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在等你

作者:陆隐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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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13.
      池依笑在办公室里一直等,从白天等到晚上,从晴天等到下雨。
      她觉得自己快要饿晕了,却不敢踏出这个办公室一步,出于什么心理在作祟,她自己也无法解释。
      可能是因为不想看到江定进来了,发现她不在后的失望表情。她这样想,但又觉得自己有那么点自作多情,更何况啊,她只是过来帮林朵完成交代自己的任务。
      这办公室的冷色调令她有窒息的感觉,她打开窗,外面有雨刮进来,还带着那么丁点的湿热闷气。
      她转身又关了窗,觉得百无聊赖。
      她开始观察他的办公室。
      明明样样俱全,她却觉得空空的,就像他的人一样,今天看到他站在那里盯着自己的时候,池依笑觉得,她从他身上看到了一丝叫做孤独的东西。
      桌上摆着电脑,厚厚的资料看起来有些凌乱,她帮他整理了一下,只有旁边的一座盆栽看起来有着生命的朝气。
      那是很常见的仙人掌。
      她忽然想起,他们一起上学时的场景,他就坐在自己旁边,和自己共用一个课本,外面的天空那是湛蓝的,江定问自己,“你最喜欢什么植物?”
      那节地理课正好上到热带沙漠气候,老师提到撒哈拉沙漠,而那时自己又羞于和他讲话,就随便说了句:“仙人掌。”
      “你是在敷衍我。”江定侧头挑眉看她。
      池依笑有些急,不想让江定那样认为,就很认真地指着地理书的沙漠图片讲:“不是啊,仙人掌的生命力很顽强,我想像它那样。”
      “是吗?胡杨的生命力也很强啊,你怎么不喜欢它?”
      这个江定,就是喜欢这样给她突然的一击。
      池依笑脸色涨的通红,反驳说:“我就是喜欢仙人掌!”
      江定便转过头笑。
      江定进来的时候,她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
      他大学主修新闻,也辅修过心理学,知道通常有负面情绪的人其实是更容易变得消瘦的,只有少数人能在这种情绪下继续维持体重。
      池依笑一直都有点婴儿肥,他这样想,负面情绪没让她消瘦低沉,总是好的。
      其实会议早就散了,但他一直没有出去,他在找借口留下她,他找不到比这样更好的方法了。
      他想把外套披在她身上,却迟迟没有走近她。

      14.
      我是被冷醒来的,不知道是天气的原因还是什么。
      睁开眼,朦胧地看到眼前有个人影,修长而挺拔,那么熟悉。
      我还没清醒过来,听到他淡淡地问,“怎么不睡沙发?”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弹了起来,从办公桌前绕过去,吞吐地说,“以前做学生的时候靠在课桌上睡久了,都习惯了,反正我睡得着,没事。”
      “走吧。”他说。
      “去哪?”我疑惑地望着他。
      “饿了吗?”
      “好像有点。”我犹豫着说。
      “好像有点,那就是饿了。我们去吃饭。”
      他的眼神望着窗外:“现在下雨,天也黑了,你又饿了,我正好去餐厅,载你一路。”

      15.
      池依笑坐在副驾驶上,总觉得内心不安,有点怪怪的。
      江定面无表情地启动引擎,说:“系好安全带。”
      池依笑磨蹭了半天没动,江定回过头望着她:“还不系?”
      “我还是下车吧,我可以自己打车回去。”
      江定忽然打开了池依笑那边的车窗,冰冷的雨滴斜刮在她脸上,风也吹偏了她的刘海。
      风雨欲来,外面的天气很不好。
      江定顿了顿说:“还下去吗?”
      她干笑一声,默不作声系好了安全带。
      夜晚的城市被淋上了雾气,晕染了路灯,池依笑从朦胧的窗看这个巨大的城市,忽然觉得心安。
      是因为这个人在身边吗?
      她侧头看江定,他的轮廓相比以前越发的成熟。这让池依笑想起一件往事,曾经他们还是同桌的时候,她就常常偷看他的侧脸。
      有一回中午午休,江定睡着了,脸朝这边,池依笑就假装揉眼,然后看他一眼。她以为江定不知道,其实他什么都明白。
      “想吃什么?”江定忽然问她。
      池依笑回过神来,望着前方,说:“随便。”
      江定皱了皱眉:“这个世上没有随便这种食物。”
      “我真的吃什么都好。”
      “榴莲你吃吗?”
      池依笑哑然,他知道自己最讨厌的就是榴莲。当年小眯从家里带了一整个榴莲到教室来,差点把她臭晕,让她第二天吃早饭时都反胃。
      “那听你的好了,你点什么我就吃什么。”
      “听我的?”江定嘴角弯出一抹笑。
      “是啊。”
      江定忽然转了方向:“那就回我公寓,家里有什么,就吃什么。”

      16.
      “坐。”他一边招待我,一边把外套挂上。
      我从来没有单独和他在一个房间过,而且还是他家里,扑面而来的男性气息竟让我有种呼吸不过来的感觉。
      想起林朵交代我的事,让我试探他,试探他,是否对我还有旧情。
      我……
      如何开口呢?
      “你一个人住吗?”我随便找了个话题。
      “恩。”他声音淡淡的。
      那林朵不跟他一起住吗?我其实蛮想这样问的,但是出于什么原因我不清楚,总之我不敢问。
      我走到冰箱那里,打开冰箱,里面有蔬菜番茄,牛奶啤酒,培根火腿,鸡蛋瘦肉,还有各种牌子的面条,一层一层摆放的工工整整。
      “有米饭吗?”我问。
      “一开始有,后来为了方便,就煮面条,今天先委屈你一下。”他换了一身便装,从冰箱里拿了面条鸡蛋和番茄,就站在我身边,说,“你先去休息,我一会儿煮好了端给你。”
      他比我高,这时站在我旁边,就像有一股无名的压迫感,我想挪动脚步,腿却像打了麻药一样毫无知觉。
      我乖乖坐在沙发上,望着他的背影,差点要流出泪来。
      这是多么家常的场景,如果此刻坐在沙发上的是十四岁时的池依笑,她大概做梦也会笑醒。
      他把面端了上来,然后坐在我的对面。
      “吃吧。”他说。
      “只有一碗?”
      “我不饿。”
      我顿了一下,起身去厨房拿了另外一副碗筷,然后把面分成两份,递到他面前:“那可不行,你开了一天的会,总要吃点东西,你不饿,不代表你的胃不想吃东西。”
      “你这是在关心我?”他意味深长地望着我。
      我避开他的话说:“人是铁饭是钢嘛。”
      他把面又倒回了我的碗里:“我真的不饿,都给你。不要想着和我较劲,你赢不了我的,快吃。”
      我低下头扒了几口,不停地嚼着。
      他忽然不自然地咳了一声,问我,“味道怎么样?”
      我继续嚼着:“挺好的。”
      他表情放松了一下。
      “可是有点咸,还很酸,你是不是放多了醋?”我砸吧了嘴,又从碗里挑出一样东西,“还有蛋壳。”
      江定的脸色一下子红了。
      “你不会是知道不好吃,所以故意都给我吃吧?”我忽然冲着他笑。
      他尴尬地咳了一声,但面无表情,也不看我:“我不经常做饭。”
      我望着他,忽然觉得难受。
      我以为他冰箱摆放得那样有条理,家里那样整洁,工作那样出色,就可以活的很好。但他自己做饭时,就是凑合着吃的吧?
      “没事啊。”我大口地嚼着面,“我已经习惯北方的生活了,什么样的面我都吃过,我反正也是一个人住,省事的时候也就随便下点面吃,所以就更习惯了。”
      我一边吃一边低头笑,抬头时发现江定正望着我,神色复杂。
      他好像有很多话想说,最后却只说了一句:“早点休息吧。”
      我有些失神,试探他啊……我好像很难完成。
      其实那一刻,江定差点就要脱口而出,回南方来。
      他记得上地理课时,她曾说不想去北方,因为那里风大,干燥,冬天还很冷。
      “就只有这些原因?”他笑着问。
      池依笑把头扭了过去说:“好吧,其实是因为我觉得那边缺水,我怕有一天突然醒来发现没水喝。”
      他乐了,笑得双眼眯成月牙状。
      现在,她将不习惯变成习惯,从她嘴里风轻云淡地说出来,却让他的心生生一痛。

      17.
      这几天周蓝憋得慌,她简直想一走了之,然后再学学网络红人留上一封辞职信后潇洒地奔得越远越好。
      并非她不热爱自己的工作,而是她想避开道森,这个从一开始她进公司就对她孜孜不倦追求的英国人。
      周蓝做的是时尚杂志,道森是她们杂志社的模特,明明他长了一张英俊立体的脸,周蓝却偏偏要说像吸血鬼。
      池依笑被周蓝的看法重新刷新了一下世界观,搞不懂周蓝为何就是不肯接受这样一个处处对她好又浪漫的男人。
      “你懂个屁,老子热爱中国传统文化,他一个外国人懂啥啊?还能不能好好交流了?我可不想在一个餐桌上吃饭时,他用刀叉我用筷子。”她这样愤愤地回池依笑。
      池依笑就说:“至少这充分证明你不是外貌协会的人。”
      这换了多少女人,都很难做到。
      可偶尔在街上碰到那些年龄加起来都快一百五十岁还牵着手散步的老夫老妻,池依笑又会觉得生命是这样的微妙。
      即使你爱上的是一个人的外貌,但人也不可能永远年轻美貌。所以能够把这样一份感情维持到晚年还坚固不变,又是何等的不容易。
      周蓝之所以想要辞职,是因为道森突发向她求婚,周蓝懵了,完全接受不了这个英国人如此直接的举动。
      一杯咖啡快要被周蓝用勺子搅得翻天倒海,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无比叹息地跟道森讲:“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呢。”
      但貌似人家并不懂。
      她换个词,用英语说:“我是中国人,我不会跟你回英国,懂了吗?”
      道森急了,或许又理解错了周蓝的意思,忙说:“I have money,I have money。”
      周蓝耸耸肩,这根本就不是钱的问题。
      道森有一双蓝色的冰眸,看外表其实还有些忧郁,可是这句“我有钱我有钱”听起来又是那样的搞笑。
      周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原本她性格就直,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绝对不会混为一谈。可是大概是受自己笔下故事的影响,道森一看就是个苦情的男二,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更何况是这样一个喜欢自己的人,她根本就没有理由伤害他。
      “你知道一条路为什么会有很多分叉口吗?那是因为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为了不让一条路看起来过分地窄,所以上帝让不同的人走不同的路,过不一样的生活。你也是,道森你值得比我更好的人。”
      周蓝绞尽脑汁,说了这样一句话。
      她睁着一双大眼睛,诚恳又安慰地望着道森。
      良久,道森出奇意外地说了一句不流利的中文:“可是你的年龄也不小了,你们中国不是流行一个词语,叫做大龄剩女吗?”
      这戳到了她的痛点!
      这完全没办法交流!
      他的中文学得是有多好!
      周蓝忍住想把这杯咖啡泼在他脸上的冲动,可是她忍住了,然后保持一脸的淡定走出了咖啡馆。

      18.
      半梦半醒,隐隐听到敲门声。睁开眼,天已经很亮了。
      “起来了吗?”江定隔着门问。
      我坐起来:“好了!我就出去!”
      翻开手机,都已经九点了,天啊,他怎么没有叫我,再一看,里面有十五个未接电话,全部都是周蓝打来了。
      我一向喜欢设静音,这回周蓝又该骂我了。我冲到浴室里,看着镜子里站着一头乱糟糟头发的女人,突然又冒出来一个男人,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捂住了脸。
      “我还没有洗脸,好……好难看啊,你出去吧。”我支支吾吾说着。
      江定扬了扬唇,递给我毛巾:“这是新的,你先用这个,牙刷在下面的柜子里,自己拿。”
      他走了出去,我忽然又喊他:“江定!”
      他明显感觉到他的身体僵了一瞬。
      “怎么了?”他回过头问我。
      我指着杯子说:“只有一个洗漱杯。”
      “我不介意你用我的。”
      他的语气很沉,又像是不经意,我捂着毛巾大口呼吸了一下,感觉上面有他的气息,然后飞快洗了把脸。
      洗漱完出来,看见他正坐在一旁看报纸,桌上放着牛奶和面包,他把牛奶推到了我面前,一句话也没说。
      “都这么晚了,你怎么不叫醒我?”我打破了沉默。
      他头都没抬一下:“画漫画的,写文字的,都是夜猫子,日夜颠倒工作。你习惯了晚睡,不代表你的身体不想休息。”
      他居然用类似我昨天的话来反驳我。
      “剩下的文件找到了吗?”我问。
      他还没回答,我的手机就响了,幸好换成了铃声,是周蓝。
      “你死哪儿去了!居然都没联系我!”她在那边吼叫,一通嚷嚷,我看了看江定的脸色,又转过头说,“我回老家了。我现在还有点事情要处理,过几天我就去找你。”
      顿了顿,我又看了江定一眼,说,“这几天我做了一个很重要的决定,等我回去了,再告诉你。”
      周蓝这才消停。
      我挂了电话,对江定说:“昨天我给朵儿打电话了,她说那份文件就在你公寓里,但是她没说清就挂了。不如这样,我帮你一起找怎么样?”
      “不用了。”他缓缓起身,语气突然变得低沉,“我现在回公司,你去哪儿?我送你。”
      “我不用你送,你先回公司吧,我们不顺路。”
      “你要回C城?”他忽然眼神犀利地望着我。
      我觉得自己的喉咙突然哽了一下,吞吐说:“我只是回一趟家里,看我妈妈。”
      他的脸色缓和了一下,不动声色地说:“你在家里等我,下午三点我和你一起去。”
      我怔怔地望着他。
      他面无表情地回望我:“算起来我和你还是老同学,这么久没有联系,你就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我尴尬:“可我想早去早回。”
      “那我现在就陪你去。”
      “别,别。”我干笑一声,“你可是大老板,就这样撂下员工不管多不好啊。”
      “那你就在家等我。”
      “不,不,我跟你回公司,我不想一个人呆着。”
      “你不是常年都一个人住在你的小房间里习惯了吗?还怕一个人呆着?”他斜睨我,语气有些揶揄。
      我手指绕着圈圈,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把早餐吃了,然后上车。”他忽然开口。

      19.
      路过一家超市的时候,江定停了车。
      池依笑疑惑地看着他:“到公司了吗?”
      “去买点零食,你一个人在办公室会无聊。”江定没有看她,在解安全带,池依笑忙按住他的手,“我自己去买就好了!”
      她昨天吃了他的面睡了他的房,今天她可不想让江定付钱,而且让江定看见自己还在用卡通式的钱包那可多没面子,她可不想被嘲笑为幼稚,即使自己是个画漫画的。
      江定低头看池依笑的手,正搭在自己手上,凉凉的。池依笑尴尬地笑了一声,飞快地下了车跑去超市。
      江定垂下眼,眼里有笑。
      这时,车里响起铃声,是池依笑的手机,下车时她忘了带出去。
      江定伸手拿过手机,看见来电显示是林文书。他不认识这个人,但是,他眯了眯眼,好像又想起来了,上次去池依笑家里的时候,那个人来过。
      他是池依笑的大学同学,和她一起生活了四年。这,竟让他有点嫉妒。
      他接起电话,听到林文书在说:“你在哪儿?”
      电话这头没声音。
      “上回我不该吼你,跟你道歉行吗?笑笑?你去哪了?”
      他叫她笑笑?居然叫她笑笑?
      江定不动声色握紧了拳,不动声色说:“她在我身边。”
      林文书愣了一瞬,警惕地问,“你是谁?”
      “江定。”

      20.
      林朵决定重新拾回画笔,毕竟这是从小就有的爱好,虽说池依笑比自己抢先一步创作漫画,可是不能完全让池依笑把优势全都占去。
      她觉得这一刻的自己其实蛮幼稚的,以前总是大义凛然地想,自己虽然在江定这件事情上对不起她,可是她一笔一划带她画画也算是帮了她。从某种程度上讲,是自己把她推上了现在的生活轨迹,比如她那样内向又固执的性格,最多求个现世安稳,一世平安,可是为了自己却从家乡逃到了陌生又不适应的北方,也不多构建几个人际关系,觉得拥有一小片属于自己的天地就可以放弃整个世界纸醉金迷的诱惑。
      她送给自己的第一幅漫画就说,要保护自己。
      那时的她,是多么的感动。
      而这样的话,也只有那些永远相信干戈能化为玉帛的人能说得出,他们愿意做出这样的承诺,因为知道自己永不会食言。
      那时上高中,尽管不在一个班,林朵也是真心的讨厌周蓝。
      一方面是因为她生气池依笑居然这么快就有了新朋友,所以她也负气无视她,不理她,并不代表她不在意她。好多次林朵看见池依笑是要来找自己的,都被周蓝拦住,在她耳边唆使,做人要有骨气,不搭理自己的人就不搭理回去。
      这把她气得半死,而自己又那么要面子,疏远了就疏远了吧,反正上高中之前她们两个之间就有裂缝了的。
      周蓝的成绩和自己旗鼓相当,唯一不同的是,周蓝文笔好,英语也说得流利,而自己虽各科成绩均衡,却没有过分拔尖的。高二那年,周蓝课余时间写了一本手抄本的武侠小说,传阅在周蓝自己班上,后来不知怎么回事,林朵班上有人把手抄本借了过来,传阅度非常高,她却感到不屑。
      有天林朵听到班上有人说自己坏话,就跑过去推嚷质问别人,别人才解释说,不是骂林朵本人,而是骂周蓝武侠小说里的那个超级大反派角色,那个角色就叫林朵。
      林朵当即觉得一股被羞辱的感觉从胸腔里冒出,下了晚自习后冲到周蓝的寝室就和周蓝扭打了起来。
      她没有周蓝高,也没有池依笑的婴儿肥,她很瘦,身材娇小,她不知道那时为何会冒出那样一股力量。
      可笑的是,那股曾经被她认为是后生可畏的力量,如今被她看作是幼稚中的幼稚。
      对付一个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无视他,然后超越他。
      周蓝无非就是觉得自己欺负了池依笑,然后要为她报复自己。可是她不相信池依笑竟然纵容周蓝这样欺辱自己。
      池依笑挡在中间拉架,却是面朝自己,护着周蓝。
      那一刻她觉得自己的背脊都在发凉,周蓝和池依笑站在一起,就好像是一对亲密无间打死也要捍卫对方的朋友,而自己居然已经被挤推到黄线之外。
      可是,是自己先对不起池依笑的。手被针刺了,就会立即缩回去,她又不是飞蛾,不可能扑火,不对吗?

      21.
      自从林朵被那场大雨淋了之后,腿还没完全康复,感冒又华丽丽地袭来了。
      连打了几个喷嚏,她一连抽了好几张纸巾,然后出门买药,顺便复查一下腿。也不知池依笑现在和江定怎么样了,反正她给了池依笑机会,剩下的,都不关她的事。
      医院总是那么拥挤,排队要那么久,站在这条长长的队伍里,林朵也会想,生老病死,也不过就是一瞬间的事。
      又是那个老医师,林朵这回什么都不说,怕他念叨。老医师给她按腿的时候,她在想上回的白医生,居然说她嘀咕嘀咕像念经,真是气坏了她。
      她扯出一抹切齿的笑:“医院只写禁止喧哗,还不允许人嘀咕了?”
      白澈淡淡看了她一眼,薄唇扬起细微的笑,没有说话。
      直到林朵走出医院,她也没有碰见白澈。她想,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巧合的事情,然后离开,这时白澈走进了刚才她待过的诊室。

      22.
      池依笑撕了一包薯片,坐在办公室等江定。开了冷气,舒服得让人想睡觉。刚刚提前给妈妈打了电话,这次匆匆过来,她还没告诉她妈妈自己回来了。妈妈在那头抱怨,说落叶都归根,自己却像个野丫头,都不想家,也鲜少打电话。你难道在外就没受委屈而想回家吗,不想我吗?她妈妈问她。
      她该怎么回答呢?年少时池依笑还可以和妈妈坐在一起看电视剧时陪她哭,长大后却不愿意表达这种感情,总觉得那是尴尬的,不成熟的,而不知从何时起,成年人总是羞于表达自己的脆弱和敏感,尤其是在最亲最爱的人面前,反倒会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才能让自己觉得舒坦又不让爱自己的人因误解自己而受伤害。
      池依笑就成了这千千万万个成人里很普通的其中一位。

      23.
      江定突然进来,吓得我把一堆开封了的零食往后挪。
      我尴尬地朝他笑笑,他朝我走了过来,从桌上抽了一张纸巾递给我,“擦一擦吧。”他看着我说。
      我用手抹了一下,才发现嘴角有很多薯片渣。
      “现在才两点,你怎么过来了?”我红着脸保持淡定地一边擦嘴一边问他。
      “早去早回。”他说得简洁明了。
      很多年不回家的人,在回到家的那一刻,会觉得家是陌生的,因为一路走来,沿路的风景似乎都变了,而自己没有见证它们的变化。也或者,当你一直生活在一个地方时,你又不会察觉到这个地方在慢慢地发生细微的变化。
      只有当家活生生地逼近在自己眼前的那一刻时,久违的熟悉感才会冲破种种复杂的心绪重重地朝自己砸来。
      江定在我屋前响着喇叭,看到我妈从屋里出来的那一刻,眼泪差点要夺眶而出。

      24.
      “多吃点菜!”我妈一直给我和江定夹菜,我难为情地说,“妈,够了,我都吃不下了。”
      她瞪了我一眼:“你看你,瘦得跟猴儿似的,多吃点对身体好。”
      “我已经够胖了。”
      “谁说的,在我眼里你怎么也不胖,就是瘦。”
      “那你也别老是给他夹菜嘛,他喜欢吃什么自己会夹的。”我指着江定的碗说,“而且你给他夹那么多茄子,他其实一点也不喜……”
      这时江定却打断了我,笑着望着我妈,一脸的波澜不惊:“伯母夹的我都很喜欢吃。”
      我惊诧地望着他,他却对我眨了眨眼。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学生时代那个满眼狡黠的江定。
      我妈不让江定帮忙洗碗。所以吃完饭我就去帮她洗碗,她凑到我耳边问,他是不是你男朋友?我望了一眼坐在沙发上喝茶的江定,羞的耳根都红了,“妈,你胡说什么啊!”
      “我哪有胡说,你一不给我打电话,二不说你什么时候结婚,现在回来了,好了,又是第一次带男孩子回家,这不是摆明你们之间的关系不一般吗?”
      “哎,不是。”我叹气,也不洗碗了。
      我妈把我抓了回去,又继续神秘兮兮地问,“他是做什么的?”
      我说:“你怎么这么八卦了?”
      “妈这是为了你好。”
      我叹口气说:“他自己有公司,做传媒的,也做出版。”我不得不承认,虽然很多年没有见到他,可是他的消息我却一直都有。
      他始终都是那个最优秀的,并且朝着更优秀的路上走着。而我渺小,我的世界又是何其的单调。我妈倒显得一脸关切的样子,拉着江定就往外走。不知道在交谈些什么。
      天黑得迟,夕阳还有余辉,江定喊我去散步。
      我内心觉得万分尴尬,老想着我妈跟他胡说了些什么,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你还记得上初中的时候,我说周末要去你家找你,结果你被吓哭了吗?”他忽然笑着问我。
      我愣了一瞬,才说,“我记得。”
      却觉得格外的释然。
      那时,快要进入初三,我妈就找我谈过一次话,问我想考哪所高中。我随便说,以我的成绩,能考上哪所高中就考哪所高中。我妈就不乐意了,虽然她戒了牌,处处都对我好,可实际上她不乐意我的性格,尤其不乐意我周末回到家后就闷在房里不出去的举动,我说不清一个人呆着的孤独感和独立感是怎样交融在我生命里让我成长的,但我不能脱口而出就说我天性不爱热闹。
      这会让她难过,可我不说话,更让她难过,可我没有别的办法。
      我和她吵架,可我又嘴笨,也不敢顶嘴,只能哭,觉得自己真可怜,都没有爸爸保护自己。
      妈妈训我:“人活着就是要长点志气,你的志气呢?”
      我自己都没想到我会那样反驳她:“那你呢?打牌就是你的志向吗?用爸爸的死换来钱就是你的志向吗?”
      沉默,沉默,空气里的导火线灭了,硝烟的滋味却越发浓郁地弥漫。
      当我说完之后,我就知道,我后悔了,那样狠绝又带着指责意味的话,我不该说。
      她还是一如既往地给我做饭,但我们就那样一直冷战着。
      江定提出要来我家找我时,我更多的是恐惧,完全没有喜悦,我不希望他看到我狼狈的样子,更不希望他知道有关我家里任何一丁点的事。
      说起来,那是年少时期的一种羞耻感,可是,我看着江定,越发觉得,其实长大虽然会面对更加残酷的社会,可是却不得不承认,它会逐渐完善自己的包容心,也越发让自己接受任何属于自己的不完美。
      反倒是现在,我觉得那些争吵,那些缝隙,都不再那么至关重要。重要的是,人要学会面对自己真实的心。
      “我妈,都跟你说什么了?”我问。
      “她说很对不起你,没有好好照顾你。”江定侧头看我,“她说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你开心,活得快乐。”
      我笑了。
      这时口袋里手机突然震动,我看了一眼,是林文书发来的消息,他问我是不是在老家。
      我望了江定一眼,他狭长的眸子微微眯着。我按了一个键然后发送,把手机放回去。林文书说要来找我,我这才想起上大学时他偷看过我的身份证,知道我家的具体地址。
      我真想问江定,他不想问问是谁吗?
      但是他的表情淡定,并没有什么想要深究的念头,我自讨没趣地在心里嘲笑了一下自己。
      “我该回去了。”他淡淡地说。
      “可是这么晚了,你回去安全吗?”
      “我一个男人,怕什么。”
      “可是现在很多新闻都报道过那样的事情啊。”我忽然想逗逗他。
      “什么?”他一脸茫然地问我。
      我拧巴着脸说:“就是那个啊,男人强迫男人啊,尤其是貌美的男人,你不知道,现在的社会其实有很多变态……哎,你别走啊!”
      他气得停下脚步回头狠狠瞪了我一眼,又继续走了。
      我耸耸肩,笑,我这明明是好心提醒他。
      一直到江定开车离开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都不怎么好看,板着一张脸,池依笑那句话一说,差点要让他气得半死,她成天胡思乱想,脑袋里装的什么东西?
      池妈妈站在一旁看着,池依笑跑过去敲了敲他的车窗,江定摇下车窗,一副不痛快的表情望着她。
      池依笑眨巴眨巴眼睛说:“家里没有什么好的东西,这个是我妈妈烤的饼,我在里面放了你喜欢吃的馅儿,要是饿了你就吃一点,到家了给我报一声平安,慢点开车。”
      池依笑说得很慢,仿佛就像拉拉家常一样,江定忽然觉得心中有什么情绪在翻腾而过。他接过饼,从饼身上传来温度,暖暖的。
      他忽然想起白天的时候,池依笑制止她妈妈给自己夹菜,她居然还记得自己不喜欢吃茄子。
      他舒展了表情,眉眼都变得柔和。
      一夜好梦。

      25.
      林文书先前和我吵架了,不过上大学的时候我们就常常吵架,但是不隔几天他又会厚脸皮来找我,反正他的脸皮本来就厚,兴许我家的菜刀割在他脸上都不会流血。可是话虽这么说,一个次次都主动道歉的人,我也没理由不厚待他。贪了个懒,一觉睡到自然醒,我妈早就把饭做好就等我吃了,菜还热在锅里,怕冷。
      我莫名湿了眼眶。
      “妈。”我喊她。
      她头也没回,把菜端出来,问,“怎么了?”
      “我做了一个决定,很久前就做了。”
      她回头望着我:“你脸怎么这么严肃,别吓妈妈啊。”
      我笑说:“我干嘛要吓你啊,我是告诉你,我打算回家了。”
      “你这不是在家吗?”
      “我是说,我打算一直呆在这里,不回C城了。”

      26.
      池依笑下午去了趟超市,准备一些菜和水果,总不能让林文书来了还让他吃家常便饭。超市人不多,她结账得很快,提着大包小包站在路口等红灯,过了马路就到家。这时她手机又响了,这个林文书怎么变得这么婆婆妈妈喜欢发短信了?她抽出手看短信,林文书说他到了,问自己在哪儿。
      我在过马路,就在岭南路。她迅速敲下这几个字。
      短信很快就回过来了。
      你站在那里不要动,我过来找你,千万不要动。
      池依笑忽然觉得背脊毛骨悚然,大白天的,太阳高挂,她为何会突然觉得这里有种阴森森的感觉,林文书在搞什么鬼?
      “有什么事情回家再说不行吗?”她问。
      但是林文书一直没有回她的短信。
      池依笑用手挡着阳光,觉得莫名其妙,却没有离开。大概过了十分钟左右,她收到短信,“我到了,就在你后面。”
      池依笑松了口气,准备骂他,回过头却让她目瞪口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林文仙?”池依笑不敢确定是不是自己看错了,又重复了一遍。
      林文仙穿着一件白色雪纺裙,站在阳光下格外耀眼,一步一步朝池依笑走来,面色是碜人的可怕。
      “怎么是你?短信是你发的?”池依笑迟疑地问。
      “我只问你一句,你为什么要抢我哥哥?”她咄咄逼人地问。
      池依笑感到莫名其妙:“你说什么?他人呢?”
      林文仙原本是不知道林文书要来找池依笑的,后来她无意之间看了林文书的邮箱才知道他飞机票都定好了。他居然爽了自己的约去找池依笑!
      她握紧拳头,不明白像池依笑那样讨厌古怪的家伙,自己最亲最爱的哥哥怎么会愿意在她面前低声下气,努力讨好她。
      她偷偷拿了林文书的电话卡,把它装在自己手机上,用它来给池依笑发短信,确认她的地点,她要比哥哥抢先一步到这里做个了断。
      等到林文书知道的时候,她已经登机了,林文书突然感到非常恼怒,立马起身赶往机场,他不知道自己妹妹会做出什么样极端的事,但是自己在大三那年跟池依笑表白之后,池依笑几乎就被她班上的女生孤立了。
      他知道是自己妹妹唆使的。
      孤立对于池依笑本身来讲,其实并不是一件特别可怕的事情,从小到大她就没有建立起要和很多人接触的意识,也不会怕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
      只是——
      林文仙曾经做过一件让自己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可怕的事情,在他表白被拒绝之后,林文仙质问池依笑什么都不够好又有什么资格拒绝她哥哥?当时林文书就在现场,他虽然表情难看,觉得很尴尬,但还是轻松一笑,说没有什么大不了。而池依笑根本不想搭理林文仙,抱着色彩书就走了。
      林文仙对此感到巨大的耻辱,这样古怪的人有什么好傲的?最重要的是,拒绝了自己哥哥后却还是照样去实验室摆弄他的花草,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似的。
      林文仙觉得,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池依笑是极度不要脸的,她尤其厌恶池依笑永远一副我很清白,堂堂正正的模样。
      那个下午,她拿了一瓶硫酸走进实验室,明知这样是大错,但她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如果不是林文书及时抱着池依笑滚开,那烧坏的就不是那些花草,而是池依笑的脸了。
      林文书越想越可怕,所幸他已经抵达X城,也就是池依笑的故乡,他现在就只要赶到岭南路就可以看到僵持在马路上的那两个人。

      27.
      走了一个红灯,又来了一个绿灯,一来二去,我和林文仙还站在马路边上。
      我真心不想招惹林文仙,可有时候麻烦要来找你,你根本就防不胜防。
      我警惕地望着她:“我再跟你重申一遍,我跟你哥哥没什么。”
      她一声冷笑:“我要是相信你,我今天就不会赶来了!”
      “你两只眼睛都应该看的很清楚,我跟你哥哥只是朋友,我去实验室那都是为了嫁接婆婆纳,况且我从来没有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
      她立在原地两眼瞪我:“池依笑,我就是因为看的太清楚了,所以才那样的讨厌你。你总是装出一副谁也不爱搭理的样子,故作清高,你难道以为班上还有哪位同学稀罕搭理你么?不喜欢我哥,拒绝了我哥就不要再和他有来往,你要不要脸?”
      我被她气的无话可说,脸都红了,“你以为是我每次都找的你哥吗?”
      “就算是我哥主动的,你就不知道避开吗?”
      “林文仙,你简直不可理喻,我不想和你说话!”
      我提着东西转身就走。
      她是个北方女生,比我高比我壮,她猛地一把扯住我,力道非常的大,我竟然挣脱不开,“你放手!”
      “我今天要得到你的承诺,以后和我哥断绝联系!”
      “就算断绝联系那也是我的事,你放手,我不想伤害你。”
      “伤害我?哈,你好大的本事?”
      我望着她的眼,眼里都是对我的不屑。我挣扎了一下,发现挣脱不开,顿时觉得这一刻真是忍无可忍。
      我脸色也很难看,她还不知道我早就知道他们不是亲兄妹的事实:“你这么在意你哥哥,就算不是我抢走你哥,以后也有别的女生跟你哥在一起,难道你要对每个和你哥在一起的人都进行人身攻击,就像攻击我一样?”
      她脸色变得非常难看。
      这时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林文书!
      “这里!”我朝他招手。
      林文仙这时抬头看了看,红灯恰好转成绿灯,她趁机推搡着池依笑,路上车来车往,池依笑觉得她简直疯了。
      林文仙用力将池依笑推到了路中间,自己也站在离池依笑不远的路边。
      那一辆黑色汽车撞过来的时候,池依笑的大脑出现了幻觉,整个世界都是黑色的,不知到是天黑了还是她瞎了。她觉得自己的生命大概就这样完了,这是她第二次被车撞,如果不死,那恐怕也要残了。
      她看到林文书惊慌又自责的脸,感受到自己的身体被硬物重重的一击,而妈妈还等着自己回家吃饭。
      出奇意外,她此刻想的不是林文书居然只把自己的妹妹扯了回去,而没有拉自己一把,也对,自己离他那么远,他想拉也拉不到。
      她在想,昨天江定带回去的饼,他吃了没有。

      第三章

      3.[命运就像螺旋,你经历过什么痛苦,它会让你再经历一遍,好一痛再痛]

      01.
      手术室外,林文书站在那里焦急地等待。池依笑刚刚被推进手术室,满头鲜血,不省人事的样子令他觉得浑身都感到可怕,他想起上大学的时候,也就是那次他看见池依笑失态喝酒,一直躲在女生宿舍,后来郁郁寡欢了好长一段时间,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走路也不长眼睛,结果发生了车祸。
      她意识还清醒,强撑着给林文书打了个电话,然后感觉自己的身体就像被五马分尸一样,痛得撕心裂肺。她终于可以理解,为什么有人说,如果想结束生命的人选择跳楼,那挑的楼层越高越好,否则摔下来还有意识,看见自己的脑浆蹦出,鲜血肆流,身体因为不受控制而抽搐该有多恐怖。
      画面虽毛骨悚然,生与死的距离却就在一墙之隔。
      林文仙呆坐在那里,先前推池依笑的快感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恐惧。活着的人永远比死去的人更加害怕死亡的。
      “哥,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她一直这样向林文书解释。
      林文书连恼她的心情都没有,他现在握着池依笑被摔得屏幕都碎了的手机,一直踌躇着,刚才他在家属签名那一栏填了自己的名字,可是要不要通知她的家人?不行,上一次车祸池依笑都瞒着她妈妈,他知道她爸爸也是死于车祸,她不想她妈妈有更多的心理负担。林文书翻遍了她的通讯录,想起上回她介绍过的林朵和周蓝,他思索了一下,只告诉了她们两个中的其中一个,随后翻到江定的名字时,他神色严肃,犹豫了一下,最后拨通了他的号码。
      江定正在办公室整理资料,看到来电显示时,他嘴角弯出一抹笑。
      他还没开口,里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笑笑出车祸了。”
      从窗外吹来一股冷风,他的笔毫无征兆地掉在了地上。
      江定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02.
      手术室里的池依笑全身做了麻醉,车子撞到了她的腿,她的脑袋摔在了地上。此刻手术灯正集中地照在她的头顶,就像路的尽头里残存的那一抹微弱的幽光。
      她好想抓住那一抹幽光。
      她在努力地抓住生命的那一根长藤。
      她好像,就站在无人等她的尽头。
      她远远地就看见,那年少时一幕幕扑闪而过的记忆。

      03.
      枝头是虫在鸣叫,滚滚浮动的是云彩。走廊有查岗的老师在不停地往教室里探,从后门从前门从窗口,就想看看是不是有学生还在嬉戏吵闹。看见没人打闹,就从二班教室的门前跨过去。二班是我所在的班级。
      现在是午休时间。其实我很困,但我还在疲于奔命地学习当中。此前我在想,分数不能一锤定音人的命运,可是或多或少能够影响自己的心情。比如你会觉得技不如人,自愧不如,尤其是在有了相比较的人之后。和我比的人是卢妙妙。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哪里招惹了她。她对我横眉怒眼,有时在宿舍里洗脚时她也会故意将水洒进我的鞋子里。鞋子湿了是小,可是这样的事情连续发生了三次就忍无可忍了。后来我想,忍功到达一定的境界也不是一件好事,你不反抗,永远都不知道自己还能爆发出什么。
      于是我反击了她,我把一整瓶矿泉水都倒进了她的鞋子里。她一下子哭了起来,告诉宿舍里的其她人。于是我被整个宿舍孤立了。说实话,虽然我不怎么喜欢主动和人打交道,但不代表我和任何人都没有关联。现在在宿舍里,我便形同一个空气人,晾衣服时她们也争着把晾衣杆抢过去不让我拿。
      卢妙妙得意地望着我,“怎么样,是不是觉得很难受?”
      我觉得她那一副嘴脸真的很可恶,假如班花可以号令整个宿舍,那校花是不是可以撬动整个地球?
      我夺过晾衣杆,说,“不难受。我难受的是我应该把洗脚水倒进你的鞋子,而不是矿泉水。”
      卢妙妙气得说不出话来。
      这导致后来整个班上的女生都不和我讲话。我还不知道我在上大学的时候也会被人孤立,可是有了前车之鉴,孤立这回事于我来讲,完全没有杀伤力。我即使一个人,也能撑起一片天地。可是年少的我,根本就不懂得一个人活得快不快乐,跟别人看你的眼光没有半毛钱关系。可是我太脆弱,尽管骨子里自卑,可是对于被孤立这回事,着实难以接受,简单来说就是,这让我感到难堪,为了赶走这股难堪感,我几乎不给自己空暇的时间来胡思乱想。上课听讲,下课复习,我每天几乎就处于这样的状态。
      江定对此感到很惊讶,因为平时都不敢在地理课上靠他太近的我居然主动写起了笔记,有不懂的就算觉得万分不好意思也会来问他。不知他知不知道,人在愤怒的时候爆发出的能量是无穷的,甚至可以做到很多平时想都不敢想的事。比如江定在体育课的时候会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来催我打羽毛球,可我就是不去,但是自从卢妙妙莫名对我攻击之后,我虽然忐忑,却还是主动要求和卢妙妙对打。说实话,那还是我第一回摸羽毛球拍,但三个回合下来,卢妙妙一个球也没有接到。
      好。换她来发球。我压球。她还是一个球都没接到。江定在一旁扬唇看我,然后朝我走来。我手抖得球拍都要掉在地上,他下意识地接住了球拍。他这才发现我全身都在颤抖着。他喊我笑笑,问我怎么了,然后直接背我去医务室。我不能解释清楚那是什么样的感受,但是我知道当我体内想要打败卢妙妙的愤怒耗尽时,先前理直气壮的底气也殆软了下来。所以说超人不能一直变身为超人,他的真身还是普通人。
      我趴在江定背上,听他此起彼伏的喘气声,就在快到医务室门口时我才缓过来。其实我没事,我只是在打完球后的那一刻怯懦了。觉得自己太逞强。而逞强就像是作秀,作给别人看,被别人嘲笑。
      “你放我下来吧,我没事。”我轻声说。
      “都快到了,去看看吧。”他声音很急,也没有停下脚步。
      “我不发抖了,我好了,我不看医生。”我继续说。
      “为什么?”
      “就是不想看医生。”
      “不看也得看。”
      “好,那我自己走。”
      他放我下来。
      我这才发现一路走来,有很多学生都在看我们。期间还有我们的数学老师用稀奇古怪的眼神盯着我俩,江定面不改色地说我脚崴了,脱臼了,身为同桌有义务帮我一把。
      “为什么不想看医生?”他问。
      “医生又不是万能的。”我说。
      “世上有万能的东西吗?”他笑着问。
      “钱啊。”我说。
      他笑得更深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觉得自己被金钱毒害了。我讨厌不能挽回我爸爸生命的医生,讨厌可以抵押我爸爸生命的金钱。偏偏生活需要金钱。生活往往以你意想不到的方式跟你作对。
      坐在医务室里,医生粗粗给我看了一下胳膊和腿,用光照了一下眼睑,慢慢说,“没什么大碍。”
      我转头对江定说:“看吧,根本就没事。”
      “来了也不能白来一趟。”他说。
      结果他买了一盒云南白药创口贴,“以防万一。”他说,然后回去后将创口贴放在了我的课桌里。
      回去的路上,我觉得非常不好意思。
      他见我瞅了他半天,又扭扭捏捏不好意思开口,就弯出一抹笑,问,“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就说出来。”
      我望着他,“那我就问了啊。”
      “问。”
      “你觉得我重不重?”
      “什么?”
      “这种不好意思的问题,为什么要让我重复第二遍?”
      他耸耸肩,“我确实没听清。”
      “你骗人。”
      “我哪有。”他笑了起来。
      我觉得更加不好意思了,但就是想要知道那个答案,“我是说,”我望着他,“你刚才背我的时候,有没有觉得我很重啊?”
      “没有。”他回答得斩钉截铁。
      我松了口气,觉得像是得到了某种安慰,又说,“那这盒创口贴我们俩用,你什么时候拿都可以。”
      “好。”
      “如果别的同学伤口流血了,我们给不给创口贴给他们?”
      他笑着问我,“你想给吗?”
      我低下头,觉得原来我其实也那样粗俗,但我实话实说,“有的同学当然可以给,可是有的就是不想给。”
      江定眼睛亮亮地望着我,笑得有些狡猾,“想给的时候我们就给,不想给的时候我们就说用完了。如果有人看见我们又用了,就说新买的,怎么样?”
      “就这么办。”我笑着说。

      04.
      这是往常的午休。查岗的老师走了之后,我又悄悄从趴着装睡的状态起来了。昨天是卢妙妙值日,她值日的时候我就照常午休,否则她会记我的名字。不是她值日的时候我就等半小时大家都熟睡之后起来算数学题记化学公式。有时我甚至希望天天都是卢妙妙值日,那样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照常午休,而没有我只要不努力就会被甩下去的罪恶感。
      我一边默写公式一边打盹,江定睡在我旁边安静得像只懒洋洋的猫。这时是三月中旬,天气还不热,风从窗外吹进来,撩动了他额前的细碎的头发,露出两道浓眉,斜飞入鬓。我半撑着头侧望他,并没有感觉时间在流逝。我们上个学期没有多说几句话,可是现在却已经同桌两个多月,想想会让我觉得受宠若惊。我胡思乱想着,见他睡得迷迷糊糊,睫毛却忽然在翘动,我忙装作揉眼刚醒的样子,心却狂跳着。
      “不睡吗?”他声音迷迷糊糊问。
      “睡啊,刚刚书掉下去就醒了。”我小声回答他,然后若无其事地慢慢趴在桌上。过了一会儿我抬头看他,他动也没动,保持着刚才的动作面朝我又睡着了。
      我狂跳的心慢慢恢复平稳,又觉得莫名心安。
      我这么努力地维持自己整天不闲着的状态,就是为了看起来不让人觉得我是被孤立的,我不希望那种尴尬的场景被江定看在眼里,然后让他觉得我可怜。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察觉到了我几乎歇斯底里的伪装。他上周说要去我家,我哭了,他以为我是被吓哭的,实际上我是被急哭的。我妈妈找我谈话,问我想上什么样的高中,我这才觉得自己和江定的差距原来是那样的大。除却一切不可改变的外在因素来说,光谈我们的成绩就相差十万八千里,我知道这是横在我心中的梗。因为以后的我,会离江定越来越远。
      这个时候,当我不能再坚持下去的时候,打盹的时候,我就觉得不能就这么轻易地放弃。这不是在和卢妙妙比武,也不是为了应付不久之后的期中考试,我是在对我的人生负责。我把这句话写在日记里,恍惚发现,自己一下子坚强不少,大胆不少。比如我敢和卢妙妙对抗,也敢直视江定的眼神,更敢承担被孤立的事实。
      新的地理书调回学校之后,进行了一次小小的地理测验。那时我还是不敢和江定多说话,更别说看他的眼睛。但是他记的笔记就像是有魔法一样,我在考试的时候几乎全用上了,除了几个要算经纬度的我不会做,和几个开放式填写如何治理污水的方案没得满分之外,细细算下来,我也能得八十五分以上。我觉得很开心,觉得这卷子要收藏,然后带回家给我妈妈看。
      最后卷子发下来,八十二分,虽然没有预期中的那样高,但是八九不离十,只是三分的区别,我已经很满足了。我头一回觉得胸腔里有什么气流像是荡气回肠一样令我感动。我仿佛看到了从江定身上散发出来的种种善意,就像当初林朵拉我走出阴暗一样充满了阳光。我无比郑重地喊江定的名字,然后跟他说谢谢,脸一分也没红,他被我的举动惊到,或许是这样,他才把那本做了笔记的书送给我,转而自己用新下发的。
      “继续保持。”他看了看我的卷子,褐色的眸子里闪动着笑意,然后坐下来问我,“你怎么突然这么谢我?”
      “我觉得就是有一种感觉似曾相识。”
      “什么感觉?”
      “被……被关心的感觉。”我想了想说。
      他从桌子里拿出一个橙子放到我桌上,“给你吃。”
      “为什么呢?”
      “被关心的感觉很好。”
      我想了想,忽然从书包里拿出一把水果刀,把橙子切成两半,“那分你一半,我也觉得被关心的感觉很好。”
      他接过橙子,又把我手中的水果刀拿走,“刀太危险了,以后不要放在书包里。”
      我又想起什么,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红苹果,说,“本来是要用来削皮的。”然后又拿回刀把苹果切成了两半,递给江定一半。
      他忽然笑了,笑得眨眨眼,“好,池依笑,我也谢谢你,我们扯平了。”
      自此之后,我和江定之间的关系,似乎有了微妙的变化。

      05.
      期中考试之前有运动会,要求班上每个女生至少参加一项比赛,实在不能参加的就留下来当拉拉队。因为相比别的班级来说,我们班的女生比男生少,所以每项运动几乎都要用到女生。我知道这次我必须得从参加运动会和参加拉拉队里挑一个,而不能以为躲得过去。
      江定报了铅球和标枪,而我一直犹豫着。过了一会儿,我在心里做了一个决定,起身去填报名的项目,却被江定一把拉住衣角,“我已经帮你报了。”他说。
      我瞪大眼望着他。
      “你报了啊?”
      “再不去报名,你就只能长跑了。比赛那天你就跑100米。”
      “其实我原本不打算参加运动会的。”
      他挑了挑眉,抬头望着我。
      我解释说,“我打算参加拉拉队,”又很坚定地补充说,“我想锻炼锻炼。”
      他笑得眼睛弯弯的,松下拉住我衣角的手。
      但是事情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顺利。江定是班长,男生报名的单子在他这边,卢妙妙是学习委员,女生报名的单子在她这边。吃过晚饭后,我回到宿舍就发觉气氛不对。大家都集中坐在一块儿,见到我推门进来,目光就像激光一样刺在我身上,令我分外地不自在。卢妙妙就坐在中间,手中拿着报名单,脸上不是滋味。与此同时我脑中快速地翻转,这些日子和她相安无事没有过节,我并没有得罪她,就直接越过她坐到我的桌子前。她突然一拍桌子,将报名单拍在我的眼前,我杯中的水荡了又荡。
      “江定说你报什么你就报什么,你多神气啊,净挑一些最轻松的项目,别人长跑就不辛苦吗?”她咄咄逼人问。
      我说:“老师说想报什么项目就填什么项目,没有限制。”
      “那你怎么不自己报?”
      “别人帮我报也是一样的。”
      “你不要脸!”
      我立即站了起来,心中回荡着长长的不满。卢妙妙被我的举动吓一跳,退后了一步,说,“你那是什么眼神,看着就讨厌,我已经把你的名字划去了,写的米青,”说着把米青从人群中拉出来,推到我面前义正言辞地说,“米青身体素质没你好,100米短跑让给她,”大概是觉得有些过分,她顿了一下才有些底气不足说,“你跑女子3000。”
      我看了米青一眼。我和她从没说过话。她瘦瘦的,腿跟竹竿一样细,和林朵身形很像,却和我一样内向。我没说话,半响才回,“我想参加拉拉队。”
      卢妙妙一口回绝我:“不缺人,满了。”
      我说:“跑3000之前我也可以当拉拉队。”
      “你还是省省力气吧,省的晕倒了还让江定背你去医务室?”她尖牙利嘴地回,“这才是不要脸。”
      我暗暗握紧了拳,“你就是故意欺负我对不对?”
      “是啊,我就是看不惯你,以后还会有很多人看不惯你,所以我就是要欺负你。”卢妙妙把下巴抬得高高的,随后遣散了看热闹的人,大步流星地走出宿舍。
      我望着那一群人的背影,越看越可恶。那些看热闹的人,似乎比坏事的始作俑者还要令人憎恶。我觉得身体都不是自己能够控制的了,我握紧拳头冲过去直接揍在卢妙妙脸上。但是事情并没有和料想中的那样真切地发生。
      是米青拉住了我的手。
      我下意识回过头,才看见她镇定地,缓慢地说,“别,别打架。”

      06.
      第二天中午吃饭时,江定打完饭坐在我对面。我闷头不去看他,只是一口一口扒着饭。“不高兴?”他问我。我挪了一个位置,离他远远的。他皱了一下眉,又挪到我对面,和颜悦气地说,“你从昨天晚自习起就闷闷不乐,问你你又什么都不说。”
      我低头敷衍说,“我不是一直都这样吗。”
      “那是以前,现在不是。”
      “反正我没事,没什么好说的。”
      江定夺过我手中的筷子,脸色有些严肃,“不是说好了吗,有什么事情不要闷在心里,就算不告诉别人,我也不能吗?”
      我觉得自己底气不足,连腿都在发软,但还是抬头直视他说,“我脾气就是这样古怪,你不是早就清楚吗?”
      这回他连同我的碗也夺到他那边去了,语气生硬极了,“把话说清楚,不说清楚就别吃饭了。”
      我干杵在一边,顿时觉得万分难受。我不想让江定生气,可是卢妙妙的话就像戳中了我的心窝一样,血淋淋地掏出了我内心深处的自卑感,令我觉得哪怕只是沾染了我一丁点的气息都像是玷污了江定全部的人生。有些话叫我怎么好意思说出口呢?我难道对江定说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了,卢妙妙欺负我就是因为看不惯你对我好,所以想方设法找借口踢掉我的名字让我去长跑?我难道说,虽然我已经有勇气面对你,可是也却越来越觉得被自卑感强烈地笼罩,所以我没有办法面对自己?
      我脑中的思维转不过去,又知道争不过江定,只好转背,转背的那一刻就要哭了,小跑出食堂眼泪才决堤。跑到学校的小树林里,捂着嘴又不让自己哭出声,觉得连喘口气都很困难。我想我为什么要参加拉拉队呢?即便卢妙妙是拉拉队队长。无非就是为了我那可怜的自尊心,我始终都无法接受自己被孤立的事实,每个夜晚听宿舍里热烈地讨论各种事情而忽略我时我都会觉得自己像个外星人。
      为什么一个学期过去了,我的情绪、思想、生活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呢?
      我这才明白,虽然我几乎不参与宿舍里的谈话,也被班上的同学戏称内向胆小,可是我并不在乎。只有当真正被人刺痛的时候,才发现那样的滋味并不好受。那时年少,远不够自己所想的那样坚强。
      要走多远的路,才会明白身后的足迹,都为你将来的勇敢和不放弃一层一层砌上了坚不可摧的奇迹。
      我故意踩点才回的教室。今天中午是江定值日。我进教室的时候,看见他站在讲台上巡视,恰好我们眼神交汇,他表情冷淡极了,皱着眉别了过去。我快速回到座位上侧头趴着,感觉眼圈有些红,伸手拿书挡住了脸。大概过了一分钟,坐在我前面的男同学问我在看什么笑话书,我头也不抬摆了摆手表示没看。
      “那就奇怪了,那你笑什么?”他转过头疑惑地问我。
      这样的场面真滑稽。我哭笑不得。但我哪里是在笑,我是在抽噎,抽噎得肩膀都在不停地抖动。江定一直没有回他的位子。我趴着趴着就睡着了,规定的每天午休半个小时后就起来复习的任务也忘记得一干二净。之后又是被饿醒来的,醒来的时候发现桌上放着一瓶牛奶和一袋土司,看见江定坐在我旁边睡着了,眉头还没舒展。我知道这是江定放在我桌上的,因为那时我还没有睡着,但是我都不敢动,更别说吃这一袋土司。
      可是饿极了,肚子发出的咕噜声也肯定会比这样更丑,我最后蹑手蹑脚拆开了包装纸,将吸管也插了进去。这时江定却忽然动了动,我吓得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转背过去了。却半响没动静。悄悄扭过头,才发现他只是把头朝另外一边去了,但是没有醒。我真庆幸他每次午休都睡得那么沉。
      于是又大口咬着土司喝着牛奶。大不了下次买了还他啊,可是转念一想,明明就是他先抢的我的碗和筷子不让我吃饭。

      07.
      我本以为他给了我土司和牛奶,就会和我和好,但是他似乎一点也没有要重新搭理我的意思。他还是照常地笑,照常地和其他男生打篮球吃饭,除了不理我之外。有一回我甚至看见他在给米青讲练习题。不知道是我的错觉还是什么,我发现,当你开始注意到一个人的时候,就会发现这个人每天都出现在你的生活里。之前我和米青并没有交集,可是自从那回她拉了我之后,她就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居然没有理会卢妙妙对我下的孤立通缉令,反而主动找我讲话,在宿舍时还会我和一起打水。
      这样我就注意到了米青。也就看到好几次都给米青讲题的江定。小时候我爸爸会给我讲神话故事,偶尔也讲童话。所以我还曾天真地问,为什么王子一定要和公主在一起呢?我爸大概词穷,找不到更好的原因,就说王子和公主的名字都是两个字,所以注定般配。这只是大人哄小孩的,偏偏我把什么都记得很牢固。米青和江定,多么牢固的两个名字。
      我转头朝着窗外,窗外是一片蓝蓝的天。我忽然眼眶湿润,不知道是因为想起我爸爸,还是想起爸爸对我讲的那个故事。我只是觉得,同样是内向的两个女孩子,我可以受到老天爷的眷顾,米青同样可以。或许我那天和江定吵架是值得的,因为上帝不会把所有的幸运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可是为什么我还是很难过,为什么会觉得,我并没有很幸运呢?
      现在连坐在这里都觉得很尴尬,只好拿出日记本写,写什么好呢?我觉得自己现在拿笔写日记的姿态都很尴尬,因为我的本意就是为了掩饰我现在的尴尬。
      想了想,最后我写,林朵,我好想你。

      08.
      这几天我尽量避免去食堂吃饭,因为我不想和米青一起,又不想一个人孤零零的。可是我不是走读生,走读生好歹能在家里吃饭,而我这个寄宿生是怎么也不可能脱离食堂的,除非我是神仙。思前想后,我觉得只有早餐可以解决。所以我只好悄悄拜托小眯让他早上来学校的时候帮我带早餐。
      “你想吃什么?”小眯爽快地问。
      “一个大包子就好,粉丝馅儿的。”我说。
      这时候卢妙妙已经不来找我的茬了,不知道是因为我心情沮丧所以没有注意到她的举动,还是因为在宿舍的时候米青会找我一起去打水说话遣走了我的孤独感。现在,我又开始担忧上体育课了,卢妙妙这回非要和我对打,我勉强敷衍过去,不是接不到球就是打不过去,几节体育课下来,她大概觉得没意思,也或许是从我身上看到了挫败感,也见我不再和她对掐,她便很乐意,也不再纠缠我。
      我感觉自己的世界是混沌的。
      上周数学进行了一次小测试,我勉勉强强及格。61分,在及格的边缘。江定的卷子就摆在离我最近的地方,不知道他是故意的还是无心的,但总之我不敢抄。今天第三节课就是数学课,老师开始讲解上周考试的那套试卷。实际上后面的几何题和应用题我几乎没有动笔,因为不知道从何下手,而我们数学老师说话的语速又快,每次讲完之后都会问一句,“听懂了吗?”
      然后全班人齐声回答:“听懂了。”
      他就直接跳过去,然后讲下一题。
      我多想说,还有我没听懂啊,可是让老师管你一个,似乎不公平。况且数学老师大概不知道,学生回答都懂了,并不是因为真的懂了,而是因为想赶快把卷子讲完了好下课。我偷偷瞄了江定一眼,他细碎的刘海遮住了眼睛,我看不到他的神色。他突然回头望了我一眼,我心立马跳得飞快,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我决定还是下课之后去问数学老师好了。
      老师讲了第一遍我不懂,讲了第二遍我还是没听懂,但我不好意思问第三遍,只好不懂装懂。这样的后果就是第二天上课老师提问我,我却结结巴巴回答不出来。于是我决定去问赵杰。赵杰是我们班的数学课代表,长得很高很壮,看起来有些像小地痞,但人却很好。上个学期我批美术作业时,还发现他模仿的简笔画非常的逼真,就给他批了很高的分数。
      他对我竖起大拇指,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说,“池依笑,有眼光啊。”
      我不停地点点头,表示他画得好,然后飞快回自己座位上。
      所以——
      我让他教我数学,他不会拒绝我吧?
      况且,男生又没有孤立我,我也没有做亏心事,所以——
      所以我等赵杰吃完午饭后,回到教室里了,趁人还不多的时候跑去问他。对于我问他题目这件事情,赵杰一点也不惊讶,反倒是我的心跳得很快,我一直在催赵杰尽量快点讲,我非常怕江定看到这样的场景。
      赵杰对我催他的态度感到很不满,用笔敲了敲试卷,看着我说,“这数学就是求精不求快,你一个步骤不明白,以后的就更不明白了。”
      “好吧。”我指着那道几何题说,“你再给我讲一遍。”
      赵杰微微思索了一下,望着我又摇了摇头,最后说,“刚才的解法比较复杂,你肯定一下子接受不了,我想了一下,这个还可以画辅助线,比较简单好懂。”
      我说,“那太好了,就用这个简单的解题方法吧。”
      赵杰便拿着尺子一步一步地给我画辅助线。他画得很细致,我一边听一边理解,可我还是觉得很温吞,我觉得自己就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无法集中精力,眼神不停地瞟向门外,最后还是不好意思地对赵杰说,“这个简单的怎么也这么多步骤啊?”
      赵杰无奈地看着我:“数学都是这样。”
      我说:“还有更简单一点的吗?”
      赵杰瞪大眼望着我:“你还想一步登天啊?”
      我吞吞吐吐说:“我还想一步登天呢,可我不聪明啊。”
      赵杰一下子乐了,说,“我逗你呢,你这不是美术好吗,女孩子有一门特长就很聪明了,你要多点自信。你这么急催我是不是有事?这样吧,我把步骤全部都写下来,到时候我把笔记本借给你看怎么样?”
      我笑起来万分感激地说,“谢了啊。”
      之后我便假装有急事地出了教室。不能在走廊呆着,更不想去厕所呆着,于是我去了操场。这时操场上已经放了不少运动器械了,下周一就是运动会。我漫无目的地走着,中午的阳光有些刺眼,刺得我渐渐觉得热。我看到了江定,他就坐在篮球场的边边角,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有个同学喊他上场打篮球他没去,又来了一位同学走过去喊他,这回他还是拒绝,最后径直起身转了弯,我看到他一脸的落寞,白皙的脸上莫名地有消愁。
      我瞬间有些错愕。
      我看他每次都笑得那么开心,他怎么会落寞呢?
      他见到我就杵在跑道那里眼睛一眨不眨望着他,也错愕了一分,脸上瞬间有什么表情划过,随后朝我走来。
      我挪了挪步子,却发觉僵硬得动不了,只有一颗心在胸腔里剧烈地抖动着。
      他会来找我讲话吗?他知道我在看他吗?他是不是不生气了?
      他就那样径直地从我身边走了过去。
      除了高兴,什么样的情绪都在瞬间涌上我的心头。
      这时,我却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不回教室吗?”他问,不疏远也不亲近。
      我回过头,看见他是在望着我,才敢确定他是在和我讲话。我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很高兴地说,“回啊。”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感觉他的嘴角向上扬了一下,随后又一副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样子,淡淡地说,“那走吧。”
      我跟在他后面,眼睛都笑弯了。走了几步,才发现他放慢了脚步在等我。我便小跑到他旁边,忸怩了半天才问,“刚才你怎么不去打篮球啊?”
      “不好玩。”他直截了当地说。
      “可是我上个学期都见你很喜欢打篮球啊?”
      “今天不想打。”
      “哦。”
      “你今天中午吃的什么?”他漫不经心问。
      “番茄炒蛋还有青菜。”我说。
      “怎么又都吃素?”
      “蛋是母鸡下的,也算是半个荤了。”
      他被我的话呛住,咳了一声才不自然地说,“下次我们一起吃饭,点肉。”
      “学校哪有肉了,都是肉炒这个肉炒那个,不仅肉少,而且食堂阿姨每次打菜的时候都抖掉一点,把肉全都抖掉了。”
      “那下次把我的也吃了。”
      “你是男生多吃肉要长高的,我这么胖就不用长肉了。”我笑得很开心说,“反正我也很喜欢吃番茄炒蛋啊,没关系的。”
      他眼里闪烁了什么,用一种很深沉的眼光看了我很久,最后才说,“快打午休铃了,我们快走吧。”
      很多年过去之后,江定才告诉我,那并不是深沉的眼光,而是心疼的。
      晚上我在宿舍,回想中午发生的事情,仍然觉得不可思议。我们就这样和好了吗?虽然不敢置信,可他确实开口和我讲话了呀。我越想越觉得开心,蒙在被窝里嘴都要笑歪了。有时候想想,人生总是悲伤来得快,快乐也来的快。直到第二天上早自习,我们在读英语时,他一直帮我纠正rare这个单词的发音时,我才发觉,原来相安无事的感觉这么好。
      课间操后有十五分钟的休息时间,回到教室之后我才跟江定提起运动会的事情。我告诉他我没有参加拉拉队,把100米短跑也换了。
      于是他眯着眼问我,“所以呢?”
      “所以我打算参加长跑。”我卷了一下袖子给他看我的胳膊,“看,肌肉!”
      他没好气看了我一眼:“你这是在和我比壮吗?”
      我心虚地坐下来,但我是绝对不会告诉他我和卢妙妙之间的事的。
      “你不是要参加拉拉队锻炼锻炼的吗?”
      我只好假装轻松地说,“可我没说是锻炼胆子还是身体啊,我后来觉得锻炼身体比较好,所以还是参加长跑吧。”
      “这样也好。”
      “咦?”
      “你胆子已经比以前大很多了,你不知道吗?”他把背舒舒服服靠在椅子上,懒洋洋地朝我笑,“笑笑,你和从前很不一样了,就这样很好。”他说。
      我呆住了……是吗?我的胆子比以前大很多了吗?
      我瞬间觉得不好意思,把头转了过去,这时我前面的同学突然叫我,“池依笑,这是赵杰递给你的笔记本。”
      我的手还没有抬起,江定就迅速拿了过去,他扬着唇,微微抬起精致的下巴望着我。
      我吞吞吐吐说,“那是给我的,你还给我。”
      说完,去抢本子,他就把本子用另一只手拿着。这时恰好上课铃响了,老师进来了,我便不好再去抢本子。
      “上回数学老师讲的那套卷子里的几何题我没有听懂,就问赵杰了。”我小声说。
      “恩。”他轻幽幽地点头,翻看着本子,头也没抬。
      “你看,就是这道几何题。”我指着赵杰画了辅助线的地方说。
      “恩。”他继续轻幽幽地哼了一声,眼皮都不眨一下,最后合上了本子压在他桌前,很冷静地说,“听课。”
      我闷闷地转过头看着黑板。
      “你生气了?”我还是忍不住凑过去问。
      他没看我,语气波澜不惊地说,“我有什么好生气的。”
      他没有把本子还给我,我也没有再问他。
      而且中午的时候,他出奇意外地没有午休,我凑过去看他写什么,他用手一把挡住,然后微笑说,“你睡觉。”
      直到上数学晚自习的时候,他面不改色地递给我他的笔记本,我才知道今天中午原来他是在解我问赵杰的那道几何题,而且是另一种简单的解法。
      我睁大眼望着他,忽然觉得那一刻他的形象真是高大啊。
      “别看我,看书。”他假装严肃地训斥我,把本子顺手给了别的同学,让他带给赵杰。
      后来过了几天,赵杰还特意跑过来问我有没有看懂他写的步骤,当时江定就坐在我的旁边,我忙干笑一声,说,“我懂了啊,写得很详细,谢谢你啊。”
      没想到赵杰又接着问,“不过我的字一向潦草,你看清楚了没?”
      我一边看江定的脸色一边哈哈哈哈干笑说,“看清楚了,看清楚了。”
      “那就好。”赵杰很满意的样子,然后走了过去。
      我回头看江定,他扬着下巴眯着眼正一脸微笑着。
      我说:“你这个样子让我汗毛都竖起来了。”
      他继续微笑说:“竖起来了就好。”
      我:“……”

      09.
      今日阳光明媚,微风和煦。为期三天的运动会今天正式开始了。平时早上学校都会要求晨跑800米,我觉得也并不是太累,而且从小到大我几乎没有生过病,所以对于长跑我并不怎么担心。女子长跑放在了最后一天,结束后就是教师接力赛。所以我还可以抽空锻炼。
      米青跑完短跑后,就直接进了拉拉队,她说要在我长跑的时候给我大喊加油。我就说,“你不怕卢妙妙骂你啊。”
      她斩钉截铁地说,“我当然不怕啊,我喊我的,关她什么事。”
      我有些惊讶,感慨说,“可是卢妙妙那天是帮你来着啊。”
      她说,“不是的,我看得出来,她只是恰好拉我过来不给你脸色看,但是我喜欢你啊。”
      我瞪大眼望着她。
      “因为我们是同一类人啊。”她笑着说。
      我想了想,米青平时也很内向,在我面前却笑得这么开心,说了这么多话,她说的没错。
      我便拉着她的手说:“那我们以后就是好朋友了。”
      对于那次米青拉着被愤怒冲破了脑袋的我,我始终觉得很感激。如果不是她拉着,我一定和卢妙妙厮打起来了,虽然很爽快,可是同样会让我很难堪,老师会请家长来同样让我妈妈也难堪。可是偶尔我也会想,如果我当时和卢妙妙打起来了又会怎么样?我十几年的生涯里还从来没有做出那样疯狂的举动,至少对于我这样安分的学生来说是疯狂的,或许以后,等年纪大了,想做这样的事情,却不再有当时那一份心境。
      我和米青游走在偌大的操场上,广播里正播放着xx班级写下的稿子,为xx班级的运动健将加油。很多年过后,在我大学快要毕业时的那段时间里,每每站在校园的小路上,听着广播里播放的各种熟悉的或陌生的歌曲,都会惆怅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日子。也不知是我自身的原因,还是大学真的没有自己所想的那么好,但尽管这样,我还是会觉得,从此以后脱离了学生这样的称呼,肩负起了独自鼎立在社会上的重任,始终都是迷茫的,更何况是在六月这样大片锦簇的凤凰花开的季节离校,真是一件令人伤感的事情。
      人生里总有一些时间段很艰难,也很难熬过,可我从来没想过要快点结束那样的生活。
      因为身边开始有重要的人陪着。
      如果生命不多愁,你永远也不知道快乐是什么。
      就像现在,站在操场上,即使是隔着一大段的距离,即使是开始有了轻微的假性近视,可我还是很轻易地一眼就看到了江定。他手上拿着标枪,站在阳光下,就像遥远古代里的少年英雄。有那么一刻,我真心希望,时光就此打住,再也不要流逝。他看到了我,然后朝我微笑,那微笑就像沙漠里的依米花,以生命最饱满的姿态绽放出多种色彩。
      米青忽然悄悄对我说,“我们去看跳高吧!”
      我一头雾水,“跳高?”然后环顾四周,只看到跳高的地方站了我们班几个男生,站在第一个的就是赵杰。
      我啊地一声突然叫出来了。
      她忙红了脸捂住我的嘴,“你干嘛啊!”
      我笑着说:“你是看赵杰的吗?”
      她这样的表情我最懂了,就跟当初我看江定的一模一样。
      我点点头说:“赵杰是个很不错的男生,去吧。”
      “你不惊讶吗?”
      “有什么好惊讶的啊,谁心里没个喜欢的人啊。”
      “这句话好有道理啊。”
      “你不喜欢江定吗?”
      “他很帅啊,不过每个人喜欢的都不一样,我觉得赵杰心肠好,人也有耐心,好几次我问他题目他都很认真的告诉我,依笑你知道吗,就是那样一种感觉,我看着他在写字,就觉得很安心。”
      “江定也很有耐心啊。”
      “恩,我问过他几次题目,可那都是因为赵杰不在。咦,你怎么知道我问过江定题目?啊哦……我知道了,是你喜欢江定?”
      我没说话,她也没说话,我们两个人却心有灵犀地相视一笑。
      在那样一个阳光飞扬的午后,喧闹的操场上,我们就这样公开了彼此心中最重要的小秘密。
      后来我在日记里写,之所以能够如此轻易地敞开心扉,都是因为一路走来,我不再变得孤单,我想通了,即使林朵不在,但她对我的关心永远都在。还有江定,那个让我的中学生活变得有期盼有勇气的男生。有时候想想,命运又是这样的公平,如果非让你独自来到这个世界又独自走到生命的尽头,却总会让你在这条只能往不能返的路上让你遇见几个带领你前进的特殊人物。
      走到一半,米青忽然肚子痛,去了厕所。她特意叮嘱我把她买的水递给赵杰,但不要说出是谁。原本这是一件很尴尬的事情,但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全身充满了力量,觉得不能辜负米青对我的托付,于是爽快答应。我去的时候,赵杰已经跳完了,没有触到杆,是非常完美的动作,也许米青看到会在心里欢呼。
      我从人群中挤过去,然后喊赵杰,“赵杰,你过来一下。”
      “怎么了?”
      “这瓶水是别人托我给你的。”
      他一脸诧异地看着我,“不说出姓名,我是不会要的。”
      “你就拿着嘛,反正你也渴了对不对?”
      “池依笑,你就直接说名字吧,扭扭捏捏的,我不喜欢。”
      我想了想说,“名字我是不会说的,但是可以告诉你她的特征。她很文静,也很喜欢问你题目,然后呢也长得很漂亮,心地也很善良。”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眼,说,“那个人不会就是你吧?”
      我心里呛了一下,面上却摇摇头,直接把水塞给他,说,“不是我,我可没她漂亮,而且我也没她瘦。”
      赵杰在心里胡思乱想了一番,始终想不出还有哪一号人物会给他送水。但是池依笑的描述却令她对那个女生很好奇。关键是这个女生大概八九不离十地喜欢自己。
      我见他没有把水还给我,我很高兴,就转身走了。跑到丢铅球的场地,却没有看见江定的身影。再一回头,就看见他正赶往射标枪的场地。我快速跑过去喊他,拍他的肩膀,他一脸茫然地转过身,像是刚刚才看见我的样子。
      “怎么一转眼就没看见你了?”他茫茫然地问我,额头上有细微的汗水。
      我真希望此刻手里能有个手绢,我说,“我刚才有事去了。”随后又把自己买的水递给他,“哪,喝水。”
      “我不渴。”他表情有些不自然地说。
      “你都出汗了。”
      “你自己喝吧。”
      “我不渴,你喝你喝。”我把瓶盖直接拧开递到他手上,他犹豫了一下,眼睛一眨也不眨望着我,就抿了一小口。
      我想他可能是真的不渴,然后和他一起去射标枪的场地,标枪是很危险的东西,我总觉得它随时都能射到人身上,所以同学们都不许围观太近。我就站在外面朝他挥了挥手,给他加油,他突然又跑回来了,对我说,“再站远一点,比较安全。”
      “再远我就看不见你了。”
      他扬唇笑,“我的实力你不相信吗?”
      我说,“当然信啊,不过我更想看着你啊。”
      他笑了,又把我推得老远,然后去比赛了。
      下午五点半的时候今天的运动会就结束了,米青问我水给了赵杰没,我说很顺利。她想了想,又对我说,千万不要告诉赵杰是她送的,因为她并不打算告诉赵杰她喜欢他,就算毕业那一刻也会守口如瓶。
      我心里有些惆怅,她叫我不要用叹息的眼神望着她,因为她觉得自己和赵杰的距离相差十万八千里。
      “我们其实是邻居,所以我才敢问他题目,但是除了问题目,我想不出还能够和他说什么,尽管我有很多想说的,但我总怕说出口的话他会觉得无聊。总之,有时候我觉得我和他大相径庭,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而且我又那么自卑,我觉得谁和他站在一起都比我好。可是有时候又觉得只要看到他就好了,他知不知道我,记不记得我,这都不重要。”她眼神有些难过。
      我安慰她:“所以现在勇敢一点也不迟啊。”
      她只是摇了摇头。
      又拉着我的手说,“依笑,我觉得你真幸福,和江定同桌,你又喜欢他,他也喜欢你。最重要的是你比我勇敢多了,起码有和江定说话的勇气,而我除了问赵杰问题,其他的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急忙否认,脸都红了,“没有没有,他没说他喜欢我,你别乱说。”心却跳得比什么时候都快。
      她哈哈大笑,却不戳穿我。
      因为是运动会,所以晚自习老师不讲课,让我们自己看书。我一点想看书的心思也没有,满脑子盘旋的都是米青跟我讲的话。江定忽然打断我,“想什么呢?书掉了都不知道?”
      他帮我把书捡起来,地上有水,他用纸帮我擦了擦。
      我望着最边上靠窗的米青的侧脸有些出神。我想了很久,才问江定,“你觉得我和米青有什么区别吗?”
      他忽然笑了,“怎么问起这个了?”
      我把书拿回来放好,说,“因为我和她很像,我们是一类人。”
      “恩。”他竟然只是点了点头。
      我说,“你好歹也说说我们的区别啊。”
      他怪有意思地望着我,笑,“你为什么想知道你们俩的区别?”
      我竟被他噎住了。
      我就知道他一下子就看穿了我的小心思,我这样拐弯抹角地问他都不能逃过他狡猾的眼睛。
      “好嘛,我承认我就是很想知道,为什么我和米青都是同一类的人,寡言少语,孤僻内向,但是你却偏偏就注意到我了呢?”说出这样的话,大概耗尽了我厚脸皮的全部力气,我觉得此刻我的脸红得都能接一盆血了。
      他思索了一下,欲言又止,像是想了很多话,我一脸期待地看着他,以为他会说出很多感人的话,结果他笑了笑就说了三个字,“有缘吧。”
      我期待的眼神僵在了脸上,说,“你说得也太笼统敷衍了。”
      “或许是因为和你接触得多,但是和米青没有接触过。”
      “我们哪有过多的接触,上个学期你都没有和我说过超过十句的话。”
      “十句。你记得这么清楚?”
      “你管我啊。”
      他眯着眼笑,又想了会儿,说,“或许是因为你最先和我讲话,在你还是美术课代表,给我批作业的时候。”
      我义正言辞的指责他:“作为新同学,你就应该好好画画,不要把花和叶的颜色颠倒,不然就是给美术课代表添堵。”
      他懒洋洋地往后一靠,“我那是给你上了一堂课,你好好想想。”
      他见我一直想一直想,就说,“想不起来没关系,你已经做到了。”而实际上他说的我都记得,他想说,如果没有绿叶的衬托,红花也会很单调,对吗?
      我忽然静静地看着江定的脸有些出神,他第一次转来的时候,还在班上拉过小提琴,指法娴熟,琴声优雅,我本以为他高高在上,不易亲近,我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和他说话的。最想亲近的人,只有亲近之后才会知道,他到底亲不亲近。
      他也就那样看着我,一点也没有表现出被我看得不好意思的迹象。
      我忽然想起一件往事,对他说,“你知道吗,其实在我七岁之前,我都是一个活得很开心的人。”
      他忽然收住了懒散的笑意,很认真地听我说。
      “虽然我妈妈喜欢打牌,爸爸一个人养家很辛苦,但是我还是觉得很幸福。我妈妈打牌的时候喜欢把我也带上,因为爸爸白天不在家,她不放心我一个人在家。我每次都讨厌看她们打牌,觉得一点意思也没有,后来有一次我妈妈见我昏昏欲睡,就把我安置在她朋友家里,那里有个小哥哥,比我大一岁,我还跳舞给他看了,最后他还送了我一盆小野花。”我说。
      江定只是看着我,一副沉思的模样。
      “我只是想说,我不是天生就内向不爱和别人接触的。如果人生里没什么重大变故的话,或许现在我的身边一定有一群朋友。”顿了顿,我继续说,“后来,我……我爸爸去世了,我虽然不哭不闹,可我知道我完全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所以很想逃得越远越好,这让我有种只要隔绝了这个世界就不会难过的错觉。后来有一个叫林朵的女生对我很好很好,我们一起长大,之后她也和家人一起搬走了。所以我觉得为了避免伤心,每个人还是要尽快学会一个人生活比较好,无牵无挂多好。”
      “我把小哥哥送我的小野花一直放在家里,后来也枯了。但是我难过孤单的时候会想,我一定要像六岁时候那样快乐,所以我一直都很喜欢那盆花,就像信仰一样提醒我人生还是要向前的,不过我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我哈哈笑着说,“不过那种花很常见,以后我也种一盆送给你啊。”
      江定望着我沉默了很久,眼神是我看不出的复杂。
      最后他露出正经的表情,沉稳地说,“不想笑就别笑,”又轻轻拍了拍我的脑袋,面不改色地说,“你还有我。”
      那一刻,我觉得从心底贫瘠的那片沙漠里开出了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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