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落殇歌

　　秋色无边，残照似血。在这天与海的交界间，劲风的狂潮肆虐着，摧枯拉朽，敉平这无尽原野上每一分敢于触怒它们威势的挺拔。
　　风起处，怒涛中搀杂了丝丝的悲壮。那是……殇歌！

　　千余男子背风而立，如亘古不变的荒原积岩。风袭过单薄衣襟，撕扯着一蓬蓬或黝黑浓密或灰白稀疏的发丝。
　　疾风掠过晦暗破蔽的兵戈，刮擦出杀伐的声响。铜戈，木盾，铜剑，大钺，长矛，甚至还有用竹木削成的殳，各式驳杂粗陋的兵刃在风中并举，刻划着一个共同的主题：沧桑。
　　阵列的前方，那唯一的戎车上，居左的壮硕男子一手杖钺一手执旗，黝黑粗糙的面容没有一丝表情，坚毅的目光仿佛停留在远方。他右手边，一名大汉执戈挺立，面目依稀与他有几分相似。全部人中，只有他们两个穿着护身的皮甲，虽然那甲上也是斑驳纵横，布满了岁月的痕迹。

　　戎车上的男子伫立良久，目光几度徘徊，终于一举臂，将白旆系在旗幅上，然后，高高扬起！
　　白旆央央！那是“战”的标志！

　　隆隆的脚步声蔓延，大地仿佛在微微颤抖。日光下巨大的影子蹒跚而来。那是数个身高三丈以上的巨人。在当先一位老年巨人引导下，他们缓缓走进战士的行列。
　　阵列中发出一阵阵兴奋的骚动。
　　“夸父！夸父也来了！”
　　“夸父族不是反对此战的么？”
　　执旗的男子似乎有些吃惊，张开嘴，却没有说话。
　　苍老的夸父挥挥手，带起一道大风：“不用说了。御。千年前，夸父族就与烈山氏的先人一同战斗。千年后，依然不会改变。”
　　他侧身，指着身后的一众巨人：“夸父族所有战士，都在这里了！”
　　被他唤作“御”的男子感激地点点头。然而看到老巨人带领的一众夸父，他眼中掠过一抹浓郁的悲色，甚至连身体也开始颤抖。
　　那是一位老妇，四个壮年的男女巨人，还有……三个孩子。其中一个年幼的孩子，稚嫩的嘴角还挂着唾涎。夸父们没有兵刃，每人手上握着一根巨木，那个孩子甚至空着手，胸前挂着一个装满石块的皮囊。
　　“长老，为夸父族保留一点血脉吧。夔他还是一个孩子，夸父族最后的孩子……”
　　老夸父再次挥手，打断了他的话：“夸父只要还有脚，就可以奔跑。只要还能站立，就不逃避战斗。”劲风顺着老夸父佝偻的身躯上扬，将他灰白的枯发抛得根根乱舞。“虽然我不赞成此战，但毕竟，我们败不起呵。烈山氏若是败了，夸父族又怎么可能独存？”
　　老夸父昂起头颅，望向远方那一片黑影：“御呀，我已经活了两百年，这两百年来积累的每一分经验都在警告我，此战凶险，此战凶险哪！”
　　御黯然片刻，似乎有些犹疑。
　　片刻后，他再次抬起头来。
　　“不！”他从怀中捧出一件黑黝黝的物事，声音中充满了期待：
　　“巫祝骨卜的结果，就在这里。它说……”
　　那是块被熏得漆黑的牛肩骨。粗糙有力的手掌在它上面摩挲着，摩挲着，猛地，将它高举过肩：
　　“它说……此战！苍天佑我！”
　　硕大的骨殖正面，一条笔直的裂纹直刺上天。

　　“此战！苍天佑我！”千百名褴褛的战士齐声呐喊，然后，挺起他们的兵戈。

　　号角声逆风振起，粗犷，剽悍。
　　风归去的方向，躁动的蹄声暗涌。原上铺开数千匹形色各异的战马，马上骑手科着头，身穿裘皮，肩挎角弓，腰悬弯刀，煞是剽悍。然而那一个个不梳髻的身影之中，却同样晃动着苍苍皓首，甚至连壮年的女人和老妇也搀杂其间。战马不安地刨踢地皮，骑手举目辽望，眼中尽是悲凉决意。

　　一只苍鹰远远地一振翅，飞过。
　　骑手们怔住了。然后，所有人仿佛迫不及待地滚下马，跪伏地上，撮土覆额。喃喃的祷告声如雾弥漫。一只苍老枯槁的手直直举起，指着那苍鹰划去的轨迹，嘶哑的声音撕开了风啸：“祖灵！祖灵没有放弃我们！祖灵离开殿堂，来迎接战死的英魂了！”
　　老人颤巍巍爬起来，分掌向天，面容虔诚肃穆，眼中光芒闪耀如焰中扬翼的烈鸟：
　　“瓦尔哈拉在上！闪族的血脉，将在这片草原延续千秋万代！”

　　厚重苍凉的鼓声与高亢粗犷的号角同时鸣响。

　　号角声中，万千只马蹄顿住缓缓而行的步子。然后，重重蹬地、扬起。缓着辔的骑手放开了缰绳，弯弓的身姿出现在每一匹飙飞的骏马之上。
　　而他们对面，执戈矛的战士沉默地踩着鼓点，迈开了大步。夸父们扬起了手中的巨棒。

　　片刻之后，趋马冲在最前面的闪族老人放飞了手中第一支弓箭。随着这个讯号，羽箭离弦的声音在他左右和身后一齐崩响。
　　距离还远，羽箭飞到对阵时已颇为衰缓，但哪怕如此，那森森的箭簇依然足以破体残身。
　　对阵首当其冲的武士有不少用木盾挡住了这一拨箭雨，而更多的……
　　他们居然用掌中简陋的兵器拨开了羽箭！

　　震惊中，第二拨羽箭又脱弦而出。
　　这一次，距离近了，所有的盾牌都举了起来。数十面粗糙的木盾不足以遮蔽整个正面，更多的战士依然在靠兵器拨格箭枝。箭势迅疾无俦，几乎可以击穿盾牌，然而那些持铜戈剑戟的武士却仿佛有着奇异的能力，居然能在瞬间辨明来势，并以可怖的速度与力量拨落大部分凌厉羽箭！

　　闪族老人眼角重重一跳，眼神灰暗。那是一种殉死般的颜色。
　　他回头望一眼身后无数黝黑淳厚的面容，再深深凝望天边苍鹰的影子，然后，发出一声声嘶力竭的怒吼：
　　“瓦尔哈拉在上！为了子孙！”

　　震天的呼喊中，老人第三次张弓，却再没有放手。
　　烈马狂奔着。
　　近了，近了，更近了，近得能够看清对面战士那苍白的指节。

　　“铮”地一声巨响。盾后武士不敢置信地望向手中四分五裂的木盾，身子被箭势带得向后飞出几步，才缓缓软倒。
　　到处有人倒跌而出，甚至向后飞起，当他们毫无生气的躯体落地时，只看得见胸、腹或者面门上露出的那一小截短短白羽。
　　在这个距离上，闪族人手中的端牛弓，甚至能击碎盾牌！
　　夸父们虎吼着，扑到前排遮蔽身后的武士。这些雄伟的上古氏族拥有坚如磐石的身躯，然而，那强劲绝伦的箭枝依然能深深没入他们的身体。

　　戎车上的男子注视着这一切，身子愧疚地微微颤抖着。他右侧的武士肩上已中一箭，却悍勇地挥舞长戈搅起巨大乱流，击落每一枝射来的劲羽。

　　第一次为敌人带来了伤亡，老人却没有丝毫的兴奋，枯槁的面容尽是怆然。射出这箭，他立即猛力向左勒转奔马，身后的战士也慌乱拨马转向，闪族骑士如河水分流般在对阵的数十步之外一分为二，向着左右奔淌开去。

　　便在此时，戎车上一面如火炎般鲜红的旌旗高高扬起！
　　“战！”弥天的吼声响起，夸父们第一个抬起他们的巨足。自上古时代便以善于奔走闻名的氏族，一举步便刮起如怒的风潮。
　　然而瞬间超越他们的，却是那些褴褛的战士！他们扔下木盾，葛衣鼓胀，仿佛一片随风的落叶，又仿佛在御风而行，片刻已掠过数十丈距离，甚至超越了奔马的速度！
　　第一声惨叫传出，随即连绵不绝。这些衣着褴褛的武士各自为战，武器驳杂，然而却有着敉平一切的强劲与迅捷，每一下纵跃可以跃及马背，兵戈挥舞间，仿佛有无形的劲力蕴涵于烈风之中，甚至有闪族战士连人带马被巨钺劈成两半！
　　紧接着，魁梧的夸父赶上来，合抱的巨木每一次横扫，都有数匹战马与骑士同时化作齑粉。
　　闪族战士悍勇无畏，连老人与女子也抽出了弯刀。然而，在开天神祗般的夸父与武士面前，这一切抵抗是那样悲凉。
　　闪亮的弯刀还来不及提起，就随圆瞪双目的主人一道滚落尘埃。

　　领头的闪族老人摘下腰间的号角，亢楚的鸣呜再一次响起。
　　所有的闪族战士，含着泪，向陷入混战中的族人，包括老人自己，举起了手中的弓。

　　远远的，在闪族人逃窜方向的侧翼，一片连绵的浅丘后，无数剽悍的闪族战士静静注视着这一幕，仇恨与哀恸在每一个人眼中交替变换。而同时，恐惧的魔丝也轻轻攫住了每一颗跃动的心灵。
　　“魔鬼！巨人和魔鬼！殇人所使用的，是魔鬼的巫术！”
　　带头的壮年男子阴沉着脸，颌下每一根钢须都仿佛燃烧着愤怒的火焰。他突然侧过头，注视着一位只有十三四岁的少年：“都里，说，你看到了什么？”
　　那少年眼睛直直注视着远方那无数以双腿追杀奔马的身形，声音在颤抖：“魔鬼，殇人……魔鬼……”
　　“唰”！一鞭子狠狠抽在他身上，刺目的血痕从下颌一直延伸到后背。
　　“再说！你，看到了什么？！”
　　少年仿佛惊醒过来，整个脸被羞愧与耻辱染红。他低下头，片刻之后，重又抬起：
　　“阿爷……我看到了阿爷！”
　　“说，他在干什么？！”
　　少年咬咬牙，大声回答：“他在战斗！”
　　“那你呢？你又在干什么？！”男子大声喝道：“此刻，呼那尔部落与阿卡德部落最精华的血液正在流淌！为了击倒魔鬼，苍鹰的子孙，在用自己的热血献祭！这一次是你的阿爷，下一次是我，再下一次，就轮到你！”
　　“勇士们，复仇的时刻到了！握紧你们的弓！”
　　他摘下背上的巨大角弓，递给少年：“你阿爷已经不行了。握紧这张弓！让先祖的羽翼送他一程……” “记住，绝对不要让殇人的刀剑，亵渎他的英灵！”

　　追逐与杀伐在继续。溃退的闪族人在荒原上铺开一道由尸体组成的径途。残阳一般的颜色。
　　颠簸戎车上，持戈武士轻轻拭去戈上血肉。御不忍地转过头，望向南面那片辽阔的天空。

　　那天，南方几千里之外的宋山上，一夜之间，漫山遍野的枫木尽数染作霜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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