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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累斯顿(三)
德累斯顿紧邻德捷边境,出城十多公里已是树林茂盛的山区。那时汽车刚刚普及,人们把着方向盘,踩足油门,在坑洼不平的乡间小路上做着远征的梦。
对于刚刚成年,或热衷于在社交活动上吸引异性注意的年轻男性来说,驾车旅行是一件兼具浪漫和自由,介乎优雅与放荡之间的美事。但这十分危险,因为道路崎岖多弯,而且住在乡间的人们仍然沿袭着几百年来的风俗,他们把道路视为悠然漫步的地方,不时会有牲畜或猫狗走到路上,有时甚至是儿童。
这年秋天,父亲和长兄取得了苏台德西区待售黑麦三分之一的购买权,托马短期回国,雅克在德累斯顿当地大学毕业。一家人便开着车,越过德捷边境,去看国界彼侧连绵的田地。那些土地不是我们的,但如今父亲成为了当地人的福音教士——这当然是父亲本人的见解,至于当地人,他们说别管是用美元还是什么结算,每个新来的采买商人都会在一段时间内严格执行保护价格,以后就不好说了。
那天父亲、母亲和弗雷泽坐在托马的奔驰上,米尔顿则像摄政王一样坐在他送给雅克的霍希上,监督不要把车开得像在瑞士大赛上得奖时那么快,缇娜管着纳珊和我在后座上,紧张得像个初次登上舰艇的海军新兵。其实纳珊已经快睡着了,只有我探出车外、站起来、大呼小叫,做出各种让缇娜丧心病狂的危险动作。
郊外的风凉爽,景色层峦迭起地向身后飞纵而过,黄的山,红的树,灿烂的麦田,古老的牧歌踏起快板,风驰电掣地来到20世纪。那时雅克频繁出没于近年兴起的汽车运动当中,四处宝马雕车香满路。此刻他单手扶着方向盘,无视米尔顿铁青着脸的警告,回头朝我看。那是他和我为数不多的几次心灵相通,罗森斯坦因家传的勇锐总是在幺子们那里变成了狂恣,日后我也和雅克一样迷上霍希,它有清亮的马达声,秀丽骄矜的车身。
“所以说,你是想直接收购粮食,囤些实实在在的货?父亲怎么说?”雅克向老哥问道。战后这些年,米尔顿和父亲一起打理生意,米尔顿依靠他腰缠万贯却不通德国商界规则的美国朋友,父亲依靠经验。但是时局已经朝着无法逆转的方向变得面目全非,有时米尔顿会和父亲争执不下。
米尔顿苦笑了起来,“这个问题我们倒是高度一致,虽然维护粮仓非常麻烦,但我想连缇娜也会站在我们这边的,”他转头向缇娜问道,“这个月的厨房开支是多少?”
“只有蔬菜是现金结算的,但就是这样,如果这个金额是按年初的汇率,也可以买下全世界了,大少爷。”
“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听见缇娜讲俏皮话!”雅克吹了个口哨。
米尔顿把帽子扣在雅克脸上,汽车一个趔趄,“下个月不发法郎和美元了,给你马克用。”
雅克惊呼了起来,纳珊被吵醒了。
这是1923年的秋天,年初以来马克就在一直贬值,人们一麻袋一麻袋地往市场里搬钱,买回来的粮食的体积甚至还比钱要小,甚至有人拿纸币当柴火烧,算下来还合算些。许多中产阶级濒临破产(下层民众在一战后就破产了),不过上层却多无大碍。雅克平时花钱都用美元结账,于是这个财神爷身边总不乏香车美女,当然搞不清世道已经变成啥样。
为何只有中产阶级遭受横祸?为何即使马克丧失了货币功能,商品却依然能有买家?双方到底是怎么交易的?我拿出礼貌的样子问米尔顿,这位长兄对待纳珊和我都很仁厚,颇有父亲之风,但毕竟不太亲密,和他说话时我们总是像两个外交使臣。
“伊萨长大后想当什么?科学家?”米尔顿不置可否地笑起来,当时我还未能理解这句话的语境,“经济学是经济学,经济是经济。如果一个人能明白‘规章’和‘规则’的词义区别,他就离成功不远了。”
那天我们一口气开到了赖兴贝格。这是苏台德山脉里的一座小城,但是房屋漂亮,透露着它的故主曾经何般富庶。就在这里,德意志人建立了与捷克当局对抗的政府,庇佑人民不受民族政策的迫害。也是在这里,身为犹太人的父亲接管了当地的粮仓,用美元与农民结算,使之免受马克贬值之苦。
我们去看了这些高大而滚圆的粮仓,它们分布在赖兴贝格的郊外,由当地的德意志政府派人把守。走在其间,麦子的香气恍如梦境。当时马克贬为废纸,在所有的竞争者当中,美元是罗森斯坦因家族的制胜一招。人们迫不及待地把粮食卖给我们,米尔顿在这桩生意中居功甚伟,他很快成为我们家实际上的经营者。
但是这一举措也遭到了竞争者的嫉恨,他们声称父亲是美国走狗,卖国贼。仅仅十多年后,父亲就失去了苏台德,我会在恰当的时候讲这件事。
在我八岁时,赖兴贝格给我的印象是一座五彩缤纷的城市,我在秋游途中来到这里,当地的名流皆与父亲结为友伴,或装作如此。作为罗森斯坦因家的儿子,我受到诸多礼遇,足以让这个在梅瑟里的乡下长大的孩子受宠若惊。
所有的幸福都有其形式,而当这些形式在一天之中全部呈现,人们很容易以为这就是极乐,我的赖兴贝格就是如此。那个季节还没有雪,我们一家人在森林中漫步,有时也参加其他家庭的打猎。那些聚会过于美好了,就像整个二十年代,对于上层社会都是一段曼妙的时光。成年后我再也没有回过这里,如今它已经易名为利贝雷茨,而那里的德意志人,则几乎在一夜之间逃亡他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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