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处

　　嘉佑四年，寻欢被册封为永宁王，继续留守庐陵城，永宁王顺其自然的在这一年的正月里娶了内丞娘子为永宁王妃。
　　他们的长女在这一年出世，殿中省的两个低阶女官惹怒了御侍卿娘子，素素被委任了暂行御侍卿的职责，整顿殿中省。她离开了庐陵城，又回到了摩诃殿。
　　一直就是这样的勤勉，她从不曾抱怨，哪怕是为人妻，为人母，为女官之首的职责，她都不曾懈怠。
　　可这样的努力，终究是抵不过云善告诫她的那一句“只要有片刻的犹豫，那便是不行的。”
　　她犹豫过，在庐陵城和长安城，在永宁王府和尚药局的摩诃殿之间。
　　曾经在孤寂的掖庭中想过，在危机关头，留一个深情而绝望的吻在你的额头之上，转身离去。可是日子平静的让人心宽体胖，我们离想象太遥远。
　　但是你可曾想过？身处在历史的漩涡之中，我们时时都身陷危难，错一步，就是灭顶之灾。

　　永宁王在人民口中并非一个安分守己的亲王，因为他总是被太多的美人所围绕。素素对此一直保持着缄默，直到有一日里她在整个庐陵城下令也无法找到寻欢时。她蓦然的心慌了起来。
　　那是一直以来的信任的塌缩，毫无征兆。
　　她抱着长女连夜赶到长安的酒馆去找在那里作乐的莫欢公子。就在她进门片刻，永宁王却出现在酒馆之中。
　　“这是我出资建造的，此番来便是查账。”寻欢的面上有些不高兴。
　　那些跟随素素而来的诸多女官娘子们的阵势，让这酒馆的情景，总是使人觉得不太舒服。
　　“如此，那便也是永宁王府的账目，王爷公务辛劳，不如就让臣妾代替您来查收吧。”素素接过账册，一目十行的扫视下去。
　　他们没有再看对方的眼。谁也没有再低下头，享受着欢愉的尴尬。

　　其实有些事，我们一直都清楚。
　　比如十一殿下时的女官娘子，比如郡王殿下时的女官娘子，比如现在的永宁王时的女官娘子。
　　素素知道寻欢太过夺目，她身为永宁王妃的光环渐渐的成为了最大的金箍。
　　殿中省有一名女官娘子，娇俏动人的很，素素只见过她几面，知晓她曾经带着二殿下在庐陵城做客过一段时间，她也知道这位昵称是雨璇的女官对于寻欢的爱慕之情。
　　寻欢问素素“你不相信我么？”
　　素素只能回答：“我是相信你的。”
　　我是相信你的，成亲时他说“今生只有素素一位妻子，绝不纳妾”，素素这也是相信的，可是她一直都想问——你只会爱着我一个人么？你会一直爱着我一个人直到死去么？
　　你敢说这些么？素素在摩诃殿里握紧了手里的发簪，用力的想着。
　　她知道这不可能，所以也不坚持，她想了很久，不敢回到庐陵城。于是，在一个明媚的午后，小良使禀报璇娘子病逝。
　　抑郁，苦闷，难过，伤心 ，自责，懊悔，悲伤。素素突然意识到，是她在独享着盛唐最优秀的男儿的时候，仍旧有人是在默默的哭。是她在恣意的挥霍这万人嫉恨的幸福的时候，仍旧有人在擦着泪水。她将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之上。这有悖医者之德。
　　她不能停止这样的想法，只能还给她们泪水，寻欢将她搂在怀里，轻声的说：“不论如何，今生我只娶你一人。”
　　他们岌岌可危的爱情，就此得救。因为一个并不相干的人的逝去。

　　嘉佑六年，空旷多年的东宫终于迎来了新的主人，素素错过了太子大婚的时候，却在数月之后的玉泉山见到了太子及太子妃和随行的太傅。
　　颠簸的马车停靠在路边，寻欢扶着素素下了马车，再抬眼时，见到了正欲上山的三人。
　　寻欢和太子走到一旁说话，素素却留意到那名身着红衣的太子妃。
　　她穿着纯正的品红色，挽起了蓬松的发髻，插着一株红色的芍药，气色很是迷人。但素素却觉得这未曾谋面过的太子妃却异常的熟悉。
　　太子对着太子妃唤道：“相思，小慕他说的那事可是真的？”
　　一直沉浸在景色之中的太子妃转过头，素素方才想起那相思之名的熟悉。黄昏太子妃与相思夫人相似，是在她未曾到长安之前便传遍了盛唐的。如今得见，果真是相似的很，甚至在她的面容上，都隐约得见临川王的一些神态。
　　她眯起眼仔细的端详着黄昏的一举一动，突然，对方转过头，向她露出了诡异莫测的一笑。
　　素素惊恐的看向寻欢，企图从他那里得到解答，当她微弱的情绪透过眼神扫到寻欢的脸上时，他却是一派专注神情的凝视着太傅，静谧的仿若是化作了玉泉山上的一棵棵古木。

　　猜得到的，那不是故事；验证了的，便不是谣言。它们都有一个残酷的名字，叫做事实。
　　摩诃殿前的景色依旧如同三十年前，一百年前的一样，历史上有些事，是反复不停的，不论如何的掩盖和回避，它们发生的途径总是那么的相似。
　　素素曾听闻当年的安国云旻王和肃懿太子的断袖故事早已经是被市井之间当做是传奇的一隅来笑谈。她以前听到时，总是替云旻王妃感到悲哀，那样灵动的王妃，是如何看待自己夫君的传闻的呢？
　　如今她面临着同样的状况。
　　那个太傅，盘踞在东宫里的男子，究竟给盛唐带来了什么？
　　她私下里去找黄昏，东宫流光溢彩的隐姿殿里，黄昏站在窗前，晚霞的玫瑰色映照在她的脸上，像胭脂潮红。
　　“永宁王和慕太傅那深厚的情谊呀……啧啧……”黄昏笑着说道。
　　素素心里像吞下了冰块，居然肿胀着疼起来。

　　九月廿七，夜凉，雨势渐大，屋外满是哗哗的雨声。
　　素素就躺在寻欢身边，睁着眼睛看黑洞洞的夜，她听雨声击打物体的声响，不能将眼闭上，于是起身披了斗篷，走到屋外的游廊上，倚靠着红漆柱子看那昏暗之中的银色雨丝。
　　她冷的双眼迷离，冻僵了一般定在原地不动，身后便传来声音：“素素，怎么还不睡？”
　　她没有回头，动了动嘴唇嘤咛的说：“没事，我只是在这里听雨声。”
　　寻欢轻笑了几声，走进，揽着自己王妃的肩头说：“雨声好听么？”
　　“好听啊，远胜过丝竹乐曲。”素素看着庭院中残缺的芭蕉叶说。
　　寻欢顺着肩膀摸着她的胳膊，最后握住她的手，却惊异于手心的冰凉：“你站了多久？太冷了。”
　　素素说：“我想知道，究竟能有多冷。”
　　寻欢低头看她。
　　她抬起头来与他对视，然后睁着精明的眼说：“既然日后都会这么冷，那我不如先适应一下。”
　　寻欢眯着眼，眉头仅仅是皱了一下，转而笑着说：“素素说什么呢，又感伤了？走，回屋里吧。”
　　他揽着她的肩，用宽大的衣袖隔绝了那片雨水的寒冷。她最后一次用指尖狠狠的扣住掌心的嫩肉，闭上眼睛，咬住嘴唇内那薄薄的肉。告诫着自己说，这就是你今后的生后，快从这麻痹的幻觉中醒过来吧，亲爱的娘子。

　　嘉佑八年，生长子，嘉佑九年，长女得封翁主，嘉佑十年，长子得封世子。嘉佑十五年，次女出生。
　　素素手里的红色线刚刚穿过针眼儿，外面来的使者便传下了嘉佑帝的旨意。她猝不及防的就成为了摄政王妃。寻欢就这样在太平盛世成为了摄政王。
　　她看着手里红色的绣线，就想到了那日里黄昏的红衣，想到了临川王的面容。突然的，这就像是个笑话，曾经瞩目的，向往的，憧憬的，如今都给了你。

　　他们回到了长安，马车上，小世子不断的喊渴，寻欢瞥了他一眼，却是依旧嘴角含笑的掀开窗帘观望着长安迷人的景色。
　　素素坐在一旁，眼睛看着车帘上的花纹，随口问道：“能够回到长安，煌哥哥你高兴么？”
　　寻欢应道：“素素果真很聪明的。”
　　素素接着说：“我眼中的长安城，只有你年少时的模样呢。”
　　寻欢笑着握住了她的手，在自己的手心里细细摸索着。素素闭上了眼睛，片刻之后，慢慢睁开。缓慢的，凝聚了全身的力量，死死的盯住了某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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