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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累斯顿(二)
“如果一个人被视为永远不会有错,这说明他在人群当中拥有绝对权威。在欧洲的伦理当中,父亲和长子是永远不会有错的,错的可能是任何一位家眷,通常是继母、次子、幺子、情人。而在东方,父亲、儿子和母亲都不会有错,错的通常是媳妇、妾,甚至仆人。”
纳珊抱着一把小提琴走过我跟前时,我迅速地把一本名为《世界女权概览》的书合上。他投以一个“你以为我会关心你在干啥?”的目光,继续向琴房走去。
这种书在战后十分流行,那些成功镇压了内战的容克老爷们正在遭受家庭暴乱,让人颇觉报应不爽。不过女权主义在德国早就不是什么新鲜事,古往今来的日耳曼女人都对丈夫耳提面命,结果很多德国男人宁愿参军去了。至于女权主义在战后肇兴,这也没什么稀奇的。任何东西都在战后肇兴,像三十岁的老女人一样,走家串户,迫不及待地想把自己推销出去。斯巴达克团、社会民主党、退伍军人、学生运动、格奥尔格诗会,世面上从来不缺乏新的戏码。
不过我对此知之甚少,因为像罗森斯坦因这样富裕但并无门路的犹太家庭,总是担心孩子会在大街上被人抠走嘴里的金汤匙,然后伸冤无门。多数的时间我只能呆在家里,从外出置办各类物品的仆人那里接收一点外界信息。
这是1923年的寻常一天,父亲在书房里接待客人,母亲和几个来往密切的贵妇人打发时间,弗雷泽先生身穿全套的礼服,装成帝国宰相的样子四处督查“臣民”,楼下的喧杂声和器物碰撞声就像一首即兴曲。
女仆格丽塔在我的房间里到处擦擦抹抹,把家具收拾了一遍又一遍。我全然不介意她在这时候做家务,毋宁说是我让她在我看书时留在这里。这座房子的房间太多,每个人都像宠物鼠一样蹲在自己的格子里,再不找个佣人在身边转悠,简直就像出家了。
她把花瓶从桌子中间移到黄金分割点,又移到另一头的黄金分割点,见我还是没有放她走的意思,犹豫地提出是否让她整理书柜,“可我不怎么识字,小少爷……”她为难时并不像通常的下等女性那样绞着手——我猜她们是从教堂油画上的圣母那里学到的这个动作——只是落落大方地垂在两边,“按照大小来摆可以吗?”
“按照颜色来摆吧。”
她转过身去对付那些花花绿绿的儿童读物。其实我不怎么看这些七大姑八大姨送给我的书,我经常到母亲的书房里抠书看,所以格丽塔无论怎么摆,我都会满意。她显然不怎么信教,她的动作像缪斯一样轻盈而有韵律,悠缓如春天。
作为这个家庭的幺子,我是在仆人堆里长大的。玛德琳照料襁褓中的我,弗雷泽先生为幼年的我讲故事。等我到了不需要保姆的年龄,格丽塔为我安排生活起居。和我的那些注定要成为《傲慢与偏见》里的角色的亲属们不同,仆人们从不克制情感,他们缺乏教养,但是人们会为动物的天性而动容,草原上有牛羊舐犊,郊狼成群结队,物类的亲情友伴毫无遮掩,幕天席地,人们为何鄙弃自身的天性?
他们给我的爱是无语言的,人们善于用精巧的语言去书写更为抽象的东西,仿佛它们更伟大。我在当时也未能领域这些无语言的牵绊的重要性,直到日后,竟然在陌生人当中下意识地寻找这种被眷爱的感觉,才发现它影响深远。那时我已经二十多岁了。
“父亲和长子是永远不会有错的”——这是那本街头派发的《世界女权概览》里的句子,当时人们视女权主义为祸水,弗雷泽像犯了重罪一样紧张兮兮地对我说,千万不能让父亲知道他给我带了这本书。不过我认为它讲的实则是欧洲的家庭与社会的伦理。归咎于那些没有权威的暂住之人,就既不会撼动权威,也保有自己的所得,且于家庭关系损害最小,甚至还能因为替罪羊的离开而多分得一点。
我有四个哥哥,比我年长24岁的米尔顿命定要继承父亲的一切,我们的关系就像远方的表亲。纳珊是母亲的心头好,她把他作为在这个家里站稳脚跟的筹码之一。他们一个跟随父亲经商,一个在母亲的教导下早早开始学习音乐。米尔顿挣钱,纳珊把钱花在日后的结交文化人的事业上,这样一来,两位妻子所生的孩子就可以在这个家里各安其命。等到父亲百年之后,米尔顿和纳珊就成为没有错的人了。
我的未来或许跟托马、雅克更为接近,尽管他们对又一个异母弟弟的出生态度冷漠,但是所有次子都要离开家庭,独自寻找一片天地。和他们不同的是,作为幺子,我得到了父亲的宠爱,我提出的物质方面的要求,鲜有被驳回的——如果我小心谨慎,不提一些非分的要求。
这就是我的亲属关系。稍有头脸的家庭都会教育子嗣不要感情用事,情感远不足以左右什么,亲属关系首先受继承法的约束。仿佛人们生来就要为死后的那些金币而活着,而我们的命运是古典戏剧里的角色,在登台前已经安排好了。
还有比这更可笑的事吗?在可以为之捧腹大笑的年纪里,我全心全意地抵抗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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