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长恨

　　第四十二章
　　周凝紫到得街上，入了酒楼，拣一座位坐下，叫声:"小二……"一语未毕，忽见南窗下，有宫黛楚在低头喝酒，忙站起。小二倌已跑过来，"客官要点什么？"周凝紫摆摆手，"暂时不要了，谢谢！"说话间，他已走向宫黛楚，"楚……"
　　他尚未说完，宫黛楚便站起身来，径自到了柜前，"掌柜的，结帐！"付帐之后，回到桌前，拿起桌上宝剑。
　　周凝紫说:"楚，那天御花园只是由于相思公主受刺激后精神失常……"
　　宫黛楚芳唇撇撇，微微笑笑，清清目光直射于他。
　　如此这些，令周凝紫咽回话语，不知所然的望着她。
　　"董仇峰，像你这样四方瞎找，就是胡子花白了，也找不到宫黛楚的，省着点吧！！"
　　"白染夜，这番在京城，倘若再找不到小草儿，就你回你的狮梓林，我上我的少林寺。"
　　楼下传来董仇峰与白染夜的说话声，紧接着他们两个上了楼。
　　他们上楼，正是宫黛楚下楼时。
　　董仇峰惊喜万分，"小草儿！"忽的他又看见周凝紫，于是他弃追宫黛楚，而直向周凝紫，揪住他，就是一阵打。
　　"仇峰，你……"
　　"我什么？我打的就你这个负心汉！"董仇峰一瞪双眼如铃，"周凝紫，你为什么要辜负小草儿，去作什么驸马爷？你到底是个攀权附贵的孬种！"
　　"仇峰，你听我说……"
　　"说什么说？有什么好说的？你这个卑劣小人，非君子，今天既让我碰着，就只有死路一条。"董仇峰大喊大叫，双掌齐发，打在周凝紫身上，直到累了，方才住手。
　　周凝紫靠着窗棂，嘴鼻流血，状似要倒下去。
　　"周凝紫，我董仇峰与你无怨无仇，并不存心要打你，而是替小草儿抱不平，为她出口气！"董仇峰指着周凝紫，又是一脚踢向他。
　　周凝紫一阵钻心痛，忍不住弯下腰来，"哇"的吐出一口血。
　　白染夜对周凝紫不由生发一股亲情，拖董仇峰一把，"你不也爱宫黛楚么？而今他作了驸马，不正合你的心？住手吧，都把人打成这样了！"
　　周凝紫望望她，"谢谢你！"
　　"你不用谢我！"白染夜咬咬嘴唇，"你与你爹太不一样了……"
　　"什么你爹他爹的？你们明明就是同一个爹！"董仇峰抢过她的话，"怪不得我第一次见你时总觉得你像一个人，但就不知道是谁，现在你们瞧瞧，啧啧，长的还真有几分相似！"
　　周凝紫一愣，似懂非懂，"仇峰，我与她……"
　　"你爹就是个淫贼，祸害了好几个女人！"
　　"你……你……"白染夜涨红了脸，"你才是个贼！"
　　"谁贼了？谁贼了？"董仇峰显是生怒，一把拔开她，"正因为我爱小草儿，我才更要替她打死这个薄情寡义的男人。"他左手揪住周凝紫的衣襟，右掌又举了起来。蓦然他见周凝紫泪珠欲滴的望着他，神情痛苦而凄绝，心一抖。于是他左手慢慢松了，右掌缓缓落了，改形势的移到周凝紫双肩，一把将他扶住。
　　他气喘交加的责备周凝紫:"你为什么不还手？为什么白白挨打？"
　　"仇峰……"周凝紫喘息一下，喉口腥甜，声音苦涩，"如果拳掌之下能打出你对我的了解与信任，我决不还手，你打吧！"
　　"你这般说不是令我白白活受罪？唉哟……"董仇峰朝着打痛了的手掌吹了吹风。
　　白染夜忍不住好笑，"打人时不知人家疼，现在自己疼了，疼死你活该！"
　　"喂，喂，喂！"董仇峰冲她大叫，"关你屁事，多嘴多舌！"
　　白染夜由衷的说:"他遭你一阵猛打，却不还手，看着叫人心疼！"她委屈的盯着他，"你最莫名其妙了！"
　　"嗐！"董仇峰失声一笑，"就你也会心疼人？"
　　"我怎么了嘛？"
　　董仇峰伸指一点她的额头，"你就是个小魔怪！"
　　对面衣行的宫黛楚看到这边的一切，滋味万千，闭上眼睛，密密的睫毛上垂着晶莹的泪珠。
　　"切，我这又是怎么了？多管闲事！"董仇峰跺脚一叫，"周凝紫，对不起啦！"
　　周凝紫由衷笑赞:"仇峰，你够洒脱！"
　　董仇峰笑:"洒脱有啥用？小草儿又不喜欢我！走吧走吧，要不我又得上气了。"他拉白染夜一把，"还杵着干嘛？走呀！"
　　白染夜左手被他拉着走在大街上，心中一阵甜蜜，禁不住右手抱住他的胳膊，"仇峰，你要带我上哪儿？"她竟也小鸟依人式的偎靠着他。
　　董仇峰意识到他的娇态，一跳开去，"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白染夜拉住他，"你休想！"
　　"大街上这么多人，拉拉扯扯的像个什么样子？"董仇峰甩开她的手，见宫黛楚从衣行出来，忙追过去，"小草儿，我找你找的好辛苦啊！"
　　宫黛楚说:"枕头风，请你以后不要再管我的事！"
　　"怎么？就因为我打了周凝紫，你心疼啦？"
　　"我懒的跟你说！"
　　"心疼他就替他打回去呀！"董仇峰凑近脸去，"作死的打，打呀，打！"
　　"你……"宫黛楚面色一端，"特无赖了！"
　　董仇峰望着她腾空而去的方向，叹一声，"变了，变了，全变了！"忽的，他心间涨满酸痛，忍不住想哭。因为他觉得自己成了多余的人了，不被理解的是他自己，而不是别人。

　　因是父母下世之日将到，宫黛楚离京之后，一径奔往醴陵，备些薄酒，到父母坟前祭奠。
　　坟前坟后杂草尽除，干干净净，只栽松柏。一大把香棒插于墓前，更有新烛点燃，纸钱飘飞，清酒洒过。
　　此番景象大非以前凄冷杂乱可比，似乎有人刚来祭扫过坟中先人。
　　宫黛楚好诧异，但又无人可问，只能摆下祭品，跪拜下去，"爹爹，娘亲，不孝楚儿看望你们来了。"她想将憋在心中的辛酸苦水向父母倾诉，可是父母无论如何也听不见了，不由悲痛大发，失声落泪。此时地刻，她可以在无人注目下，可以在先父先母前，无所顾忌的，痛痛快快的哭一场。她越哭越想哭，越想哭越大声，哭出了心中的悲哀，哭出了心中的思念。她哭的柔肠百结，但又干干脆脆。
　　她光顾自己哭，却毫未察觉到有人在陪她哭，在落泪，在滴血。
　　不知什么时候薛聆潇来了，与她同跪坟前。他为他的楚儿心碎，终于忍不住喊她一声:"楚儿！"
　　宫黛楚见到了他，似乎受伤的小鸟找到了归巢，似乎被风浪冲击的轻舟找到了泊岸的港湾，一头扎进他的怀中，哭的更凶了。
　　薛聆潇只是轻轻的拍着她，任她哭。一直以来，他就怕她不哭。因为一个人在经受太多的磨难和太多的打击后，哭出心中的苦水，无疑是胸臆要舒服得多。
　　许久许久，宫黛楚止住了泪，仍是抽抽咽咽，"师父，原来是你在守护着爹爹娘亲。"
　　"是的，我每天都会来这里祭拜你父母。"薛聆潇一点头，用力一握她的手，"同时，我也在等你！"他扶她起来，"楚儿，咱们回家吧！"
　　"家？"宫黛楚望着他，"我们还有家？"
　　"对！"薛聆潇又点了点头，"我们有家！"
　　他所说的家便是先时宫府，已被他大致恢复以前的样子，只是牌匾改为"楚儿山庄"。
　　对此，宫黛楚除了对薜聆潇生发由衷的感激外，另有一种不同寻常的亲切之意。
　　薛聆潇对她的关切呵护之情不免时常自然流露。
　　师徒二人相处，最是快慰。
　　园中散步时，薛聆潇指那假山笑问:"楚儿，你还记得那次上山采花吗？"
　　"记得！"宫黛楚一点头，"差点摔死，是师父抱楚儿下来的。师父，那时候楚儿好淘皮，老惹你生气，是吗？"
　　"那时候的楚儿天真无邪，无忧无虑，活泼可爱。"薜聆潇笑着，举头望着天上的流云，"楚儿，如果时光倒流的话，你猜又会是什么样的情形？"
　　"什么地方不好玩，非爬到假山上去摘什么花，摔死得了。师父，你是这样想的吗？"宫黛楚俏皮兮兮的。
　　"绝不！"薜聆潇摇头一笑，"只想……抱住你，不放松！"
　　宫黛楚笑说:"在师父怀中好有安全感哦，当时竟只有几秒就睡过去了。"
　　"现在我对于你来说还有这种感觉吗？"
　　"师父……"
　　"如今的楚儿已是超凡高人了，哪里还用得着我的怀抱。"
　　"不是这样的，师父！"
　　薜聆潇不再笑了，"楚儿，不要叫我师父了，行吗？"
　　宫黛楚扑闪着眼睫，"那叫你什么？"
　　"楚儿！"薜聆潇意味深长的望着她，"我不想作你的师父，我……"
　　"哎呀，不好……"宫黛楚蓦然叫起，打断了他的话，"灶间在烧水，一定开了。师父，楚儿作饭去。"
　　"楚儿，你听我说……"
　　宫黛楚止步，一回首，说:"师父，你是楚儿最敬重最信赖的人！"她又一笑，"楚儿一定作最可口的饭菜，好好的孝顺师父。好啦，你只管等着吧！"

　　夜晚，薛聆潇伫立夜色下，直到三更时分，方才回房。他走过宫黛楚房间前，隔窗见那衾被滑落，不由轻轻推开门，轻轻走到床前，轻轻盖好被子，及至握住那柔软白藕似的手臂轻轻放被中时，心底震荡一下，忍不住很想亲亲那光洁美丽的玉靥。
　　"凝紫……"
　　薜聆潇听到她轻轻的梦呓，如同触电似的抬起头来，在她那凄凄但含笑的睡容间，另感到一番难以名状的滋味。
　　这个夜晚，他完全是外边度过，出神静立。
　　次曰，宫黛楚作好早餐，摆了菜，盛了饭，端到薛聆潇面前。然后，她解下细花围裙，在他对面坐下来，笑着招呼:"师父，开饭喽！"
　　薛聆潇端起碗拿起筷，及至到了嘴边，又搁了下来，"楚儿，你吃吧！"
　　"师父，你好像不开心哦！"
　　"你呢？"
　　"我？"宫黛楚一愣，尔后笑着啧啧嘴，"楚儿很开心哟！楚儿与师父一起，什么都不用想，还可撒撒娇逗逗乐，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时代。师父，楚儿喜欢这种生活，安宁舒适，没有人打扰，没有人非议。"
　　"可是楚儿，你毕竟不是小孩子了，你已长大，你已成熟。"
　　"师父，你是不是认为楚儿已经开始老了呢？"她抚抚秀发，"有银丝了吗？"又摸摸双颊，"有皱纹了吗？"
　　"怎么可能？楚儿永远年轻美丽！"
　　"能够长期与师父共度一生，楚儿也许可以永远保持一份童真。"
　　"不可以的，楚儿！"
　　"为什么？"
　　"其实，楚儿你与我一起，并不是真正的开心快乐。"
　　"楚儿开心快乐！"
　　"不！你不！"
　　"楚儿开心快乐，真的！师父，楚儿真的好开心快乐！"
　　"楚儿，你可以骗我，因为只要你开心快乐，我甘心受骗。但是，楚儿，你不能自欺自骗。"
　　"师父，楚儿不明白你的意思。"宫黛楚脸上的笑开始变了。
　　"楚儿，你听我说，人一旦真正成熟，便不可能回归以往，便会有自己的心事，便会有不可否认的不开心。"
　　"师父……"
　　"楚儿，不管怎么样，你听我说完。"
　　"好！"
　　"我只想问你一句话，好不好？"
　　宫黛楚感觉到他有股不可抗拒的力量，"你问吧！"
　　"纵然凝紫不在你身边，你也非常想他念他，是吗？"
　　"我……"宫黛楚腾的站起，"没有！"
　　"楚儿，你不要将自己的感情隐埋起来，那是很痛苦的。真的很痛苦，一直痛到全身各处。"薛聆潇有感而发。
　　"师父……"宫黛楚哽咽了，"我好傻，是不是？"在他面前，她可以肆无忌惮的暴露自己的软胁，卸下坚硬的盔甲。
　　"不傻！"薛聆潇一摇头，"其实凝紫心目中唯你是爱，你应该相信他。"
　　"相信他？如果他心中没有相思公主，会对她百依百顺，甚至卿卿我我？你说我信他什么？"宫黛楚心中的不快一泄而出，"对于月亮儿，我能够理解，或许感激，甚至成全他们。但是，相思公主与他周凝紫又是什么关系？他竟可以全心全意的去照顾她！师父，你说我怎么可以视而不见的去原谅他？"
　　"可是楚儿，我真的不相信凝紫会去喜欢相思公主。相思公主没有什么值得他宁愿放弃你而去投入她！凝紫他决不是个攀龙附凤的虚荣人，而是个正直善良敢于面对自己感情的好男人。"薛聆潇是真正的关心她的感情问题。
　　宫黛楚摇摇头，"他没有这么好！"
　　"楚儿，只要你心平静气的去想想，你终也会似我一样将他彻底理解。"
　　"他是你的亲人，你自会为他开脱。"
　　"楚儿，我不是因为他是我兄弟，而替他说好话，而是我的的确确感觉到他真的爱你，而你也爱他，不是吗？楚儿，也许我本不该说这些。但是，我深深懂得人世间最痛苦的莫过于两个相爱人不能够生活在一起，共度岁月。"薛聆潇很少用这种充满激情的语调说话，在宫黛楚听来，尚是第一次，她不能不为之大震惊。
　　她眼中露出了迷惘沉痛，垂头沉思。过了许久，她才走到薛聆潇跟前，把他拉起来，"师父，楚儿太过依赖你了，或许楚儿对你的关注表现的很少很淡，对不起！"
　　"楚儿！"薛聆潇轻轻叫她一声，有力的手臂，轻轻握搭她的肩头，将她往怀里拥了拥。
　　"师父！"宫黛楚也轻叫了他一声，感受着他的温暖，缓缓靠近他，慢慢将脸颊偎着他，浓密秀发如流水般的散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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