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红楼世界的还债日常

　　因王熙凤不读书，她的住处便没有设置单独的书房，只在起居室外间见客的隔间内摆上了桌案，又从贾琏书房取了现成的笔墨纸砚来用。

　　王熙凤姿势熟练地铺纸研墨，回头见黛玉神情惊讶，笑道，“妹妹别笑话我，我没嫁过来时，没少听些才子佳人的戏文故事，不成想嫁过来后才知道琏二爷竟也是个如我一般不读书的，我同他别说红袖添香了，不上演全武行都算是给彼此留了体面……幼年学的这些假把式竟全没了用场。”

　　话里颇有几分惆怅意难平，黛玉想到贾琏这位表哥的风流秉性和他作出的那些不体面之事，不由也在心中暗自思忖，强如凤姐，于夫妻婚姻一事上，也免不得委曲求全，咽泪装欢，明明屡屡犯错的是男人，却次次都由身为妻子的她收拾残局并承担恶果与骂名，何其不公！

　　平儿送了煮好后又用井水降过温的饮品和点心进来。

　　青碧竹节杯中的是用煮开的羊奶和几种花茶茶汤勾兑后调成的奶茶，里面加了盐、果干蜜饯颗粒和芝麻/果仁碎。

　　玉兰花型琉璃杯中的是用玫瑰卤子熬煮洛神花之后过滤掉渣滓，再加入鲜果颗粒的花果茶。

　　点心一共四样，咸甜各半，俱是黛玉没见过的新鲜样式。

　　王熙凤为她一一做了介绍：两样咸口的点心分别是鱼羊锅贴和杂锦火烧；两样甜口的是仙草白玉冻和栗粉莲子糕。

　　“这几样点心别看样子平平无奇，却都是我小时候跟着爷爷逛遍金陵城尝到的冷门风味，等明儿我回去老家，不知那家传承了四五代的老店还在不在？妹妹吃惯了精致东西，也尝尝这不寻常的街头小吃。”

　　四样点心每个都做得只有一口大小，若以黛玉日常的胃口来说，挨个尝一个下去，她连晚饭都可以省掉了。

　　王熙凤自己选了奶茶，将果茶给了黛玉。

　　黛玉笑道，“不是叫我来写字么，怎么先吃吃喝喝上了？”

　　平儿看了眼摊开在炕上的嫁妆册子，想到昨日，王家二舅太太王子腾夫人和奶奶的一番对谈，脸上神情暗了暗。

　　一句话也没多说，拿了针线活计和丰儿两个一左一右守在屋外。

　　王熙凤端起竹节杯作敬酒状，“常言说，吃人家的嘴软，等你吃了我的东西我才好求你办事情啊！”

　　黛玉也端起琉璃杯小啜一口，口中却道，“嫂子说的怪怕人的，我胆子小，若是什么杀人放火违法犯忌的勾当，可不敢相帮。”

　　府里都传二奶奶私下挪用各房月例在外面放贷收利钱中饱私囊，黛玉却知道并非全然如此。

　　她闲着没事时帮外祖母算过府里的账，贾府这些年进项渐少支出增多，府里上下非但不懂开源节流反而奢靡成风，本就入不敷出。

　　后面为着贵妃省亲又大兴土木广增人口，使得府里人事越发冗杂，各处大小管事又尽皆贪腐成性，亏空一日多过一日，以至管家的琏二奶奶不得不寅支卯粮拆了东墙补西墙。

　　若说早年还能趁着管家之便往自己口袋揣几个，如今只怕不但没得便宜好占，反倒时不时要自掏腰包上下贴补。

　　若非二嫂子私下调配周济，不得宠的二姐姐、四妹妹、琮哥儿几处还不定过得怎样清苦。

　　人有私心不为过，二嫂子固然有其势利短视处，其为人却不乏真性情，处事果决利落比男子更有但当。

　　贾府弊病沉疴非少数人所能造成，更非一人之力所能轻易扭转，黛玉扪心自问，换成自己坐在贾家当家奶奶的这个位置上，未必就能比凤姐更有作为。

　　因此，日常打趣归打趣，私底下，她对凤姐心胸手段其实很是佩服。

　　这几日，她也隐约听到一些风声，看外祖母和二舅母对凤姐的态度也异于往常，早起了几分疑惑，此时细细观察凤姐脸色表情，又品度其言语，却又似乎没什么不一样。

　　“妹妹这样纤弱单薄的小身板，就跟这膏冻一般一碰就碎，杀人放火的粗苯活计可用不上你，你这双手只合用来焚香调琴、舞文弄墨。”

　　王熙凤用公筷给自己和黛玉分别挟了仙草白玉冻盛在小小一只的浅口瓷碟里，往自己的那份均匀裹上熟豆粉，给黛玉的那份浇上薄薄一层桂花蜜。

　　她用精致的长柄银质汤匙剜起一块送入口中，清苦中夹杂着淡淡的甜和轻微的奶香以及豆子焦香，口感爽滑弹软，一抿即化。

　　“妹妹尝尝这仙草白玉冻，里面除了仙草汁，还有豆浆和牛乳，你若觉得不够甜，便再多加些桂花蜜。

　　黛玉祖籍姑苏，幼年长在扬州，口味偏甜但不嗜甜，尝了一口只觉得甜度刚刚好，比之酥酪又更清淡容易克化，点头称赞，“没吃出一点豆子和牛乳的腥气，入口细腻绵密，不知若是去了仙草汁，只用豆浆或牛乳，再加些新鲜果粒进去味道又是如何？”

　　王熙凤夹了只鱼羊锅贴在姜醋碟子里蘸了蘸，“妹妹这主意不错，等厨房试好了再请妹妹过来品尝。”

　　一时用过了点心，王熙凤向林黛玉表明请她过来的缘由，竟不是为了记录府里的公账，而是让她帮忙抄写自己的嫁妆单子和夫妻两个的私账。

　　嫁妆单子倒还罢了，可贾琏夫妻二人的私账却怎好由自己这个未出阁的表妹来抄写记录？

　　更何况，府里私下常有人议论，说贾琏小夫妻两个趁着管家之便，没少从公账里捞好处，不仅如此，瞒着祖母和父母外面还另有产业和一些见不得光的来钱门路。

　　黛玉觉得大不妥当，一点也不想掺和进这些是非里，虽感念凤姐不把自己当外人，却不得不婉言推辞。

　　王熙凤也猜到她必是不大肯应承的，于是一笑道，“妹妹的顾虑我知道，我只问倘若你是王熙凤的妹妹而不是贾家琏二爷的表妹，我这个做姐姐的私下求你，这个忙你倒是肯不肯帮？”

　　黛玉手里绕着手绢，脸上表情不大自在起来，“二姐姐、三姐姐都是读书认字的，宝姐姐更是嫡亲姑表妹，再不济叫了宝玉来也是使得的，二嫂子何苦只来为难我？”

　　王熙凤拉她到软榻上坐下，自己从拔步床的机关暗格里取出好几本册子，取出封面用螺子黛眉笔画了两棵树木的那本递给黛玉。

　　“妹妹先看过这本册子，我再来告诉你其中缘故。”

　　黛玉接过册子只翻看了前面两页便脸色大变，抬头惊疑不定地看向王熙凤。

　　王熙凤颔首示意她继续看下去，自己端了杯黄山毛峰慢慢品味着。

　　黛玉素有一目十行过目不忘之能，王熙凤一杯茶还未续盏，她已将这本册子看完。

　　“这是我林家的家产清单，如何却在二嫂子这里？”

　　准确来说，这份是完整的、不曾被分割和隐瞒篡改过的原始清单，这份清单，早在贾敏过世后，林如海就曾亲手交给林黛玉保管过一段时间。

　　后来，林如海病危之际，在床头给黛玉和贾琏看的清单却比这份内容少了将近三分之一，至于上交到衙门的那份则又少了不知多少。

　　当年，主持操办林如海一应后事的正是贾琏，丧事办完，林家名下的田产店铺虽未易主，却全部由贾家接手管理，其中猫腻，懂得都懂。

　　细心如黛玉，不是不曾留意到家产前后的变化，但她素来不是个爱在钱财俗物上计较的性情，贾家又是她外家，且外祖母每月都会在月例之外另给她一笔钱花，但凡有什么好东西，只要给宝玉一份，就必然也给她一份，如此，她也就更不多留心这些身外之物了。

　　然而，此时此刻，再次见到大半由父亲亲手抄录、小半由母亲用簪花小楷增补修改的这份家产清单，黛玉回想起儿时承欢于父母膝下的幸福时光，不知不觉间泪湿脸庞。

　　王熙凤轻轻叹了口气，坐过去将黛玉抱在怀里，温柔地轻轻拍抚着她的肩背，没有安慰她或是叫她别伤心，反而放缓了语速问道，“林姑父将你当做男儿培养，你同贾雨村学四书五经这些古时圣贤文章，可曾读过本朝律法？”

　　黛玉被她问得一愣，过了片刻方点点头，“先生不曾教，我自己因为好奇倒是在舅舅书房偶然翻看过一两回，二嫂子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听说二嫂子在外面私放印子钱，难道是官府知道了在查这件事？

　　王熙凤一边用手帕轻轻帮她把眼泪擦了，一边低着声音说，“我已决定要同你琏二表哥和离，关于和离之后财产的分割与大姐儿的抚育教养只怕与贾家还有一番拉扯，故此想知道本朝律令上具体是如何规定的，我也好做参考。只是我不识字，又在内宅，故此来寻妹妹帮我找找户婚律上是怎么个说法。”

　　黛玉虽已预料到一二分，但直接听到王熙凤说要和离仍是吃惊不已，“二嫂子如何突然起了这个念头，琏表哥虽在女色上糊涂了些，到底是个能担当能做事的，且你们又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有什么事是不能好好商量的呢？”

　　王熙凤帮黛玉将耳边一缕散发顺到肩后，双目直视那一双如春水灵秀又涵风露清愁的眼眸，“若是别人问起，我自有一番神神鬼鬼光冕堂皇的说辞，但当着林妹妹你的面，我的答案不过不肯将就这四个字罢了。”

　　她说“不肯将就”四个字时声音虽低咬字却极重，语气坚定认真。

　　黛玉听得心神一震，她凝视着凤姐的脸庞，一样还是柳叶眉和丹凤眼，不知是不是重新修剪过眉形又修饰过眼型的关系，凤姐的眉眼线条与弧度平和柔顺了许多，双眸中眼神锋芒尽数收敛，如一汪清净深邃的幽潭，再无往日的张狂与飞扬。

　　但凡她说别的借口，黛玉都有几车几轱辘的话来劝阻，唯独“不肯将就”这四个字却说进了黛玉心里去，令她感同身受，无法以言语搪塞。

　　到今日黛玉方才知道，缘何自己能与凤姐这般投缘，原来她也是这般一个骄傲到不肯将就、不肯委屈了自己的一个人。

　　只这四个字一出，她便知道凤姐与贾琏和离一事再无转圜余地。

　　黛玉什么也不再问，静静平息一阵，对凤姐道，“姐姐有什么要我抄写的，都拿出来吧，关于户婚律等我去舅舅书房仔细看过再来同姐姐解释清楚。”

　　抄写完凤姐的清单与账册，又逐条念了与凤姐核对，凤姐不曾读过书，但因为管家的缘故，几年下来也认识了上千个常用字，只是会看不会写。

　　黛玉一边念，一边留意凤姐不时用削尖了的眉笔在几个略显生僻且笔画繁多的字词上方作标注，那些用来标注的符号曲里拐弯的，陌生但又仿佛曾在哪里看见过类似图案。

　　“姐姐画的是什么？”

　　凤姐标注完最后几个拼音，抬头回答黛玉，“这是从前我跟着爷爷在码头行走时，同几个西洋传教士学的独门密码。”

　　黛玉好奇之余终于想起，自己幼时同母亲到扬州一户大盐商家里作客，他家书房里有几本书就是用与这符号极相似的字符写成，不觉意动道，“好姐姐，这符号怪有趣的，你教给我好不好？”

　　凤姐心里暗暗好笑：装文盲其实也蛮辛苦的，若不是为了引黛玉注意这些拉丁字母，自己又何必一番作秀？

　　“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便教你。”

　　黛玉凝眸，腮上带笑，问道，“什么条件？凤姐姐说来听听，只要不是杀人放火或有违仁义道德之事，我都答应。”

　　她心里想着，元春大姐姐在宫里当娘娘，娘家若是出了什么休妻和离一类的事情，面子只怕过不去，所以哪怕是凤姐主动求去求和离，也必有一番波折，且未必能如愿。

　　难不成凤姐是想让自己在外祖母那里为她说说好话和敲敲边鼓？

　　凤姐抬手指了指窗外大姐儿院子所在的方向，提示道，“我的条件其实在之前就提过了”。

　　黛玉灵机一动，立时便明白了，“姐姐当真要让大姐儿拜我为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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