，一直以膝下无子为憾，大姐儿虽是他唯一骨肉，却也只被当做小猫小狗一般，想起来时便抱一抱给买个拨浪鼓什么的，想不起来时父女俩个把月不见面都是常有的事，还不如对外面的花花草草上心。

　　如今大姐儿跟着母亲常住，贾琏更是将这个女儿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昨日贾芸过府里帮忙，趁便说了句要来凤姐庄子看妹妹，二叔可有什么需要捎带的。

　　贾琏想也不想地回说，大姐儿在孩子亲娘那里没什么不放心的，再说送别之际，老太太给了许多贴己，母女俩库房里好东西多了去了，哪里看得上自己手里这三瓜两枣的。

　　及至说起取名上族谱一事，贾琏便笑道女儿早晚是要嫁去别人家的，不能承祀香火，族谱上不过记个父名母姓和排行罢了，除非将来能有贵妃娘娘的大出息，不然随便取个什么寓意吉祥的花草虫鱼名儿好区分也就是了，也值当当个正经事细琢磨？

　　贾芸见此，很有些为先二婶和堂妹抱不平，私下免不了同母亲嘀咕一两句，卜氏却比儿子想得深远，告诉他别小看了凤姐心胸为人，还得常走动走动，将她当做嫡亲姑姑孝敬才是。

　　凤姐见贾芸言辞一如往常恭敬，暗自点头：这孩子果然是个知恩图报的，不是那样趋利避害的势利之人，品性又很踏实稳重，倒是贾家子弟中难得的一股清流。

　　“难为你想着，我同你林家表姑姑说好了请她教大姐儿读书认字，这几日翻书正经替你妹妹取了个大名唤作南嘉，取自南有嘉鱼中的南嘉二字，希望她此后嘉庆有余，如鱼得水般自由自在地生活。”

　　贾芸是读过诗经的，也觉得这名字很好，不由感叹，“亏得琏二叔还跟着儒太爷爷念过几年书，如今取个名字还不如凤姑姑有学问。”

　　凤姐一乐，也不问贾琏到底给女儿取了个什么名儿，“父母为子女计之深远，名字要跟随孩子一生，岂可随意应付敷衍了事？谁生的孩子谁心疼，不怕跟你直说，你琏二叔那个人也算厚道了，却算不得是个合格的爹！”

　　也算不得合格丈夫！女子天生软弱需依傍男子而活，偏又细腻多情，世人都要求女子从一而终，却无人要求男子善始善终。若不能一颗真心报痴心，何必娶人家进门为你操持家务、赡养父母、教导子女，从早到晚没一刻得闲，还要应付不知道多少的风流孽债！

　　为人夫，为人妇，难道不该先护着顾着自己的妻子儿女？自己舅父那样悭吝凉薄的一个人，为着女儿的终身大事，不还是腆脸弯腰，软磨硬泡出尽千般手段想把失了清白的表妹强嫁给自己这个老实人大外甥！

　　好在自己母亲是个拎得清的，在得知表妹失身真相后，并没有因为顾念兄妹之情就让自己成为那个现成的大王八！

　　贾芸默默在心里给自家叔叔补了一刀，赧然一笑，“凤姑姑说的是，琏二叔是个耳软心软的好人，又知道姑姑是个能耐人，他没有后顾之忧，难免精力放在外面的人和事上多了些。”

　　凤姐一笑转移话题，问起贾芸兵马司的文书差事如何了，贾芸便回说已经给上官送了礼并请几位同僚吃了饭，一旬之后便要去衙门报到上班。

　　说完又起身给凤姐行礼，“多谢凤姑姑为我筹划打点，不然，侄子如今还稀里糊涂过日子，不知前程在哪里！”

　　他并没有说什么大恩大德难以为报之类的虚伪客套话，只心里暗暗发誓，今后竭尽全力以实际行动报答凤姐的看重和知遇之恩。

　　凤姐如今也不是那种只爱听好听话的，她看出贾芸有情有义，是个可以托付信任之人，自然能帮的就顺手帮了，本也不图他报什么恩啊德啊的。

　　“官与吏之间天壤有别，我听五婶子说你读书上原也是有几分悟性的，如今你身上既有了差事，不如还将书本捡拾起来，哪怕考个秀才的功名，晋升也更容易些。”

　　贾芸本也有此意，只是他如今虽得了凤姐帮扶，有了五、六百两银子身家，只是他年纪也上来了，母亲常催他该考虑婚姻之事，这一买房置地，手里银钱就不那么宽松了。

　　须知，读书也是很费银钱的，况且，他也不知该往哪里寻好先生，因此，他脸上便有些踌躇。

　　“不瞒姑姑，侄儿近日也为这事烦恼，家学里儒太爷爷年纪老大，精力不济，我不敢劳烦他老人家帮我指点功课，一时间想找个有真学问的好老师，只是苦无门路……”

　　他没好意思说，自己打听了小红弟弟读书的那间私塾，那里的一位顾先生是举人，颇有几分学问，为人也不酸腐，只是坚持不肯收十岁以上的学生。

　　凤姐认真想了想，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便告诉他，“你林表姑姑是书香门第，打小是被父亲当做男孩儿教养的，她的老师贾雨村乃是进士出身，常与政老爷说可惜她身为女子不能科举，不然必能金榜题名。不如我替你问问，看她是否愿意多收一个做学生。”

　　林黛玉的才情，宝玉没少提起，连同大观园中住着的其他几位姑娘的诗文字画，外面也有人流传夸赞，贾芸自然也是听说过的。

　　他母亲卜氏每每从国公府的宴席上回去，也常赞叹阖府钟灵毓秀之气尽附着于裙钗女儿身，若有一二些分润于须眉男子，何愁家族不能中兴？

　　然而他没有贾宝玉和南嘉妹妹的显赫出身，自己不过人物普通、天资平平的一介外男，如何请得动朝廷三品大员之女给自己作先生？

　　即便林表姑姑愿意给凤姑姑这个面子，国公府里的宝二叔、老太太、太太老爷们知道了，岂有不生气不怪罪的！

　　做人，贵在自知之明，贾芸虽心中向往，却还是苦笑着拒绝凤姐好意，“多谢姑姑为我着想，不是我妄自菲薄不识抬举，只是林家表姑出身名门，身份何等尊贵，我不过是个外八路的子侄，怎敢攀附她为师？老太君最疼林表姑，又最重规矩，若是知道我起这个妄念，怕不是腿都给我打折了！”

　　凤姐仔细看了看他脸色，忽然想起这是个格外讲究尊卑有序男女有别的礼法社会，自己固然不理论这些，却不能不顾忌他人感受，逼迫他人和自己一起不遵守规矩。

　　然而她到底是真心想帮这个肯上进的年轻人的，眼珠子一转便又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是我太过想当然，竟没你一个小孩子考虑得周全……嗯，我倒还有个法子……你琏二叔的新媳妇傅婶婶也是读书人家出身，她娘家哥哥虽官品不高却是进士及第，你只管把脸皮放厚些，嘴甜些，勤去他家走动走动，他一个做舅舅的，难道不肯指教你这大外甥些官面文章？”

　　在贾家，五房的旁支子孙当然算不得什么，可出了国公府，这个姓氏和出身还是很能唬人的，傅家在京城根基浅，只怕巴不得能和姻亲多亲香亲香，只要贾芸肯主动，贾琏再帮他多说几句好话，傅家哪有把现成的大外甥往外推的道理。

　　贾芸是个聪明人，很快就明白了其中关窍，人与人相处是大学问，若想关系稳固长久，情分和利益缺一不可，经营得好了，疏者可变亲友，亲友者情谊更上层楼。

　　只是，道理是这个道理，却不能为了自己利益便违背道义良心，自己去傅家走动，却把原来的王家婶婶置于何地？

　　凤姐察言观色，见一贯乖觉的贾芸面色纠结迟迟不语，便知道他是在顾虑自己的感受，不由笑道，“那边是琏二婶，这边是凤姑姑，有什么相干！多门亲戚疼你，难道你还怕我和五嫂子她们想多了不成，你也忒小看我们女人家的心胸了！”

　　贾芸听她这样说，腼腆一笑后赔礼，“我知道凤姑姑为人最阔达，只是怕有小人碎嘴，在中间挑拨是非，若是传出什么不好的话头，我是个男人也罢了，只怕连累姑姑的名声。”

　　他说的隐晦，然而凤姐已经是听明白了，冷笑道，“贾蓉贾芹那几个瘪犊子在外边编排我什么了？一肚子坏水的混账玩意儿，想来他们也放不出好屁！自己不干人事还想往旁人身上泼脏水，真以为姑奶奶离了贾家就不敢整治他们了？”

　　贾芸低头，自打贾琏夫妻和离的消息传开，他没少听贾芹等人编排凤姐种种不是，说她掌家时，对上逢迎对下刻薄时时不忘中饱私囊等等，这些还算是轻的，更甚者，还污蔑她作风不正派，和叔伯兄弟言笑往来无所顾忌，勾引瑞大叔了相思病，生生把个好人害得病死了。

　　种种污言秽语，听了都怕脏耳朵。

　　因见贾芸得凤姐看重，族中几位碎嘴的婶子也当着卜氏的面阴阳怪气说了不少酸话，就差没明着说两人有苟且了。

　　人言可畏，贾芸踌躇一番，更加坚定了求娶小红的念头，如此，他作为凤姐贴身大丫头的丈夫，再来孝顺主家也就更名正言顺了。

　　他将心中打算和母亲卜氏说了，母子两个偷偷去打听了林之孝的家事，很是满意林家的家教门风。

　　贾芸此番前来凤姐山庄，一是感谢凤姐为他谋划了兵马司的差事，二是为了回禀收回放贷一事的进度，三便是为了探听凤姐口风，为求娶她的大丫头林小红作准备。

　　因此默默听着凤姐大骂贾蓉等人，他在心里犹豫是直接向凤姐表明对小红的心意，求她成全，还是迂回婉转之后看凤姐态度再做打算。

　　比起原身，如今的凤姐其实并不擅长骂人，也不爱在无关之人身上浪费精力心神，她更喜欢以武力镇压，口中骂着王八蛋，心里已经想好了几时去贾蓉贾芹几个身上温习一番打狗棒法。

　　端茶解渴，凤姐脸上怒容消散，对贾芸摆摆手，“你只管做你的事，别管旁人的闲话，那几个坏事做多了难保不碰见鬼，男子汉大丈夫行得正坐得端，问心无愧就好！”

　　贾芸躬身应了，从带来的包裹里取出凤姐放贷的账册，正要详细解说，忽听明朗进来回话，说是隔壁庄子的主人递了帖子过来，问方不方便过来拜访。

　　凤姐打开祥云松鹤纹拜贴，上面一笔行云流水的好字，落款是“紫光殿玉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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