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红楼世界的还债日常

　　王熙凤起身，将嫁妆单子和账册仍旧放回暗格里，又从里面另外取出一本比她自己嫁妆单子厚了一倍不止的单册和一个锦囊。

　　“我这前半生争强好胜，自认见多识广才干过人，其实不过夜郎自大坐井观天；机关算计狗苟蝇营，以为便宜占尽，其实不过空落得他人口中笑谈而已。”

　　说到此处，凤姐神色不由黯然几分，她接着又说道，“我病中闲来无事细细思量，平生所犯之错大半都从不知书不明理而来，我不想大姐儿同我一样，所以想请你这个才女做她的老师，我不求她吟诗颂词才学过人，只希望她能从书中增广见闻，多了解了解古往今来的人们都是如何生活、如何为人处世，哪怕到头来什么都学不会，至少心底也自有一番天地，不至于做个睁眼瞎或井底之蛙，任人哄骗欺瞒，随意摆布。”

　　黛玉听了这番话，当真对凤姐刮目相看，眼中神采闪烁，赞叹道，“只听凤姐姐这番话便不是那等见识浅薄之辈，你说自己不曾读书，刚刚说话却是字字珠玑，成语典故信手拈来，可见往日真是深藏不露谦虚太过！”

　　王熙凤被她夸得展颜一笑，“我虽大字不认得几个，却打小起听了一肚子的戏文和不知多少说书人的故事，那些诗词文章成语典故，我的眼睛虽不认得它们，我的耳朵同嘴巴与它们却是老相好来着！”

　　黛玉脸颊飞红，笑着啐了她一口，“果然还是那个凤辣子，才夸两句你就上头，说话又不正经起来。”

　　端起茶杯喝了两口，正色道，“承蒙凤姐姐你看得起，大姐儿这个徒弟我收下了。”眼见凤姐眉开眼笑，她又狡黠一笑道，“只是，这束脩和拜师礼又怎么算呢？”

　　王熙凤把手一摊，“我是个大俗人，只会用银子砸人的，这束脩么一年二百两；另外春夏秋冬每季衣裳鞋袜两套，知道你不穿外面人做的，我折合成衣料翻倍给你；再有就是每月奉送新书两本，四时八节各有节礼，年底送时新首饰一套，妹妹觉得如何？”

　　这待遇比当年林府请贾雨村给黛玉当老师都不差多少了，何况贾雨村当年还是进士及第，人品官声且不论，即便恃才傲物如黛玉，也不敢说诗词之外的才学能胜过他。

　　故此，凤姐能将束脩给到等同聘请进士的水平，足见她对自己人品和才学的认可，黛玉心中十分受用。

　　只是这还不算完，王熙凤接着又将手中单册和锦囊递给她，“这是拜师礼，妹妹打开看看可喜不喜欢？”

　　“什么宝贝，怎么连锦囊妙计都用上了？”黛玉一面笑一面打开册子一看，竟同样也是一份嫁妆单子，且单子上绝大部分的物品名称她都在自己家的库房看到过实物，后来都打包封存随着她一起乘船从扬州运到了京城，送入贾母的私人库房。

　　这份单册上不但有林如海的签名和包括贾琏在内的几位见证人的签名，同时还盖有扬州府衙户籍司的印章。

　　嫁妆单子若要在府衙办理备案，须得要有婚书作凭证。

　　自来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有小儿女自己私自做主的道理，当日林如海病重，也只交代黛玉已将她终生大事托付给贾母操办，却并不曾明确告知是否已为她定亲。

　　但既然连嫁妆单子都已呈送府衙备案，显见亲事已经是定下了，若是与她定亲之人是贾府之外的人，贾母定然不会一丝口风都不漏给黛玉知道。

　　如此，人选便只可能出在贾家，以黛玉的出身和贾母对她的疼爱，客观推测，这个人必是与她年纪相仿品貌也相当的宝玉无虞。

　　想到此处，黛玉心中不觉十分酸涩与甘甜，她又打开锦囊，却见里面是一方青玉冻石所刻印章，刻着“孤峰奇崛沉渊如海”八个字，字体端雅中透出几分潇洒孤傲，与他少时读书笔记上所留如出一辙。

　　而他成年后，笔法渐圆融含蓄，及至他任扬州巡盐御史时，无论是奏折上书还是批阅公文，提毫落笔已再不见一丝锋芒。

　　这枚印章，黛玉是有印象的，那是林如海去世前一日的深夜，黛玉亲眼见林如海将这枚他亲手所刻的小印赠予了陪伴他最久的玉竹姨娘。

　　父亲去世后，玉竹姨娘没肯要遣散费，连她多年攒下的私房也都捐给了城里的善堂，跟一位来寻她的远亲飘然而去。

　　从不曾听闻玉竹姨娘和王家有任何关联，如何这枚印章却到了凤姐这里，难道是姨娘先给了琏二表哥，琏二表哥又交给凤姐收着的？

　　可好端端的，玉竹姨娘又为什么要把父亲的私印给了贾家的人？父亲要有这个心，直接就可以给，何必还从玉竹姨娘这边过一遍手？

　　凤姐今日给自己看这枚印章又有何用意呢？

　　黛玉一脸不解其意地盯着王熙凤，不知她将作何解释。

　　见到黛玉的满脸问号，王熙凤没有多卖关子，“当日姑父病重，你琏二表哥送你回扬州，家里对他是有过一番叮嘱的，我因不放心，怕他在外面偷腥，偷偷遣了心腹家人跟去扬州哨探，我那心腹父祖两辈原是军中斥候，很是学了些探寻消息的本事，因此无意间知道了三两件要紧事……”

　　黛玉心里突地一跳，预感到这几件事必然与林家、与自己戚戚相关，且其内容很可能会颠覆自己的某些想法与认知。

　　她垂着头，一阵没来由的恐慌之后，语气忐忑地问道，“同我有关？”

　　王熙凤点头，坐下揽住她肩膀，“妹妹请恕我知情不报之过，论理我不该再掺和林家和贾家的事情，可若不说，我心底其实难安，妹妹这样真心真性情的明白人，不该被蒙在鼓里。”

　　黛玉深呼吸，将父亲的小印紧紧握在手心，以此汲取力量，“姐姐知道什么，还请明白告知！”

　　都说做人难得糊涂，真相往往令人难以置信，然而黛玉宁愿清醒地痛苦，也不愿被最亲的人隐瞒和欺骗，哪怕那些隐瞒和欺骗名义上是为了她好。

　　王熙凤指着嫁妆单子对黛玉道，“关于妹妹的嫁妆与婚事，这是去世前已经和老太太在书信里约定过的，去官府备案却是林姑父和你链表哥私下的商议和交易，交到老太太那里的那份是没有过明路只是给家里人有个交代的样子货，当不得真。”

　　“林家祖上世袭侯爵，又是几代单传人口简单，家风尚简朴不尚奢华，累世积蓄下来家产折现足有数百万之巨，摆在明面上的不过十之六七而已，暗地里那部分交由林家忠仆打理照管，只等妹妹成婚后便悉数移交，信物便是林姑父的这枚印章。玉竹姨娘已经秘密来到京城，印章正是她让我转交给你的。”

　　黛玉慢慢消化着凤姐话里的信息，“玉竹姨娘为什么不亲自来见我呢？”

　　王熙凤叹息一声，“林家和贾家是有约定的，贾家率先违反了约定，你玉竹姨娘信不过贾府。”

　　黛玉猛然抬头，身体一偏，视线尖锐地直直刺向王熙凤，“什么约定？既说玉竹姨娘信不过贾府，如何肯将印章交到了二嫂子手里？毕竟，你如今还是这府里名正言顺的琏二奶奶不是么？”

　　不是她要把人心想的太坏，实在是从来财帛动人心，凤姐又一向是个无利不起早的性子，一边是一直对自己照顾有加的异性表嫂，一边是先后服侍过祖母和爹娘、深得林如海信任，在林家有名有姓待了二十余年的姨娘，黛玉在情感上本能地偏向后者，她不免担心凤姐是不是对玉竹姨娘用了手段。

　　王熙凤轻轻拍了黛玉一下，翻了个白眼道，“刚才还喊姐姐，突然又叫起嫂子来，可见是不信我，这也不怪你，谁让我往日恶名太盛！”

　　黛玉被她说得脸上一红，表情依旧固执，眼神中也依旧充满怀疑，她起身下炕，将两手搭在腰间蹲身向凤姐赔礼道，“姐姐且看在我自幼寄人篱下难免多疑小性的份上宽宥则个，我林家不剩几个人了，还请告诉我玉竹姨娘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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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观园，潇湘馆。

　　这一晚黛玉破天荒地没有看书，早早就歇下了。

　　有人在外面扣门，上夜的婆子来开了门，雪雁披着外衣打着呵欠出来看是谁，发现是宝玉房里的二等丫鬟晴雯，一面轻轻在窗下告诉屋里的紫娟一面迎上来。

　　“晴雯姐姐，这么晚过来是有什么要紧事么？我们姑娘都已经睡下了。”

　　晴雯将手里提着的灯笼搁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往怡红院的方向努努嘴，“还不是我们宝二爷，下晌打发我来看林姑娘，紫娟告诉我说林姑娘被琏二奶奶接去了，他一听就懒了精神，这不，赶着临睡觉前这会子功夫非让我再过来一趟瞧瞧。”

　　雪雁抿着嘴笑，“宝二爷躺这些天了还没躺够啊？怕不是又借着生病的由头不肯去上学罢。”

　　晴雯解释说，“是老太太和太太吩咐的，说宝二爷这回亏元气亏大发了，须得好生精心保养着，不歇足一整个月不许出院子！”

　　雪雁吐舌，玩笑道“那不跟坐月子时间一样长！”

　　晴雯拍了她一下，瞪眼道，“少浑说！”说完自己也撑不住笑了，“太太年纪上了四十多才生的我们二爷，先天到底弱了些，所以老太太和太太才格外疼他！”

　　黛玉卧房的烛灯已是熄了，紫娟轻轻掩上房门，拉着晴雯的手走到左侧偏房属于自己的那个小单间内。

　　“晴雯姐姐，难为你大晚上又跑一趟，姑娘已经睡下了，劳烦你回去告诉宝二爷：请他好生保养，不用多惦记旁的，等过两日史大姑娘来了，我们姑娘同她一起再去看宝二爷。”

　　晴雯点头应承着，一面按照来时宝玉的吩咐说道，“林姑娘的人参养荣丸还剩多少？二爷托冯紫英将林姑娘的脉案和前儿鲍太医开的药方送去给一位高明大夫看了，说方子治标不治本，也不适合先天体弱且脾胃虚寒的病人服用，最好还是以药膳温补元气，人参养荣丸倒是可用，只是配伍上需作调整。二爷叮嘱叫林姑娘赶紧停了鲍太医的药，依旧还是按王太医的方子继续吃丸药为好。”

　　紫娟想了想，回答说，“这段时日用的都是鲍太医的方子，剩下的人参养荣丸还够吃一个来月，不过听太太说药房里只剩了些参须末，再配药得从外面淘换好的整参，再不然，恐怕得开老太太的私库或是琏二奶奶陪嫁里可能会有。”

　　说着便有些发愁，人参养荣丸是富贵药，配齐一次药至少三、五百两银子，却只够吃一个季度，一年下来至少要花一千两，若是林家还在，这些原也不值什么。

　　只是如今林老爷去世，林家家产变卖后折现存放在老太太那里说是留着给林黛玉作陪嫁，并不能由她随意支取领用。

　　雪雁私下抱怨说去领药时，药房脸色一次比一次难看，太太也当着姑娘的面旁敲侧击过好几次，一时说好参难寻药难配，一时说大夫看病开方，不一定用药贵的药效就好，一时又说总吃一个大夫的药方吃不好就该换其他大夫和新药方……

　　话里话外无非嫌弃姑娘多花了银子，却不想想，认真算起来，这个大观园，可有大半个都是用林家的银子盖起来的。

　　但明知如此又能怎么样，一家子上下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不过是欺负姑娘父母双亡无人做主，寄人篱下只能忍气吞声罢了，受了委屈都不敢大声哭。

　　姑娘今日出门时还是好好的，回来脸色就不对，眼睛有些红肿，也不知琏二奶奶到底跟她说了些什么，问了跟着一起去的春纤，只说琏二奶奶和姑娘在屋里说了好一阵子悄悄话，不知道说的什么，姑娘晚饭一点主食没吃，满桌子江南菜她只吃了几筷子茭白炒肉丝和香橙莲藕，一盅虫草炖鸡也只喝了一点汤，全部份量加起来也就一碗。

　　宝二爷倒是真心对姑娘，可他偏是最不通俗务的一个，又不能当家作主，姑娘的委屈与烦难便是说与他知道，只怕他也不能完全理解和帮忙解决。

　　徒劳无益罢了。

　　紫娟心里想了许多，知道晴雯是个心里存不住事且嘴上不把门的，便顺着原来的话头说道，“配丸药和改药方的事等我问过姑娘，横竖太医院那边每到月底都要来府里给老太太请平安脉，到时让老太太拿主意罢。对了，怎么听说袭人姐姐也病了，太太不仅许她在园子里养病，还特意指了两个婆子去照顾她，她今日可好些了？”

　　烛光下，晴雯脸色白了白，声音不大自然地回答说，“也没什么，就是张道爷来府里除祟那日有些惊着了，晚上又贪凉开了窗户着了风寒，太太怕她把病气传给宝玉所以单独把她挪到别处养病去了，等好了依旧是要回来伺候二爷的。我得走了，再晚回去若碰见林大娘又该挨一顿排喧。”

　　紫娟将晴雯送出潇湘馆，轻手轻脚地来到黛玉卧房门外，听着里面辗转反侧的细微声响，默默地站立了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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