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红楼世界的还债日常

　　傍晚时分，飞鸟归林。

　　客房院落里炊烟袅袅，不擅长厨艺只跟表姐学会了唯一一道菜肴的甄菡正独自在厨房里忙碌着。

　　封氏心神不宁地绣着一双袜子，每下三五十针就探头往厨房方向看上几眼，生怕闺女被灶火撩了头发或是切菜伤了手。

　　一旁窗下看书的甄士隐视线胶着在字里行间，却也同样分出几分心神关注着妻女的动静。

　　“既不放心，何不去帮忙？”

　　封氏停了手中动作，“我倒是想，只是清清不让，你也知道这孩子有时候执拗起来，可是不知变通得很。”

　　她没说的是，这一点其实很像自己的丈夫，甄家的人骨子里都有些执拗。

　　“从前也不见她对灶上活计这么上心，今天也不知是怎么了，兴兴头头只吃了午饭就在厨房里折腾起来，光是杀那些泥鳅就费了一下午的功夫，血呼啦滋的也不知道害怕！”

　　封氏不知道，甄士隐心里却很清楚，必是外甥女走之前有交代过女儿什么。

　　想到琼真，甄士隐心里一时有些沉重，外甥女并未很正式地来和自己辞别，只说要和父族这边的长辈出去名山大川游历一番，归期不定。

　　她笑得从容，然而事后回想，那个浅淡平常下隐隐藏着几分超脱和释然的笑容正如妹妹当年。

　　一为生离，一为死别，为何母女二人的笑容竟如此相似，宛若轮回。

　　甄士隐反手重重拍了几下额头，阻止自己继续想下去，他打迭起精神，视线和心神重新聚焦于《菡萏记》里描述时英莲在真真国种田养桑的几个章节。

　　他记得外甥女当时的原话是，“读书人每每自称耕读传家谓之清贵已极，却往往勤于读而疏于耕，要我说，天下最根本也是最清贵的学问莫过于能让人人都能吃饱吃好。舅父若果真无意仕途经济，不妨多留心农耕之学。”

　　过后女儿又拉着自己去看她种在花房里的，观赏价值并不高的几种植株，说表姐所著《菡萏记》中描写到的番薯玉米辣椒西红柿等作物并非杜撰，而是真有实物，且是舶来品种，可惜中原内陆之地少有人知。

　　其中番薯和玉米据说都是亩产千斤以上，若能推而广之，海内从此无饥馑矣！

　　当时不曾留心，今早贵人忽然问起可曾听闻海外高产作物良种孕育种植之法，他这才恍然大悟。

　　再重读话本中之前被自己忽略过去的种田章节，再结合女儿交给自己的所谓实验种植日记不由令他大为震撼，这才知道，外甥女早为自己谋划好了后路。

　　窗外余晖暗淡，甄士隐摩挲着书页，视线有些模糊。

　　厨房里，终于大功告成的甄菡洗干净头脸，和已经销了道籍回复俗家身份的有春合力提着食盒出门。

　　苏内相的院子里早早点起了灯，太上皇嫌弃他多嘴，瞒着自己偷偷跟琼真说了些不该说的话，连着两日都不曾使唤他近身伺候，只将他闲置着。

　　虽不曾下明旨，心眼灵活的宫人内侍却纷纷私下议论，说曾权倾大内的苏大总管遭了上面厌弃，只怕再难翻身咯！

　　苏大总管自己却是毫不在意，几十年相伴，他敢说自己只怕比甄贵太妃更了解太上皇。

　　太上皇他老人家啊，实是天下最薄情也最长情之人，洛云蕙那样欺他骗他，甚至犯下谋反大罪，最后不也允了她体体面面地自裁，比起那些自觉或不自觉沦为炮灰，悄无声息死在各种宫闱内斗里的太监宫女们，她也算是得了善终了。

　　更何况是自己这个见证了他老人家各个阶段所有悲欢喜乐的老“内”人？除了自己，谁能像自己一样事无巨细地记得那些已经逝去的宫廷故人们的点点滴滴？谁能陪他追忆当年的太宗皇帝，当年的皇太后和太皇太后，当年的皇后和太子，甚至是当年的皇子乳母洛云蕙……

　　即便是太上皇他老人家真就厌弃了自己，也没什么，这辈子自己爱过、恨过，吃过苦、尝了甜，经历过风高浪急、体验过岁月静好。

　　哦，除了男女间的那档子事，年轻时还曾深以为恨，可随着年纪渐长，又看多了、听多了活春宫，那方面的心思也就淡了，不过源于身体的本能而已，克服克服也就过去了。

　　这些年陆续也往老家送过不少银子，据说族里还给祖母名下过继了一个孩子，如此自己这一支香火也算不曾断绝。

　　只是那孩子也是个有志气的，并不肯上京来攀附自己这个有权有势的宦官叔叔。这样也好，这世上就是有许多人把出身和名声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尤其是有志于仕途的读书人，听说那孩子倒是个读书的好苗子，不知如今中了举人没有？

　　这人呐，年轻时还不觉怎样，越是上了年纪后，越爱和人追忆曾经。

　　比如自己，这些年念念不忘的不过是当日还不曾入宫时，老祖母逢年过节才舍得做的几样寻常农家小食。

　　正想着，熟悉的香气从记忆里活了过来，由远及近，抬眼看见一对花骨朵一样的小姑娘迎面走过来。

　　两个小妮子齐齐行礼问好，合力将食盒抬高平放到躺椅旁的石桌上。

　　有春退了一步，甄菡上前抿嘴一笑，“苏爷爷，我给您送吃的来了，食盒里有云片糕、龙须酥、五仁馅儿的芝麻烧饼，这三样都是表姐按照您老家的配方亲手做的，另外还有一大海碗泥鳅挂面，表姐走得急，来不及做，昨晚走之前特意叮嘱我今儿务必做出来给您尝尝是不是家乡那个味儿。”

　　除了点心小吃，琼真还另有礼物相赠，却是一枚雪花冻石的印章，上面用道家云篆刻着“青萍居士”四个字。

　　苏总管摩挲着印章，清癯面容上露出一丝真切笑意。

　　玥郡主的这份礼物可真是送到他心坎上了，甄菡见这位苏爷爷神色满意，心想总算不辜负表姐嘱托，如释重负地和有春告辞离开。

　　苏总管将食盒提到屋内，不急着用餐，却先到书桌前翻开他给自己写的自传，在书册最后一页空白处提笔在纸上写下五柳先生的一句诗：“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然后落印。

　　这本自传和这枚印章将会是自己最好的陪葬。

　　食盒一层层打开，单丛卖相上来看，糕点和面条都只能算一般水准，完全比不上御厨所作，然而正是这份简单质朴才完美复刻了儿时记忆里的独特味道。

　　那是家和亲人的味道，是他整整惦记了六十余年的味道，是他原以为此生再也填补不了的遗憾。

　　他如儿时那般大口大口吸溜着浸润着泥鳅嫩滑香鲜滋味的爽滑面条，耳边仿佛又听到老祖母慈爱的声音，“慢点吃，吃完锅里还有……”

　　～～～～～～～～～～～～～～～～～～～

　　扬州，巡盐御史府。

　　林如海考校完侄子林绍的功课，两人一边喝茶一边闲话，忽听下人来报说姑娘回来了。

　　没等他们想出个所以然林黛玉已经进了府门，带着侍女自顾自向花厅而来。

　　比起从前苍白孱弱模样，如今的林黛玉虽身材依旧纤细如柳，却是面色红润，两颊也显出几分她这个年纪小姑娘独有的婴儿肥。

　　更是因为梦里一位什么神仙姐姐教的吐纳功夫和几位宫里出身老嬷嬷的悉心调养，连胎里带来的病根都去了十之七八，一日比一日康健起来。

　　林如海看着女儿神采飞扬的模样，心中无尽欢喜，果然，把女儿从京城接回自己身边是对的，多亏侄儿蔓清热心帮忙，让女儿顺利成为丹阳郡主的学生。

　　有皇家郡主入室弟子的名分在，以后谁还能以丧妇长女为借口质疑攻讦玉儿的教养？便是以后议亲身份上也多一重保障。

　　且丹阳郡主人品贵重，虽出身皇家心性志向却如闲云野鹤，本身又是有名的才女，诗画上的造诣连其夫静思书院顾山长都自叹不如，能得如此名师教导看顾，实在是黛玉之福也是自己之福。

　　“今日不逢十，玉儿你怎么回来了？”

　　原来自打黛玉拜师丹阳郡主便被直接接入静思书院，除开节日，每旬逢十这日便可休沐。

　　黛玉由着侍女瀚文为自己解开披风，她如今身边跟着的两个大丫鬟丹青和瀚文都是老师丹阳郡主所赐，既是侍女也是伴读。

　　至于外祖母所赐紫娟，因她父母亲人都在荣国府当差，林如海询问过黛玉意见后已托北上的商船将她送回京城。

　　一团孩子气的雪雁经过宫里嬷嬷的一番教导，如今也长进了许多，但凡黛玉在家，一应里外事务都是她打理。

　　此时她已煮了滚热甜香的牛乳姜糖茶送进来，黛玉脾胃虚寒，如今天气又转凉，丹阳郡主便叮嘱少喝绿茶，因她又爱甜，雪雁特地跟老嬷嬷学了许多热汤饮的做法。

　　黛玉不爱酥酪，跟了丹阳郡主一段时日后倒是爱上磕奶片和喝各式奶茶，牛乳姜糖茶提前做过降温处理，此刻端在手里正是刚好入口的温度。

　　“老师接了京城一封信，说要连着斋戒七日，给我放了假，还说等下个月开始，就会多一位师妹同我一起上学。”

　　黛玉答完父亲的问话，又向族兄林绍行礼问好之后这才落座捧起乳茶小口喝着，连嘴边沾上一圈奶渍都不知道。

　　林家自家人说话，下人们都自觉地退到门外伺候，林如海和林绍相识一笑，坏心地谁也没提醒女儿/妹妹一句。

　　林如海一边笑眯眯看着女儿喝茶，一边暗自思忖黛玉回话中的讯息，好奇问道，“可知你这师妹是何出身来历？寻常人物只怕难得郡主青眼。”

　　黛玉脸上表情有些奇异，“这位师妹姓甄名菡，年纪比我还要大上两岁，师傅说她身世经历颇有奇异曲折处，且还有一桩稀奇处，这位甄师妹幼年同样有癞头和尚想要化她出家……”

　　她下意识地隐了一句话没说，丹阳郡主告诉她，这位甄师妹和自己来自同一处，两人是宿世的缘份。

　　殊不知，此时林如海心中已是惊涛骇浪一般，家里藏了个先太子密探玉竹姨娘，除了甄家人以外，没有谁比他更清楚这位甄菡姑娘的身世来历。

　　兜兜转转，没想到自己竟然还是以一种意想不到的的方式重新和先太子一脉接续旧缘，却不知这究竟是祸是福？

　　转念一想丹阳郡主何等身份和智慧，若是太上皇和当今未曾赦免先太子一脉，丹阳郡主如何肯主动揽祸上身？

　　这甄小姑娘也算苦尽甘来，却不知她是通过各种方式由何人举荐给丹阳郡主，更不知道她会不会因为往事对玉儿心怀芥蒂？

　　林绍和黛玉均是观察细致心思敏锐之人，尽管林如海尽量掩饰，兄妹二人还是察觉他神色有异。

　　黛玉直接问道，“爹爹，您认得甄师妹还是说您觉得她有什么不妥？”

　　林如海勉强一笑，“不是，只是江宁织造府的甄家名声一向不好，所以一听姓甄，为父有些疑惑吃惊罢了。”

　　黛玉半信半疑，却体贴地不再继续追问，不同于她的懵懂，林绍却是很快抓住脑海里飞速闪现的一束灵感，不由自主地从甄菡这个名字联想到话本《菡萏记》里那个本名时英莲后来改名时菡的姑娘。

　　想到自己当初那个“实藏真”的猜测，林绍不由一笑，不同于林如海的忐忑不安，他心中涌上一股强烈好奇，但见到叔父不欲多谈此事，便迅速转移话题，问起黛玉最近所学。

　　兄妹二人都是好学聪颖之人，或许真是血脉里自带的基因，见解颇多相类共通之初。

　　“玉儿妹妹自打去了书院，越发出脱的文彩精华，前儿夫子在课堂上读了你一篇策论文，生生把愚兄等一干须眉浊物给比下去了，可见咱们林家的灵秀之气竟全跑到你和叔父身上了。乡试即将开考，不晓得妹妹肯不肯将文气暂借一二予我，好让愚兄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争取考进前三！”

　　黛玉抿嘴一笑，右颊边露出一个小小酒窝，说不出的俏皮可爱，“好说好说，不仅小妹的，就是爹爹的文气也全数予了哥哥，只盼哥哥连中三元给咱们林家也赚回一座状元牌坊来！”

　　林如海见兄妹二人说得热闹，不见半点隔阂，不由将心中忧虑去了大半，拈须微笑起来。

　　～～～～～～～～～～～～～～～～～～～
　　大安景和三年十月，西来彗星犯中天紫薇。

　　初二夜，潜伏于京城的前朝余孽在京城发动叛乱，为禁军所镇压。

　　初八夜，以洛家为首的数名走私商联合西洋海匪和北方异族流寇，于黄河入海口卧龙湾处袭杀大安数百商船，危急关头忽自天边飞来一只朱凤以天火将所有匪寇焚杀殆尽，又有青龙自深海而出，将大安子民及其船只瞬间传送至渤海之滨。

　　天火将黑夜烧得如同白昼，朱凤于烈火中踏调起舞，青龙以商周古语以歌相和，其调古朴苍茫，其词曰：

　　天戴其苍，地履其黄。
　　星汉灿烂，日月煌煌。
　　纵有千古，横有八荒。
　　潜龙出渊，鸾凤和祥。
　　干将发硎，止戈维扬。
　　人道恒昌，文徳昭彰。
　　威加宇内，声震四方。
　　安哉斯朝，来日方长！

　　歌舞毕，龙凤结伴遨游而去。

　　然而，凡人肉眼所不能及的空间结界里，蜉蝣子所化迷你卧龙和琼真所化迷你凤雏灵力耗尽，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双双被姗姗来迟的玉京子用一根手指轻轻摁在自己掌心。

　　化名玉京子，实际是主宰一方仙域的神君面色不辨喜怒，一双神光离合的眼眸低垂，静静凝视被他放在手心的一对灵宠。

　　比起还没有觉醒最初那一世记忆的蜉蝣子，琼真心里已经想清楚了一切，也深知自己即将迎来怎样的命运。

　　她桀骜地仰起头，“你又要封印我了是吗？”

　　玉京子目运神力，看向她神魂最深处：灭世的黑焰熊熊燃烧，自己费尽心力为她补全的七情六欲非但没让她那颗混沌之心转向光明的一面，反而化为黑暗的那部分的养分。

　　他不解，既已有情为何反而黑化得更厉害了？

　　“为何你此次渡三生劫仍旧失败？”

　　诚然，如某个婆娑世界的司命星君所说，不是每一个三生三世都有美好结局。

　　身为不死不灭的代表毁灭的存在，她承认自己不是个好东西，不配被爱，但是这也不是她能选择的，当然，如果能自己选，她想，她约莫还是更愿意毁灭而不是拯救。

　　她用自己芝麻大点的凤眼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语气特别欠揍地说，“拜你所赐，原本普通的三生劫已经升级成最难的情劫啦，要不下次你牺牲一下，让我也来个杀夫证道，兴许这劫就破了。”

　　两人的对话让蜉蝣子如坠云雾中不明就里，但这并不妨碍他从琼真的玩笑话里听出一丝隐藏极深的认真和期待。

　　玉京子看着自己一根手指就能摁死的小东西，“我修无情道，在你杀夫证道之前我早已杀妻并得道飞升了！”

　　他的声音明明一点也不冷，蜉蝣子却打了个冷颤，下意识地将琼真护在身后，“乖孩子，紫光阁的人咱们惹不起！”

　　琼真将小脑袋搭在左边翅膀上轻轻蹭了蹭，心里既感动又有点好笑，她想自己是不应该将一无所知的大笨龙牵扯进自己的劫难。

　　恰好，玉京子也是同样的想法，他原本计划得好好的，借这个低灵小世界补全小凤凰七情六欲，同时压制小凤凰实力以防她过早觉醒，以此降低渡劫难度，不想他千算万算，却没想到下灵界的修真门派一念山竟然也将这里选为门下弟子度红尘劫的历练之所。

　　好巧不巧的，小青龙真灵正好转世为人拜入这个门派，虽未真身下界，一点分灵恰又投胎成小凤凰这一世的血脉至亲，误打误撞中竟然开启天赋神通将本门修真心法以入梦之术传授给了小凤凰。

　　自己紧赶慢赶，依旧来迟一步，即便借助一念山门派至宝依旧没有镇住小凤凰的觉醒。

　　更没想到小凤凰竟然胆大到干涉天地气运擅自插手人间王朝更替，被此方天道以因果链
　　牢牢拘禁再难超脱

　　原本三世可完的劫如今尚不知需轮回多少世方能还完欠下的因果！

　　自来天道的债最难还，自己修为再高却也不能无视规则，少不得只能帮小凤凰分担一二了，毕竟，她走到如今地步，自己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心中主意已定，玉京子从小凤凰体内抽出关山印交还给蜉蝣子，并从自己身上渡了点灵力给他。

　　“此方小世界天道有缺，不再适合作为历练之所，本君帮你打开界门，你带着派中弟子速速离去吧。”

　　蜉蝣子此时也察觉异常，“你不是玉京子，你是谁？”

　　玉京子没有回答，随手一画，虚空中便开了一道门，他曲指将青龙连同关山印一起弹入光门。

　　虚空中只剩下一位神君和一只凤凰。

　　小凤凰看着光门消失的方向，声音落寞，“曾经当我是一只鸟时，以为做人有万般好，如今重复做了几辈子人，才发现还是不做人的好。”

　　神君垂眸，在他看穿一切的眼神之下，小凤凰仿佛醉酒般歪歪斜斜走到他手掌边缘，一头冲了下去。

　　“神君，下一世别再让我想起来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