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欢记

　　亦欢在国外上学的时候，常能在校园里看到三五个中国学生聚在室外草坪上抽烟。她的朋友们也抽，多是爆珠、万宝路之类的外烟，据说味道不那么冲。但抽烟损身体，她也不需要去追随这样的潮流以融入团体，便没有尝试。

　　何升把烟盒推给亦欢，她拿起来看，盒子上印着日文，她看不懂。阿昱经过，一把夺了她手中的烟盒，笑道：“我抽。别教坏小朋友。”

　　何升用手背撑着脸，嘲弄他道：“她算哪门子小朋友？” 掸了掸烟灰，面朝着亦欢问道：“你多大？”

　　亦欢道：“我九八年的。”

　　何升道：“和阿昱同年生的。你几月的？”

　　亦欢吃了一惊。阿昱娴熟的点烟动作，让她绝对想到没有他们同岁。她道：“十月的。”

　　阿昱在她边上坐下来，笑道：“我四月的。”

　　何升笑道：“你看我像几几年的？”

　　亦欢瞅了他一眼，道：“应该比书宁小罢。九七年吗？”

　　何升捻灭了烟，低低地笑了起来。阿昱激动地脸都涨红了，大声嚷着让书宁过来。书宁本来在窗边陪客人聊天，听到这边的动静，先是张望了一下，见阿昱不停冲着他招手，便徐徐地过来了。

　　他重重地拍了下阿昱的肩膀，笑道：“干什么？”

　　阿昱笑得花枝招展，眼角都挤出了褶子。何升道：“亦欢说我九七年的，看起来比你年纪小。”

　　书宁拉着何升的胳膊笑道：“何升九二年的，都二十八岁了。我有这么老么？”

　　亦欢连连招手，解释道：“哪里！我不是这个意思。”

　　何升笑道：“你的意思是，我其实看起来比书宁老。”

　　亦欢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她初来乍到，和他们都不熟，就开这样的玩笑。她简直后悔自己回答了何升的问题。

　　阿昱打了个圆场，笑道：“好了，你们别逗亦欢了。看她都吓成什么样子了。”

　　这时吧台来了几个结账的客人。一点钟，虽然对于夜场来说不算晚，但清吧的人散得早。切丽说接下来基本不会有什么人了，让亦欢先下班。亦欢也不愿在封闭的空间里闻二手烟，和大家说了再见，便叫了辆车回家了。

　　客厅里黑着灯。许太太睡得早，又不习惯关门。亦欢怕吵醒她，轻手轻脚地换上拖鞋。路过过道的时候，书房的门虚掩着，门缝底下溢出了光。她从缝隙中窥去，她父亲仕平正在打电话，只开了一盏台灯，肩头披了一件熨帖的深蓝色的西装，一枚金色的袖扣恰好垂在书桌边缘。整个房间昏昏的，暗灰色的人影斜斜打在薄荷绿的墙纸上，一直蔓延到淡咖啡色的地板上，一圈圈的木纹理像水的波纹。

　　亦欢敲了敲门，仕平回过头来，捂着嘴对电话那头说了几句话，很快挂断了。亦欢没有想到他在家，有些惊异地道：“爸，你回来了。”

　　仕平站在灯光的暗影里，道：“我出差刚回来，十点多到的杭州。你去打工了么？”

　　亦欢便推了门进去，道：“今天第一天上班。”

　　仕平道：“感觉怎么样？切丽人还好罢？”

　　亦欢笑道：“都挺好的，同事们对我也很照顾。”

　　仕平点头道：“好就好，喜欢就继续去罢，也算找点事做了。” 他把外套挂在椅背上，背身从书架上拿了两个黑色丝绒首饰盒下来，交到亦欢手里，笑道：“去了河南一趟，给你带的礼物。”

　　亦欢打开来看，是一对天青色的耳环，还有一条手链。她在手指上掂了掂，笑道：“蛮好看的。谢谢。你哪里买的？”

　　仕平笑道：“在一个古城里买的，那边产汝窑。这个好像是釉罢，我也不懂，只是看到就想起你了。”

　　亦欢笑着把首饰盒放在书桌上，道：“你这次回来打算待多久？”

　　仕平本来在理一打文件，听到她的话，手上的动作迟疑了一下，望着她笑道：“什么待多久的。这阵子刚忙完，自然是要在家里休息一段时间的。你妈最近都在做什么？”

　　亦欢道：“你直接问她不就行了？”

　　仕平别开了眼神，在书桌前坐了下来，脸色似乎比刚才沉了些。亦欢又道：“姨外婆的女儿前几天刚没了，你知道这件事么？”

　　仕平皱眉道：“姨外婆的女儿？我记得，沈烟梧是吗？你妈的表妹，我们去参加过她的婚礼。你说什么？人没了？”

　　亦欢道：“是啊，被车撞了下，死了。我妈过几天要去苏州，你去么？”

　　仕平啪一下双手拍桌，讶异地抬头，道：“她没跟我提起过啊。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 说完，用手去捂胸口，仿佛受到了刺激。

　　亦欢道：“是啊，也不知道是不是命里注定的，真是苦。” 书房没有拉窗帘，她向窗外望去，写字楼的灯光秀都熄了，江岸边尽是些绿树红花，在夜风里摇曳。

　　仕平长长地叹道：“嗳，别想太多了。苏州那边时间定下来的话，你告诉我一声。你妈估计要去好几天，我挑一天空的自己过去。相识一场也算缘分，应该去祭奠一下的。”

　　他佝着背，颓唐地瘫在椅子上，顷刻间好像看起来苍老了许多。或许人到中年，对于生老病死就看得格外重。亦欢拢了拢头发，十指插进蓬松的鬓角两边，安慰道：“人么，活着还是得想开点。爸，其实我们家—— 你不用那么辛苦工作的。谁知道哪天会不会像表姨那样，就算有那钱，都没那命了。”

　　仕平道：“我那是不想回家么？我是受不了你妈，多说两句话就要吵架。她不给我好脸色，我何必自找不愉快。”

　　亦欢心里乱糟糟的，她觉得他父亲过于较真了。在那一瞬间，所有童年的不幸一股脑地涌上来。她不明白，为什么她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可还是要承受这么大的痛苦。她脱口而出道：“我妈她人又不坏！有什么是闹了那么多年还放不下的？你给她道个歉，对她态度软一点，不就都过去了么！”

　　仕平挂着一张脸，颜色比墙壁还要冷淡。他端起茶杯，里面一滴水都没有，又重重地摔回去，沉着声音道：“你懂什么？不知道就不要乱讲！读好你的书，别来管我和你妈的事。”

　　亦欢盯着桌上的两个首饰盒，仿佛要把木头凿出个洞来。半晌，她冷笑道：“我有什么不懂的？我生出来不就是遭你嫌的么？”

　　仕平道：“亦欢，我从未亏待过你。”

　　亦欢冷哼一声，道：“你也没对我多好过。”

　　仕平呵道：“许亦欢！”

　　亦欢顿住了，回头看他一眼。仕平决计是怒了，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连名带姓地唤过她。她心里有些发毛，婚姻是她父亲的逆鳞。但她无法控制自己那种委屈的情绪，猛地把房门一摔，留他一人在那里冷脸。

　　她一头撞上门外踟蹰徘徊的许太太。许太太穿着睡裙，肩上罩了件开衫，不知听了多久。她瞪着双眼，脸上写满了惊恐，一只搭在门把手上的手还未来得及收回。

　　亦欢喊道：“妈！你怎么在这里？”

　　许太太踉踉跄跄地后退了几步，拉着她问道：“我起来上厕所，听到这里有动静。你和你爸怎么了？”

　　亦欢拂了她的手，笑道：“没怎么，就说了几句话。睡觉罢。”

　　许太太追上来，鬼鬼祟祟道：“我听你们的语气都不是很好，你是不是说话冲了？”

　　亦欢笑道：“没有。你放心罢，没事。” 说着，就要关门。

　　许太太扒住门槛，硬生生挤了半张脸进来，低声道：“亦欢，别和你爸吵架。抛开我和他的事不说，他对你是很上心的。”

　　亦欢微笑道：“我知道的，我不会和他吵架的。很晚了，你去睡觉罢。”

　　她的逐客意味很明显了。许太太伫立了一会，终究是觉得脸上无光，又怕亦欢想不开，推了门进去。窗边拉着纱帘，屋内的光是乳白色的，像打翻了牛奶。她踩着厚厚的羊毛地毯，亦欢躺在被窝里，胸前抱个靠枕，伏在床沿上啜泣，仿佛听不到她似的。许太太抱着亦欢，像哄小孩那样拍她的背。哄着哄着，亦欢哭声渐平，许太太好像也跌进了那乳白色的虚无的世界，浑浑噩噩地走过去拉上遮光帘，长叹一声离开了。

　　第二天，景明来约亦欢看电影。她不愿在家憋着，便一口答应了他。起床的时候，碰到仕平在刮胡子。他刚洗完澡，又不爱开换气扇，整个浴室里漫着氤氲的雾气。仕平看到她似乎有点尴尬，动了动嘴，想说什么又没说。亦欢犹未忘记昨夜的不愉快，心里一阵别扭，横着身子转了过去，到别处刷牙去了。

　　厨房灶台上闷着一口砂锅，小火悠悠地煮着。许太太出门前做了赤豆汤，叮嘱亦欢记得关掉。她掀开锅盖，赤豆已经煮得软烂了。亦欢盛了一碗当早饭，把剩下的放冰箱。

　　十一点，景明到她家楼下。亦欢背上包，恰巧仕平也要出门，两人在客厅碰到。大概是有正式场合要出席，仕平打了领带，臂弯间挂着一件外套，头发上抹了摩丝，亮晶晶的，仿佛一面镜子。他问她去哪里，需不需要顺路载她一程。亦欢道：“不用了，我朋友来接我。”

　　她忽然犯了难，不想让仕平看到景明的缘故。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多一事总不如少一事。可鞋都换好了，仕平就在门口等着她一起下楼，再找个蹩脚的理由，反倒显得她斤斤计较。亦欢仅犹豫了一瞬，便掩上门，和仕平一起去坐电梯。

　　一路无话，单元楼前的草坪刚浇过水，绿油油的，几只麻雀在上面一蹦一跳，显得特别辽阔，像草原一样。她不禁想起阿昱，他家乡的草原一定比这要更绿更辽阔罢？成群的牛羊，风吹草低…… 江南的景色太过婉约，要是有机会，她真应该去西北亲眼看看。

　　副驾的窗降着，景明朝亦欢看来。仕平愣了愣，道：“你朋友吗？”

　　亦欢道：“我高中同学，周景明。”

　　仕平点了点头，对景明笑笑。景明也愣住了，下车和他打招呼。寒暄了几句，仕平抬腕看了眼时间，道：“我先走了。你们玩得开心，晚上早点回家。”

　　到车里坐下，景明笑道：“你父亲看起来很年轻。”

　　亦欢道：“是么？你没见过他吗？”

　　景明道：“只见过你母亲，高中开家长会的时候。”

　　亦欢笑道：“是啊，我爸爸从来没有开过我的家长会。”

　　她的心和那草坪上的野草一样，一阵阵波动着。景明是无辜的，他无非是出于礼貌才提起仕平，她又怎么能无端怪他？太阳当头照，火辣辣地烤着沥青路，小区里的香樟在热风里摇摆着。亦欢实在忍不了了，翻下遮阳板，这才问道：“你买票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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