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欢记

　　景明系安全带的手仿佛停顿了一下，向亦欢笑道：“还没有，我不知道你想看什么。饿不饿？要不要先去吃点东西。”

　　亦欢道：“我九点多喝了碗红豆汤，你吃过早饭了吗？”

　　景明道：“跟你差不多，吃了两片面包，现在也饿了。”

　　亦欢道：“那先去吃中饭罢。我想吃日本拉面，你吃不吃？”
　　景明笑道：“在哪里？你顺便看看想看什么电影。”

　　他发动了车子，先开到小区外面去。亦欢在手机上查了查，看来看去还是那几个熟悉的综合体。顿觉乏味，笑道：“就嘉里中心罢。我买一点十五的电影票，来不来得及？”

　　景明听她要买票，笑道：“你把场次发给我，我来买罢。”

　　亦欢笑着掩了掩嘴，道：“不用，两张电影票罢了。你请我吃拉面。”

　　她把手机屏侧过去输密码，景明用余光瞥见了，笑道：“付得这么快，你还怕我跟你抢？”

　　亦欢被他说中了心思，脸上顿觉一热。就像在外面吃饭抢着买单一样，虽是客气客气，没什么大不了的，可落在外人眼里，未免显得难堪。她不好意思总花景明的钱，加上他特意跑了半个杭州来接她，怎么算都应该是她请他看电影。亦欢默了一会，笑道：“是啊，所以你就不要和我抢了。”

　　她这话带了点撒娇的语气在里面。景明听了，十分意外 —— 她多久没和他这样说过话了？好像久到连他自己都记不得了。他笑道：“好。我是被你安排得明明白白了。”

　　亦欢但笑不语。

　　景明把车开到综合体的地下车库。周末人多，多绕了几圈才找到停车位。亦欢刚开始也没反应过来，景明熄了火以后才发现靠着墙出不去。“呀” 了一声，道：“门打不开，你能不能再开出去？”

　　景明看了眼跟前，等车位的车子早就排成了一条长队，堵在他们的车前，一时动不了。他道：“你要不从我这里出来，前面都堵上了。”

　　亦欢犹豫了一下，把平底鞋脱下来提在手里。她穿的是短裙，从副驾跨过去容易走光，就打算踩着座椅过去。思量间，景明已经朝她伸出手，道：“鞋给我罢。”

　　她便把鞋交给他提着，猫着腰从副驾踩到主驾上。景明蹲下身，把鞋放在她面前的地上，很主动地背过身去。亦欢心里是感激的，像景明这样绅士的男生，到哪里都很招人喜欢。她忽然就有点醋意，不愿他对别人好的缘故。

　　亦欢被自己吓了一跳，为突如其来的想法感到羞愧。她垂着眼皮，两脚匆匆地往鞋里一塞，避免他察觉异样的情绪。

　　他们一人点了一碗拉面。服务员端了一盘冒热气的章鱼小丸子经过，亦欢吸了吸鼻子，道：“好香啊。”

　　景明道：“要不要吃？点一份。”

　　亦欢笑道：“要的。我吃两个，你吃四个。”

　　景明笑道：“你这人，总是这样，吃不下的都留给我。”

　　亦欢笑道：“我确实吃不下，又不想浪费。要不别点了。”

　　景明道：“想吃就点，实在吃不下就剩着，没事的。”

　　亦欢道：“那说好了，我只吃两个。你别到时候反悔，自己吃不下了，就哄着我吃。”

　　景明取了一双筷子，笑道：“我不是那种人，你还不了解么？”

　　两人笑了起来。拉面上来了，景明和亦欢点的是同一碗，就让给她先吃。吃了一半，亦欢提到过世的表姨，语气里带着淡淡的忧伤。景明便停下碗筷，问道：“节哀。你表姨…… 今年多大了？”

　　亦欢道：“才五十几岁，真可怜。人这一生，真是无常。”

　　景明道：“你也不必太难过了，人就是这样的，说不上什么时候就出了变故。我祖父去世的时候也不过六十五岁，本该在最好的年龄安享晚年，可谁知查出了绝症，也算是命数。”

　　亦欢宽慰道：“逝者已逝，活着的人也只有好好活着了。”

　　景明淡笑道：“是啊，活在当下罢了。你去给你表姨奔丧吗？”

　　亦欢道：“应该去罢，在苏州。听我妈的意思，也就这几天的事了。”

　　景明夹着章鱼烧的筷子顿了顿，抬眼望着她道：“哦？这么巧？我下周也要去一趟苏州，不知道会不会碰上。”

　　亦欢笑道：“到时候有机会见面啊。”

　　吃完饭，离电影开场还早，他们去商场里的书店逛逛。两人各看各的，景明找过来时，亦欢正捧了本书立在满墙的书架前。她穿着一件改良的墨绿色香云纱旗袍，开衩到大腿中，头发高高地盘在脑后，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书店里的光打得极亮，照得她面若桃花，像中国画里的古典女子。她勾着一只脚，慢悠悠地向后翻了一页，仿佛一阵风向景明吹来，直吹到他的心里去。

　　景明走近了道：“在看什么？”

　　亦欢合上书本，端端正正地捧在手心里，道：“《牡丹亭》。”

　　景明把书接过来，笑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我记得你喜欢诗词之类的古典文化，高中就是语文课代表，那时候张老师很喜欢你。”

　　亦欢笑道：“其实我语文成绩也不是很好，只是会念几句诗，伯瑜就特别厚待我一些。本来课代表是别人来做的，是他特意把我要了去。良辰美景奈何天。你也读么？”

　　景明道：“我不读，只是当时知道你爱看，我就随便翻了翻，恰巧记住了那么两句罢了。”

　　亦欢道：“哦？我竟不知道你这么有心，是我的错。”

　　景明抿了抿嘴，笑道：“是我自己没告诉你，怪我才对。”

　　亦欢不由得笑了，道：“你有什么好责怪自己的？死而不可复生，是情非所致。我相信，如果两个人真的用情至深，即使百转千回也能重聚。”

　　景明把书放回原处，忽然伸出手，怜惜地摸了摸她的头顶。亦欢着实被惊到了，但她没有避开。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神智不清了，才会和周景明暧昧不清。三年前不合适，难道三年后就可以了吗？她不知作何感想，只定定地望着他，就见他淡淡地微笑道：“是啊，百转千回。亦欢，经历了这么多，不知道够不够我们重聚？”

　　她仿佛站在寂静的深潭边缘，景明求和的话就像一枚石子，激起了千层浪。她站不稳，差点一头跌进那迷浪里。她好像从未离他如此近过，一伸手就能触到他的眉眼。亦欢有些不可置信地笑道：“重聚…… 我们还能重聚吗？”

　　景明的手轻轻滑过她的脸颊，温柔道：“柳暗花明，我一直都在。亦欢，我心里一直有你。只要你愿意，我们就可以。”

　　亦欢盯着他，得到了一种单纯的满足。然后她覆住了景明的手，道：“现在这样不好么？”

　　景明站在原地不动，垂眸许久。过了一会，微笑道：“好，这样也好。”

　　书店的灯光流水般泻在他苍白的皮肤上，像围了一条温暖的羊毛围巾。亦欢笑笑，不去理会他复杂的眼神。时间差不多了，景明道：“去取票罢。”

　　他们就往电影院走，书店门口转角处立着一个装饰性的红色电话亭，玻璃橱窗里有许多新书，竖在红白相间的格纹桌布上，还有一盏拨号盘式电话机。景明停住脚步，冲里面观望了一会。亦欢笑道：“现在的书店装修越来越漂亮了。”

　　景明道：“主题书店都是这样的，门面好看才能吸引顾客。要拍照吗？”

　　亦欢笑道：“不用。我不打卡。”

　　景明笑道：“我也不喜欢打卡。”

　　他低头，把手机放进裤袋里，露出半张棱角分明的侧脸。亦欢瞧着瞧着就出了神，景明转过头来，平静地问道：“怎么了？”

　　亦欢觉得她的脸烧了起来，像一朵桃红的花。她低下头，但笑不语，终是没有说出心里的潜台词 —— 你一直这么好看。她觉得这句话多多少少带点奉承在里面。

　　景明站在光下，好像全世界的光都照耀在他身上。他脸上的表情忽然发生了变化。他看起来是那样镇静，可是在极力的克制中，他没有完全掩藏住隐忍。他平静的微笑逐渐裂开了一道极细微的波澜，亦欢看到他伸出手，食指上的戒指反射出刺眼的光，对她作出邀约的手势。

　　亦欢想，景明是爱她的罢？或许不爱，但一定有喜欢的成分，抑或他同样享受这样的暧昧。尽管她打心底里不愿意再和他谈恋爱，因为他们之间错综复杂的感情，但她也不想无动于衷下去了。男女关系，若即若离，并非只有恋爱一种。人的劣根性使她认定，自己拥有，总比旁人拥有要来得强。

　　她把手指递到景明手里，他什么话都没讲，只是微笑着注视着她，然后反手扣住她整只手，两人慢慢地向前走，谁都没有开口。

　　又一阵长长的沉默，终于到了电影院。取票的机器前排了一位比亦欢年龄小的女孩，穿着鹅黄色连衣裙。景明笑道：“我们刚在一起那天，你也穿了一条这个颜色的裙子，我到现在都记得。”

　　亦欢笑道：“是啊，我为了表白特意选的，当时想了好几天到底穿什么。可惜之前搬家，我正好不在国内，以前的衣服都被丢掉了。”

　　景明道：“这样啊，不过也没事。过去的，丢掉就丢掉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人总是要活在当下的。”

　　亦欢猛然意识到，眼前这个人，早就不是曾经的景明了。她抱着一种戏弄的心态接近他，他又何尝不是这样？牵在一起的手顿时像一块烙铁，烫得她无地自容。

　　好在电影快开场了，景明去买了一桶小桶爆米花，亦欢抱在怀里，跟在他后面进场。电影院里黑漆漆的，两人挨着坐。荧幕上放着接下来档期的预告片，映得亦欢的衣服深一阵浅一阵。她一头靠倒在景明的肩头，他的神色也不大安定。

　　亦欢轻声道：“晚上也一起吃饭罢？附近有一家串串店，我想吃辣的了。”

　　景明道：“好。好像很少见你吃辣。”

　　这时亦欢的手机屏幕亮了。她点开来看，是切丽发来的消息，问她下周照常时间上班行不行。她想到要去苏州，虽然时间还未确定，不过大概率就是这几天的事，于是请假了。她没有刻意避开景明，他恰好看到了，就问道：“你还做兼职？”

　　亦欢道：“闲着也是闲着，就去滨江那边一个酒吧做调酒了。”

　　景明笑道：“听着不错啊，哪天带我去看看？”

　　亦欢道：“好啊，我给你调酒喝。”

　　他们安静地看完一场电影，又去店里吃了串串。亦欢点了椒麻味锅底，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吃完了整顿饭。饭后，亦欢说去西湖边逛一圈，他们牵着手走在北山街上。这天晚上的月亮尤为清冷，倒映在映日荷花中，像贝壳里的珍珠。风吹得梧桐树叶沙沙响，好像有麻雀在树梢上蹦蹦跳跳。

　　景明送她回家，临别时，他开了窗，唤道：“亦欢。”

　　她回头，他伏在车窗上对她笑。她顿时会了意，脚步掉转，弯低了腰。景明却道：“太远了，够不着。”

　　亦欢笑道：“那我走了。”

　　景明赶忙道：“不要走。”

　　她假装转身，景明立刻下车追了上来。他拉住她的手臂，笑道：“怎么走得这么急。”

　　亦欢笑道：“没有事，当然就回家了。”

　　景明道：“可是我想和你多待一会。”

　　亦欢拿着他的手，低着头把玩他食指上的戒指，道：“这是你买的吗？还挺好看的。”

　　景明道：“你喜欢，拿去好了。”

　　她就把戒指摘了下来，对着天空看了看，又套到自己手上，尺寸太大了。她还给景明，道：“你留着罢。你记不记得高中的时候，我们在操场上玩。你用草编了一个戒指给我戴。小朋友好像都喜欢玩这个，以前小时候大家都这样玩。”

　　景明道：“记得。只不过现在不会再做这种事了。人长大以后，什么都变无聊了。要不要去买对戒？”

　　亦欢微笑道：“不用了，你这个戴着挺好的。手上戴那么多，像暴发户。”

　　景明不禁笑了起来。他低头去吻她，亦欢便抱住他的腰，两人亲了亲，好像有一只小猫伏在她身上挠痒痒。她笑着挣了开，道：“好了，你早点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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