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吞

　　2022/3/6
　　文/孟舟歌

　　遂宁难得的雨天，太阳窝在云层里，看不见踪影，空气有些潮湿，就连拂面而来的风也沾了水汽。

　　明漪收了伞，站在教室门口，等着高一新生放学。

　　等到学生们几乎都走光了，谢萍才起身，笑着看向门口的明漪，“总算是有时间回来看看了啊？大忙人儿。”

　　明漪把伞放进教室前面的桶里，“没有，我之前不是大学不在这边嘛。”

　　谢萍教龄很长，从明漪那时候就听说过她是四中里的好老师，带出过不少个优秀毕业生。
　　现在来看，明漪也算是其中一个。

　　“我知道，瑞宁那边嘛。——那你现在是怎么想的，要跟徐映在这边定居一辈子？”

　　谢萍知道她和徐映的事儿，自然也很清楚他们两个的家庭差距。

　　她倒是不怕明漪恋爱脑，但她怕她因此受到更大的伤害，比如徐映家人漫不经心的一句否定。

　　明漪大大方方地应下，“对啊，现在来说，我们感情也很稳定，然后过了年，打算在这边买个房子。”

　　谢萍皱着眉问：“还没买房子吗？”

　　“没有呢，我们现在各住各的，加上我工作时间跟他的工作时间也很冲突，所以打算忙过这阵儿再说。”

　　“啊对，我记得你是最近有个小说要影视化，还有本要出版。”谢萍想起来了。

　　明漪点头，“昂，白天我想出去玩，所以一般都是晚上我才动笔写亲签和特签。”

　　谢萍往后一靠，笑道：“你就浪吧，等哪天交不上去，小心被人给骂死。”她瞥了明漪一眼，道：“站着干什么，坐下聊吧，都是家里人。那个，我儿子。”

　　明漪坐下，顺着谢萍扬头的方向看过去。
　　——是一个略显模糊的少年轮廓，很干净，像是阴沉沉的一片中，独一无二的亮色。

　　遗憾的是明漪近视，窗外雨雾连绵，她又懒得擦眼镜，于是就把眼镜放在包里，现在拿出来专门看他一眼，多少是有些不礼貌的。

　　她笑笑，顺带着拉了把椅子过来坐下，“知道了。”

　　没聊一会儿，就有个老师过来把谢萍叫走了，说是要开会。
　　谢萍收拾了下笔记本，对着明漪说，“你现在这儿等我一会儿，等我开完会，咱们再聊。”

　　“好，您先去忙。”

　　明漪对这个教室还是比较熟悉的。
　　——毕竟九年前，她也是这个教室里的一员。

　　临关上教室门的那一刻，谢萍回头，“对了，漪漪，知礼刚才还说他那个物理题难，你有空的话，帮他看看呗？”

　　“好。”

　　她坐到谢知礼旁边的空位上，对于两人间的距离很有分寸。明漪很喜欢青桔味道，所以她喷的香水也是欧珑的醉心柠香。
　　很让人着迷。

　　看了下他正在写的题——高一的物理，例图复杂到明漪一眼扫过去竟分不清它是什么科目。

　　“谢知礼。”明漪轻轻地唤了他一声，顺便把书从包里拿出来，放到他桌子上，“你能喜欢我的书，我很高兴。”

　　书是明漪六年前出版的一本，悬疑加无限流。
　　水墨倾洒的山水画中，赫然四个大字。
　　——《鄙人·二十》

　　下面还有红色小字标注：
　　五周年典藏版。

　　她写作风格很多样，从很早开始，就不是单一的言情，比如她拿给谢知礼的这本，是她最早出版的无限流小说。
　　目前是绝版了的，且没有返场的想法，所以实体书就显得尤为贵重。

　　更别提内里首页上的To签了。

　　总而言之，独一无二。

　　谢知礼停笔，目光在那本书上停留一刻，然后又抬头看着明漪，他眸子很亮，明漪从刚才就注意到了。

　　再加上之前跟谢老师聊天的时候，她也会讲，自己家的那个小子有多爱看明漪的书。
　　索性，这次来，就一并带过来了。

　　“听谢老师说，你很想考北师大，祝你梦想成真。”明漪支着头，平视着谢知礼，莞尔。
　　谢知礼轻声笑笑，“谢谢学姐。”

　　“不用谢啊，我又没有做什么。”

　　她真心觉得谢萍的教育挺好的，带出来的学生有几个也考了A大，自己家的孩子也这么懂礼貌。

　　知礼。
　　一听就是个很温润的人。

　　明漪抬眼看他，少年五官端正，皮肤很白，头发稍微有点短，但毕竟是高中，还不能那么自由。

　　他笔下卷子上的字迹很大气，不像是一般理科生写出来的字。明漪尤其喜欢写字好看的人，这么一来，倒是对他好感倍增。

　　谢知礼很淡定地继续写。

　　明漪等了好久，能有将近半个小时，最后实在是闲的没事干，只能看着他写题。

　　好在她也是学理的，高中的那些知识学的又扎实，看看这些题还是没问题的。

　　明漪视线扫过试卷的那一刻，谢知礼笔尖一顿。

　　“是我打扰到你了吗？”

　　“没有。”谢知礼转了下笔，笔尖对着自己手心，然后指了一道题，“我这道题有点不会。”

　　明漪侧了身子坐着，“等我看一下。”像是觉察到了他的目光，她解释：“我高中也是学理的，理论上还是没问题的。”

　　“嗯。我听我妈提起过。”

　　“提过？”明漪从来没有听过谢萍正面评价她，一时间有点好奇：“谢老师说我什么？”

　　谢知礼没说话。
　　明漪突然觉得这样子有点为难他。

　　几秒钟后，两个人同时开口道：

　　“要是为难的话，就不说了。”
　　“她说你学习好，性格好，她很喜欢你。”

　　明漪没忍住，笑了。

　　她眼睛很好看，眼尾上挑，睫毛很长，瞳色浅，但是显得很干净，一头漂亮的黑色长发懒散地披在肩上，更抬脸色。

　　“这话，她倒是从来没当着我面说过。”

　　谢知礼轻笑，“我妈那个人就那样，自己家的孩子，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自己家的孩子吗？

　　明漪眼里的笑意更浓，没有再谈这个话题，但肉眼可见地开心，“这道题还是挺绕的，结合了平抛运动……”

　　由于讲题的原因，谢知礼和明漪离得更近，她身上的香气很淡，并不腻人，晃得他有些心猿意马。

　　出于本能，他想要靠近她。

　　但仅存的理智告诉他，不可以。

　　学姐有男朋友。
　　他该避嫌的。

　　“怎么了？我没讲清楚，是吗？”明漪在草稿纸上写完了几个重点的步骤，然后放下了笔。

　　谢知礼回神：“……没有，学姐讲的很清晰明了，我也能听懂。”

　　“嗯，那就行，你先写着，要是再有不会的，问我就好。”

　　明漪信了，然后就拿了手机出来码字。
　　她一贯能抓住生活中任何一件小事，然后想象出一个故事，先记录灵感，然后码大纲。

　　不过到底还是怕谢知礼觉得拘谨，看她在写东西就不好麻烦她，她只是大体写了一下，然后就放下了手机。

　　整个过程，用不上十分钟。

　　*

　　那天谢萍开了好长时间的会，将近六点左右的时候，明漪突然接了个电话，临时有些急事，实在是没有办法，只能先走了。

　　出了学校大门，明漪打了个出租去警察局，进门的那一刹，就有一个疯女人扑了上来。

　　那女人穿着破旧的大红棉袄，头发脏兮兮的，眼神空洞，见到明漪的那一刻，嘴里还疯疯癫癫地喊着：“赔钱货！我总算是找到你了……”

　　明漪一把推开她，抬眼，就看着后面坐在椅子上的两个男人，都是穿着破旧、饱经风霜的长相，眼神很淡漠，像是一滩死水，毫无生气。

　　几乎是在那一瞬间，明漪就感觉到心口一阵疼痛，痛得她根本站不住，身子摇摇晃晃的，就要往下倒。

　　郭春莲看她这架势，就要往后退，最后，还是一个老民警扶住了她的肩膀，“姑娘别激动哇，有话我们到调解室好好说。”

　　明漪缓了缓，轻声地道了声谢，然后冷冷地看了对面三个人几秒钟，随及毫不留情地移开。

　　她跟着那个老民警进了调解室。

　　里面坐着的是一个不认识的男人，三四十岁的样子，大腹便便，旁边的是一个二十左右娇媚又身着暴露的女人。

　　只那一眼，明漪就猜到了他们两个是什么关系。
　　方才来的路上，老陈也跟她讲了。

　　郭春莲和明家两个兄弟也不知道从哪儿得知了明漪住的小区，然后找几单元的时候搞错了。
　　偏偏又赶上两人云雨兴起的时候，突然被打断，又挨了一顿臭骂，当即就报了警。

　　明漪也没心情质问郭春莲那些人，坐在两个人的对面，很诚恳地说：

　　“这件事情呢，的确是我妈和我哥做的不对，我在这里跟你们二位赔个不是。”她站起身，鞠了一躬。

　　“当然我们坐在这里了，都是以和解为目的，然后你们有什么要求，可以说出来，我尽可……”

　　明漪话刚说了一半，就被那个年轻女人打断了，“什么要求？我们像是缺钱的人吗！重要的是你妈和你哥的态度！你看他们……”

　　她越说越激动，眼看着就要喊起来了，民警老陈拦住了她，“姑娘，你冷静一下。这里是调解室，你不妨先讲一下自己的诉求，我们好解决问题啊。”

　　那女人没好气地白了明漪一眼，“很简单啊，要她妈和她哥跟我们道歉，然后赔偿精神损失，十万。”

　　明漪听着，有些想笑。

　　精神损失费，十万。
　　她去抢银行，都没有这么日入斗金。

　　老陈转过来，“那你这边呢？有什么诉求吗？”

　　“没有。”明漪沉默了一会儿，“道歉和赔款我都接受，道歉方面，我会出去跟那三个人说。”

　　女人冷笑一声：“那最好。”

　　出了门，明漪似漫不经心地问了老陈一句，“郭春莲他们几个还没有进门吗？”

　　“没有，要不然就构成拘役了，像现在双方愿意和解，我们只会对她进行一个思想教育。”老陈愣了一瞬，才明白她的意思。

　　明漪收起手机，语调平缓：“那还真挺好的。”

　　郭春莲的情绪一直很激动，明照和明吉也对她的疯病心照不宣，权当没看见。

　　她冲过去，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臂，“老三，我不想坐牢。”她又指着民警老陈，“你跟他们说，你跟他们说啊！你会赔钱的！”

　　明漪挣脱开她，很冷地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她有太多太多的话想说了。

　　凭什么，你惹的祸永远要我来承担？
　　又凭什么，每当我以为我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的时候，你又要来打破？

　　但明漪没有。

　　她没有要把自己的伤疤撕开的打算。

　　最后，她垂下眉睫，像是认命了一般，“进去道歉。”

　　郭春莲一下子就乐了：“好好好，我去道歉，只要不要我坐牢，我下辈子可以当牛做马地回报他们两个。”

　　“明照和明吉也要去。”

　　老陈像是还要再说什么，明漪先他一步道了谢，然后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睛，摆明了不想搭理人。

　　老陈还担心那两方再吵吵嚷嚷起来，便也没再劝，进了门去。

　　明漪看着郭春莲出来，又签了份保证书，这才决定往外走，郭春莲跟在她的身后。

　　离了警察局能有个几百米，郭春莲看是真的没有警察来抓她，方才暴露了本性。

　　她语气酸溜溜的，“老三，你现在住的那个房子也不行啊，哪有在瑞宁时候的气派？”

　　“……”

　　明漪现在住的是个单元楼，将近六十平方。
　　当初在瑞宁住单元楼的时候，郭春莲每次来闹，都有人投诉物业，物业夹在两个户主之间，肯定不好做人，后来她就搬家了。

　　“还有你那个邻居，什么人啊，我呸，当了婊.子还立牌坊，贱……”

　　“你又是什么好货色？”明漪没听下去，反驳她，“张口闭口婊.子贱人，那你是什么？乞丐？”

　　“你这个死丫头，怎么说你妈呢？我那么辛苦地把你拉扯大，最后是让你来骂自己的亲妈的？”

　　“我不和你吵，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我早就说了我们断绝关系，以后你要是再来骚扰我，我绝对会让你真真正正地进去坐一回。”

　　明漪回过头，扫了他们几个一眼，眼中警告意味明显，把郭春莲都吓愣了一下。

　　她转身欲走，却被一直沉默着的明照叫住：

　　“你还没给钱呢。”

　　昏暗的路灯下，明漪的神色叫人看不清楚，她扯了一下嘴角，没说话，抬腿就走。

　　郭春莲好赌，曾经明漪给她二十万，不仅输了个精光，而且又欠了四十万。

　　她写文的早，十五六开始的，郭春莲起先知道后，拿着笤帚就把她打了一顿，后来看到了钱，仍旧对她没有好话。

　　一天翻来覆去的也就是那么几句：

　　“你这钱不能放在自己那儿，拿来给我。”
　　“你大哥都要娶媳妇儿了，哪能没有彩礼钱？你这丫头怎么这么倔啊？”

　　“你长这个样子缺钱用吗？你主动一点，随便傍个大款都能让家里缓解不少。”

　　“……”

　　从小听到大，叫她恶心。

　　*

　　处理好一切事情，回到自己的公寓又闷头睡了一觉，第二天，明漪是被手机的消息铃声吵醒的。

　　拿起手机，是谢萍发过来的消息：
　　【漪漪，你最近有空吗？】

　　【有，怎么了？】明漪起床气不大，甚至都谈不上有起床气。
　　她对人绝大时候都是笑着的，就好像对任何一个人，都能保持着最基本的善意。

　　【暑期的时候，知礼要补一下高二的数学，我想着你不是在瑞大学的数学系吗，所以想找你教一下，小时费200】

　　消息发过来时，明漪正从冰箱里拿了袋虾滑出来，她想了想，敲了行字过去：
　　【不用。我教的也不好，也不算是家教。】

　　谢萍那方顿了几秒：【行吧，那就麻烦你了。】

　　明漪挑了个表情包回给她，然后就把手机放到冰箱上面。

　　她一贯不会掌握火候，所以每每一煮什么吃的，都是十分钟起步。虾滑刚一下锅，她拿着手机打算追剧。

　　打开软件还没有一分钟，徐映的视频就打了过来，明漪点了接听。

　　入目的是一张很俊朗的脸，瞳仁颜色很深，碎发遮住眉毛，露出来一双温柔的双眸，他那里的背景是墨绿色的墙。
　　——明漪一看就知道了，这是徐映自己的家里。

　　几秒之后，还是他笑着先开了口，“漪漪，我今天倒休一天，要不要出去看个电影？”

　　徐映是名胸外科的医生，两个人是在大学的时候认识的，后来他工作了，一天天忙得跟个陀螺一样，根本没有约会的时间。

　　明漪接受不了异地恋，好在网文作家是个比较自由的职业，并不限制她在哪里创作，所以她就跟着徐映到了遂宁市。

　　“好啊，等我半小时吧，我收拾一下，然后你来接我。”明漪边说着，边起身把火关掉，按钮发出清脆的“咔哒”一声。

　　徐映听到了，轻轻地皱了一下眉，“漪漪，你是不是又煮虾滑了？”
　　“……”

　　“跟你说过好多遍了，三四分钟就好，别每次都煮那么久，最后配着火锅蘸料就吃。”

　　明漪：“……”
　　明漪：“我今天没有煮很久，刚一下锅，你就打视频过来了。”

　　“那我要是不打视频呢？你是不是至少要煮十分钟？”

　　“……”

　　明漪不说话了。
　　她的确是这么想的，还专门为此设了个闹钟。

　　这么多年，他把明漪的这些心思摸得透透的。

　　她一沉默，徐映就知道自己绝对是说对了，他甚至连明漪设置闹钟都猜到了，但没说。

　　明漪向来好脾气，但兔子逼急了也咬人。
　　好好的一个约会，因为一件小事搞得不愉快，没必要。

　　况且，反正两个人也是要结婚的。
　　她不会，正好也给了他展现的机会。

　　“好了，不聊这个事情了，你先收拾吧，收拾好了就下楼，我去接你。”

　　明漪点点头。

　　*

　　明漪下楼的时候，正好是在半个小时之后，遂宁的天气很多变，昨天还在下着雨，今天气温就回升了些，艳阳高照。

　　她换了件灰绿色衬衫，一条黑色短裙，白色的高跟鞋，头发用卷发棒卷了个大波浪，很简单的穿搭，但她脸长得好看，个子又高挑，衬得一身知性美。

　　楼下停着一辆大奔，白色的车身，型号她也不懂，只是隐约听朋友提起，什么AMG GT之类的，至少150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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