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清安

　　李弘泽匆匆跑回秋山堂，一进门，果然见青唐裹着被子躺在床上。听门口有动静，青唐撑着床起身，笑得有些虚弱。
　　“不是说今日事多晚归，怎么回来了。”

　　“你病了，我哪还有心思议什么事。”
　　李弘泽扯了披风一扔，快步走到床边扶青唐躺下。
　　“快歇着。感觉怎么样？还想吐吗？”

　　“一点小病，没事的，你快回去忙吧。”青唐躺好，推推李弘泽的手道。

　　“我不去，我要照顾你。”
　　李弘泽握起青唐的手，感觉热，又用掌心覆上他的额头。
　　“这么烫，还说没事，程守元去请太医了，一会儿就来，你先安生躺一会儿。我去给你倒点水喝。”
　　说着便去茶几边翻开茶杯，一摸茶壶，却是凉的。

　　“怎么连热水也没有……来人！”
　　李弘泽高喊一声，立刻有宫女进了门来。

　　“大冷的天，茶壶里怎么是凉水，你们是怎么照顾颜公子的！”
　　李弘泽冷着脸质问，吓得宫女扑通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

　　“安平，我不渴。”
　　青唐见李弘泽动了气，又半起身，招呼他道。
　　“你来。”

　　李弘泽压下心头火气，打发宫女去换热水，坐去床边给青唐掖掖被子：“怎么？”

　　“没怎么，想让你陪着。”
　　青唐倚在床头，轻轻地说。这副病弱的样子让李弘泽心疼得不行，于是也脱了靴子上床，用被子将青唐裹严，卷成一团整个抱在怀里轻轻地拍。

　　“别生气。”
　　青唐依在李弘泽肩上，额头贴着他的颈窝。
　　“你下了令的，我没叫他们，他们不敢进来伺候。”

　　“你一个人病着，他们还管令不令的。”
　　李弘泽这会儿不讲道理，只顾着宝贝怀里的人。
　　“好端端的，怎么就病了，脸都白得没血色了。”

　　“没事，你抱一会儿，我就好了。”青唐道。

　　李弘泽笑：“我这么厉害呢，抱着就能治病。”

　　“嗯。”青唐也笑，扬起头在他颈间蹭了蹭，“安平最厉害了。”

　　青唐随口说的话不知让李弘泽想起了什么，他脸上笑意微收，停了一会儿，转头亲了亲青唐。
　　“有你觉得我好，就够了。”

　　两人腻乎了一会儿，太医到了。把脉问诊忙乎了一通，太医说应是吃坏了东西，将养便可，并无大碍，说完便出了卧房开药去了。

　　“发病前吃什么了？”李弘泽问青唐道。

　　“就吃了早饭。”青唐乖乖地答。

　　“程守元！”

　　李弘泽一唤，程守元立刻推门进屋：“殿下有什么吩咐？”

　　“把给颜公子做早饭的厨子，送饭的端饭的伺候的宫人都召来，我倒要问清楚他们究竟给颜公子都吃了什么。”

　　“是。”程守元欠身出了房间。

　　“安平。”
　　青唐拉了拉李弘泽的袖子。
　　“随便问问就算了，别为难他们。”

　　“那怎么行！膳房送来的都是同样的早饭，为何我吃了没事，你吃了就病成这样！这其中定有人作祟，这些宫人一个一个的都脱不了干系！”李弘泽咬咬牙根道。

　　“或许只是宫人一时疏忽，没什么大事，别说太过了。”青唐垂下眼皮，“我本来……就够惹人闲话了。”

　　李弘泽顿时怔住，青唐一句话惹得他心尖一颤，想起那日小太监嚼的舌根，更是喉头发酸。他收紧手臂牢牢抱着青唐，心肝宝贝地喃喃着，在他发顶亲着磨着，好像要将自己所有的情意释放出来，把那些环绕在青唐身边的恶意统统隔绝开去。

　　过了一会儿后程守元来唤，李弘泽便放下青唐，出去训问那些相关的宫人。片刻后，屋外一阵小人冤枉殿下饶命的哭喊声响起，很快李弘泽又进了屋来，继续抱上青唐，不言不语。

　　“你把他们怎么了？”
　　青唐努力抬头看向李弘泽，很是不安。

　　“没有怎么，只是罚了应罚的。”李弘泽说道。

　　青唐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没有再细问。

　　一阵淡淡的药味传来，想是宫人已抓回药来开始熬了。李弘泽闻着那药香出神，半晌，方才低声开口道：
　　“自从随我入了这皇宫，似乎就没有什么让你开心的事。”

　　“怎会没有。”
　　青唐倚在李弘泽怀里，似乎这样与他贴着，身上的不适就会减轻一些。
　　“跟你在一起，怎样都开心的。”

　　李弘泽没说话，只是侧过头，嘴唇贴在青唐的额间长长一吻。
　　青唐从不提烦忧，可自从回到宫中，他对青唐的愧疚却没有断过。覆了朱雀门，死了他的师兄，闹了一场婚事，惹了诸般非议，如今吃个早饭，竟也将他吃出了病来。
　　桩桩件件都是对不起，但这对不起积攒得多了，却是令李弘泽越来越说不出口。
　　青唐每一次细心的安慰都是那么爱意温沉，这爱意让李弘泽一次次决心定要好好护他，却又在下一次心生愧疚时，将一颗心压得更为沉重。
　　明明那么疼他，想把全天下最好的都给他，明明又做了皇帝，手里几乎就握着那全天下，可竟然还是这样难随人愿，无可奈何。

　　果然还是不该留在安都的。
　　李弘泽默默地想。

　　可热衷权力的人比比皆是，若是少了自己这个名正言顺的继承人，野心家们一夜之间都有了争夺皇位的资格。历朝历代，夺位之乱屡见不鲜，何况还有辽人虎视眈眈，谁也说不好大周会不会因为自己的任性妄为战乱再起，血流成河。
　　如今好不容易太平清明了些，如何能让百姓再遭劫难，若是自己真的不管不顾地随性而为，九泉之下，又要如何面对父兄先祖？
　　虽然在朝堂上对着百官放狠话时说得干脆利落，但当这念头真的在心里动上了一丝，便好似瞬间拉扯起了千丝万缕，强迫他扬起下巴抬起头，去直视牵在这则念头另一端的，那庞大而纠结的一团难题。
　　李弘泽闭闭眼，只觉整个人都陷在泥沼之中，不能呼吸，无法动弹。
　　自己不得自由不算什么，毕竟生于帝王之家，左不过是宿命如此，而被这泥沼凝住身体，却是无法放开手脚，护好了他最珍视的人，这让李弘泽只觉深深的无力与绝望。

　　“想什么呢？”
　　平时闲话颇多的人今日沉默得反常，青唐戳戳他的胸脯，仰起脸问道。

　　“……没什么。”
　　李弘泽顿了一顿，嘴角挂起惯常的笑。
　　“我在想……秀笙和曲真后来怎么样了。”

　　“安平想听话本了？”青唐撑着起身，“我去取来。”

　　“哎哎。”
　　李弘泽一把将青唐搂回怀里。
　　“都病了，哪儿还能让你给我读话本。好好歇着，你要想听，我给你读。”

　　“那不读，你也歇歇。”
　　青唐伸手圈住李弘泽，又与他贴得紧了些。
　　“安平每日处理朝政，很累心吧，最近看着都没什么精神。”

　　“没有，不累。”
　　李弘泽并不想让自己那一团心事烦扰青唐，便打起精神说道。
　　“杨相他们把朝政都处理妥当了，我都不用过问，若不是要做出个皇帝的样子，便连早朝我也不去了，每天就陪着你。”

　　“国家大事，杨相不问你的意见么？”

　　不知青唐是随口一问，还是敏感地觉出了端倪，李弘泽听了这问话，不由得卡了一瞬。
　　“我其实也没有什么意见可提。”
　　他将话语说得坦然。
　　“杨相他们在朝多年，治国经验老道，我政务也不太精通，索性就都听他们的好了。”

　　在婚娶的事情上，李弘泽是彻底任性了一把，硬起筋骨将杨施徐相等人得罪了到了底。但他到底不愿将事情做绝，于是便将在政事上的听任顺从，作为对自己任性妄为的一种补偿，好歹将君臣关系缓和了下来。

　　尽管被忽视的感觉不好，但还算平衡，可以接受，只要臣子们和他一样愿意退让一步，不再触碰到他的底线。

　　***

　　仍是大政殿偏殿，李弘泽坐在上首席，一边听着众臣的讨论，一边分着一半心思出神。
　　昨日青唐用了药，吃了些易消化的粥饭，看起来总算是好了一些。今日早朝后他便留下来，继续参与昨日的军务会议。
　　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忽然有什么字眼挑动了他的神经，李弘泽收回那一半出神的心思，将目光落在正在发言的新任兵部尚书身上，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那令他敏感的字眼原是朱雀门三字。

　　“……那些出身朱雀门的武官自是不能再重用的，但如何安置却是一大问题。若只有寥寥几人，明升暗贬地调动一番，他们也是说不出什么来。可过去朱雀门势力在朝中扎根太深太久，朝中武将多半是出自朱雀门中，即便不是，也多少与朱雀门有所牵扯。人数庞大，又从何处去找那么多闲职将他们养起来？况且这些人大多并未做过什么违逆朝纲之事，只因朱雀门背景便直接贬谪，恐怕难以服众。”

　　“现下南方大营已经有人不服调配，开始闹事，说朱雀门覆灭之际他们均已投诚，何以仍是削官降禄，又说朝廷不公，说……”
　　兵部尚书顿了一顿，偷瞄了李弘泽一眼，又继续说道。
　　“说殿下这厢将夜谷刺客养着在宫里供着护着，那厢却对他们这些良臣大肆作罚，他们心中不服，若要整治他们，那殿下身边夜谷刺客也得一视同仁……”

　　一席话毕，殿中众人齐刷刷看向了李弘泽。事情一牵扯到青唐，李弘泽心中顿时又失了淡定。
　　“无理取闹！”
　　他压下眉头，目光冷若寒冰。
　　“青唐不任一官半职，我如何对他与朝政无关，那些武将们怎可将自己与他相提并论！”

　　“话是这么说，可就算那些武将是无理取闹，借题发挥，这件事也必得尽快解决，朱雀门武将分布在大周各个兵营之中，若是他们纷纷效仿，大周军务必将一团大乱，难以收拾。”兵部尚书小心说道。

　　“尤大人所言极是。”
　　杨施好像早有准备一般，适时接过了话端。
　　“此番整顿牵连者众多，又皆是曾经手握兵权，一呼百应的武官，万不可轻慢视之。辽人一直紧盯着我大周的动静，一旦各大军队发生动乱，辽人必将乘虚而入，后果不堪设想啊。”

　　“那依杨相所见，此事应如何处理？”李弘泽按了按太阳穴，压着愤懑说道。

　　“依臣之见，对这些武将们须得以安抚为主，否则只怕刺激他们做出更过激的事来。首先先得做出样子，顺着他们的要求……”

　　“顺着他们的要求做什么？”
　　李弘泽眉目一挑，眼神瞬间凌厉，直直刺了过去，刺得一向凛然无畏的杨施竟也不自觉地生出那么一瞬的迟疑。

　　说来说去，兜了这样大的一圈，结果还是这么一档子事，到头来，这些人还是容不得青唐。
　　本已安稳多日的平衡 ，就这么被杨施等人的试探再一次打破。李弘泽不欲再听那些逆耳之言，霍地起身便要离去，而临走之前又眯起眼睛，将殿中那一张张惹他生厌的面孔冷冷扫视了一遍，开口扔下话来，句句掷地有声。
　　“武官们想要什么我一概不管，是怀柔还是强硬，杨相你说了算。但那夜谷刺客我护定了，你们有一个算一个，都休想再打他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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