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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还记得刚进入高二的那个仲秋,那年的天冷的早,在第一波寒潮自北方席卷而来时,才11月的时节,延慈便裹上了厚厚的棉服。
她那时才16岁,最愉快的豆蔻年华。学业虽重,却是心中最坚持的理想和抱负。她其实天资平庸,可是胜在懂得刻苦努力,一心一意为理想奋斗,成绩也一直不错,这也是父母亲最为骄傲的。
她们家,算不得大富大贵,可也是人人称羡的书香礼仪之家,父母恩爱,子女懂事,一切原本是和睦的,未来一切也一定是美好的。
所以,她从来不曾想过,从来不曾知道。
直到那个黑色的星期五,第二波寒流袭来时,她那天明明穿得厚实,大清早吃了爸爸早起烹制的营养早餐,却一直觉得冷,那种心里面莫名其妙的寒冷。一上午,她的眼皮不停地跳,才不管是哪只眼跳灾,哪只眼跳财,她以为是自己没有休息好。精神也莫名地无法集中,好几次上着上着课,就走神了,总是看向窗外的天,心中疑惑为何这般黑沉。
中午放学的时候,刚走出教学楼,迎面一阵寒凉彻骨的风,阴恻恻的,拂在面上,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莫名想起了早上爸爸殷殷送她上公交车的情景。
她年纪渐长,爸爸也老了。为了这个家,他其实也是很操劳的吧。想起了朱自清的《背影》,她在心中暗嘘一口气,她才不会和朱先生一样笨傻,直到成年多时才会有那样的感悟。她不会的。
于是,当她回到家里,家里是冷清的,厨房里,炤间炉上都是冷清的,屋子里空旷的让人害怕。
然后,客厅里的电话铃声一遍又一遍地响,她立在话机面前,不知为什么发呆,不知为什么自己突然不愿接起电话。电话还是坚持不懈地响着,似催命咒地催促着她,她最后接起,她终究还是接了,电话里的人是谁,她没有多余的思想去记,只觉得那人说的话,真是这世间最恶毒的诅咒,她看到天际泛着阴暗诡谲的光,然后是破碎的声音,随着冰凉刺骨的风,将她带离有着光明前途的世界。
那一刻的情绪,像是时间停顿,停在万劫不复的空间,心里是麻木的,甚至是不明所以的,她突然不知道自己是谁,她突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那里,她突然不知道自己脸上湿湿的东西是什么,她突然不知道她刚才接的电话是怎么回事……
可是,终究无法掩藏既定的事实,那是残酷的,那真的是残酷的--爸爸死了,爸爸死了,爸爸他,居然死了……
那些人说他是畏罪自杀的--
寒凉的风又乍然的起,却无法风干她眼中的泪。延慈终于回到现实世界,泪眼婆娑的,她恨然地看向眼前握住她双肩的人,她的意识出奇的清明,所以她清楚心中的每一分恨意,她真的好恨好恨,所有人,所有事,甚至包括爸爸和妈妈,她都好恨!那种无比憎恨的感觉,就像胸口里藏了无数只毒蝎子,总是苏苏麻麻地难受着,偶尔锥心的剧痛,恨不得呕出一口血来,用那最黑最毒的血溅染这片天地。
她不想哭,所以她满怀恨意,激动地喊叫:“你们怎么会懂?!你们这些人怎么会懂?!你们不会明白,你们不会明白,我,我,我……”
“你什么?”盛云开拧起了好看的眉头,看向情绪已在失控边缘的延慈,语气却冷得像是霜冻,“你的痛苦吗?你有这么痛苦么?痛苦到可以轻视自己的生命安全?痛到恨不得随便了结自己的人生吗?你敢吗?!”
延慈呆愣住,自杀,这是个多么该受诅咒的字眼!她终于冷静下来,面上情绪不再起伏不定,她看着盛云开温润的脸庞,心中有怨恨,也有懊恼,猛然抽出被他握住的双肩,她轻咬着唇,直到血色尽失,她才摇摇头对盛云开道:“你不会明白的。”然后转身跑走。
谁会明白她,连她自己也不明白自己。
没有看球赛,延慈一个人回了T大,没去上自习,她甚至打算逃课。回到空无一人的宿舍,她爬上床,将自己陷在松软的棉被间,抱着双膝,埋首其间,任思绪飘忽,不愿再想起任何事。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淡,宿舍庭院里点亮了路灯,昏黄的光随之映进黑沉的宿舍,外头是女孩子们嬉笑的声,那么愉快的声音,她却似乎不再拥有。
天地间,为什么还有她徐延慈?
延慈呵,延慈呵,延慈呵……
大概已是晚间七、八时了,关晓月和丁宋瑜回了寝室,她们原以为屋里没人,乍然看见床上拥被坐着的延慈,有一瞬间的惊讶,然后丁宋瑜“哼”的一声,也不若平常亲热地叫唤延慈,根本不理人,随便捡了东西便又出了宿舍。
丁宋瑜很奇怪。延慈感受的到,不过没有问出口。关晓月上前来,担忧写在脸上,她坐到延慈身畔,小心地问:“延慈,你还好吧,怎么脸色那么差?”
延慈回以一笑,简单答道:“可能是生理期快来了,肚子有点难受。”
“很难受吗?”关晓月问。
“还好,不碍事。”延慈回答,“躺躺就好。”
“你吃晚饭没?肯定没吃!食堂都关门了,我有东西,给你先兑点蜂蜜水吧!你等等我啊!”关晓月一面说着,一面拿着延慈的杯子忙活去,还给可桢去电话,叮嘱她一会儿回来带点热食。
心里莫名地觉得暖,然后是渴求的声:这样的女孩子多好啊,不仅外表美丽,心地也如此单纯良善,家世优厚,虽不谙世事,总有人出面替她撑出一片平静的天空,那样的幸福,那样地让人嫉恨。
嫉恨,是,她是嫉妒的。可是,那样的心太丑,连自己也无法接受。
脑海里跃出盛云开的脸,那也是个得尽上天宠爱的命运宠儿,她几乎拼了命也无法达成的事情,而他还是个学生,只为博美人一笑,对着她那些问题,就能够随心所欲的处理,居然轻轻松松都替她达成了。
而她,却差点耗尽了一生的力气,折损了所有的尊严。
命运是不公的吗?
正寻思着,关晓月端了马克杯回到延慈身边,递给她,甜甜一笑:“温的,不烫口了,喝吧。”
延慈依言饮下一口,果然是甜滋滋的,像眼前女孩儿的笑一样的蜜甜。她竟然嫉恨她,这样的自己果然是可耻的。
关晓月叹了一气,开口说道:“延慈你别生宋瑜的气,她只是,她的告白刚被楚天罡拒绝了,连朋友都不让做。”然后眨巴着她美丽的眼瞳,直直看向延慈,唇边是浅浅的笑。
原来是这样。延慈了解地点点头,也不知楚天罡那脑袋为什么就那么介意丁宋瑜,胡乱踏碎玻璃女儿心。
哎,这才想起,他们为这事儿正僵着了。真是多事之秋。
丁宋瑜始终拿脸色给延慈看,延慈却不以为意。
课业仍旧繁忙,有时间还要去粉色水晶打工,马上就要第一次实习考试,她叮嘱自己大意不得。她还是徐延慈,她的人生,她还是要过下去的。
忙碌好,真的,忙忙碌碌什么都想不起最好,这也是徐延慈的命。
下了课,延慈照例寻了处安静的自习室,拿出课本文具,她伏在课桌上,认真地学习。
正苦思着一道大学物理题,课桌突然被一团巨大的阴影罩住,她疑惑抬首,就见楚天罡的娃娃脸,嘴角噙着痞痞的笑,他道:“嗨,徐姑娘,又在向过劳死奋进呢您?”
她会意,瞥他一眼,懒懒回答:“是啊,到时记得送花圈啊!”
“呸呸呸!童言无忌,童言无忌!”楚天罡不住地说,然后调侃,“一个花般的年轻姑娘,老在嘴边挂些不吉利的话,说这是造了哪门子孽?”
“你那口气,怎么活像个老太太?”她回嘴。
“切!跟你混久了,我能正常嘛!”楚天罡将书包往旁的课桌一搁,忙补一句,“你说我容易嘛我!”然后装腔作势地捧起课本看起来。
延慈埋首,好容易做完物理题,想来想去,还是悄声对楚天罡委婉说道:“欸,你其实不必对丁宋瑜那么绝情,怪伤人的。”
楚天罡放下书,似是思索了半晌,方才说道:“这是咱们最后一次讨论这个问题。真拿我当朋友,下次可不兴那一套,我可真生气的。”
延慈见楚天罡又严正了神色,好容易和解的,她便不再开口多说。自嘲的一笑,又低下头看书去了。结果没一会儿,楚天罡又凑了过来,一脸的诡诞,然后问延慈道:“这几天那位丁同学没少给你脸色看吧?”
“嗯。”延慈翻过一页书,不以为意地回答。
“也是。我跟她说,我有喜欢的人了。”
“哦,哪位姑娘得您垂青啊?”
楚天罡笑笑,然后说:“我说我喜欢你。”
延慈闻言吃了一惊,转头看向楚天罡,虽然浅淡,那娃娃脸上始终带着痞痞的笑容。延慈回过神,惊疑道:“你坑我?”
楚天罡没有立即作答,他仍旧笑,退回原位,方才说:“谁让你之前伙同他人算计我?一比一,扯平了。”
下午下了课,延慈刚出教学大楼,迎面走来一个人,她见着了,却不知该怎么面对他,她不打算逃避,也不太想面对他,神色看似镇静如常,心里还是不若平常的淡定。她驻足不前,一旁正笑闹的楚天罡终于看出了端倪,瞅瞅延慈,然后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一个男生,他认得他,F大校足球队的新人员,叫做元凯的大一学生。
元凯虽然擅长足球,其实本身气质还是偏文一些,不上场运动的时候看起来颇有些书卷气,外表虽然不若盛云开那样出尘脱俗,仍然是帅哥一枚。
曾经,高中班里的同学开玩笑说,她徐延慈,和他元凯,真是金童玉女的般配。
毕竟是曾经,那时年少,哪能当真,于是,转瞬她已遗忘过往种种,更不愿记得。她不晓得高中班里考上F大的同学竟然是他,所以才会在那样的情况下,尴尬再见。她转身跑走,更是表明了态度,现在居然在教学楼下再次看见元凯,这个样子怎么看都是他今次是主动来找她的。
还有什么必要再见面?又有什么话好讲?
所以,她立在原地,绝不主动。楚天罡不明所以,搔搔后脑勺,见元凯主动上前来,便主动招呼:“你好!”
元凯礼貌回应,然后重新看向延慈:“延慈,我们谈谈好吗?”
延慈终于点了点头,便径自往外走去,元凯尾随在后。楚天罡这才若有所悟,呐呐地道:“原来是他。”
冬天的校园,虽然是南方城市,冰寒的天候,园里自然也不太具景观。延慈选了棵榕树站定,依旧是淡漠无波的面庞。
元凯微笑,试图化解这冷凝的气氛:“我早知道你在T大。”
延慈没有接过话去,随意地坐下,随意地翻弄手中的书本。
元凯见状继续道:“刚入学时,一直很忙碌,你知道,大一新生总还是要个适应期的,我看你一定适应的很好。而且,你知道,我喜欢足球,所以一直在申请校队,好容易进了球队,入学的事刚忙过了,又忙球队训练的事,总没个空。我其实很想来看你,真的,我总想找个机会来看看你。”
朔风乍然的吹拂而起,树枝随风摇曳,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有人在悄声说着话。延慈眯起眼,只觉得扑面而来的风,吹走了很多东西,也吹凉了太多的情绪。她几乎是带着些沉醉的表情,抬首看向头顶的枝叶,可是,那一切,终究是惘然。
“徐延慈……”元凯唤她,向从前那样,总是连名带姓,看似生疏,却总是让她情绪莫名甜蜜的语调。过往的美好在那一瞬飘过她脑海,也仅仅是一瞬而已。
她看向他,礼貌客气地回应:“我知道了,元凯。我很抱歉,我还要赶去实验室,有事的话,下次再聊好吗?”
“还会有下次吗?”元凯微笑着凝视她,眼光里是洞悉的光芒,“下一次,你还会愿意见我吗?”
延慈怔愣片刻,这人还是过去的那个人,她一点小心思也瞒不过他。于是,她终于摇摇头,说道:“也许不会了。”
“也许,不会了……”元凯轻声重复延慈的话,见她真的背过身去,拎起挎包便要离开,他才又唤一声,“徐延慈。”
延慈因他呼唤,略略站定脚步,并不回身,只是稍稍撇过头来。
他长叹一声,郑重道:“对不起,我想是我伤了你……”
这句话,令得延慈有失笑的冲动,她略微弯起嘴角,淡淡地陈述:“我当时打了你妈妈的,你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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