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清安

　　其实那些闲话听在耳中，青唐也不是无动于衷的，只不过忙着哄那个更难过的人，自己的情绪反倒被冲淡了许多。翻云覆雨的一场情事，加上有白果香甜的一顿晚饭，夜幕一沉，白日里令人不快的事情也便成了过去时。

　　夜深了，青唐依偎在李弘泽的身旁沉沉睡去，但李弘泽却睁着眼睛，如何也没有睡意。
　　情浓时那句不能不要我，在青唐听来怕只当是没有过心的撒娇话，但却是盘旋在李弘泽心里千回百转都无法消弭的念头。
　　自己是不得不留在安都的，但青唐却并不是。尽管青唐不说，但他知道青唐与他一样并不爱这宫院束缚，更何况自己再如何遮掩，也无法真的将青唐隔绝于那些偏见与恶意之外。
　　一直以来都是青唐追随着他，迁就着他，若是有朝一日青唐厌了，倦了，忍不下了，如同一年前那次一般消失了，自己又该怎么办才是，就这么被一脉血缘锁在那两条盘龙柱间动弹不得的自己，又该如何才能将他留下……

　　“……秀笙疑道，公子谈吐文雅，气质不俗，又颇具才华，为何却以面具覆面，以丑陋示人？……”

　　正午的和煦日光斜斜绕过屋檐，温暖了小半边的回廊。李弘泽赖在青唐身上晒太阳，听青唐给自己念着那本《曲真传》。

　　“曲真闻言，似是一笑，言道，我对姑娘礼让有加，所赠诗文也自觉还算风雅，我奉美好以待姑娘，只是遮起了一张面皮，何以便被姑娘嫌了丑陋？”
　　“秀笙微微一笑，道，公子既愿以美好待我，为何又有所保留？颦笑情态尽皆遮掩，只留一副假面在外，这样不真不诚，又如何称得上美好？若公子愿以真面目示人，即便生得与那面具一般模样，也要美过此刻覆面相欺……”

　　“殿下，该用膳了。”院门外传来程守元恭谨的话音。
　　自从那日处置了两个小太监之后，秋山堂就彻底成了禁区，李弘泽不发话，任谁要在门外候着，即便是程守元，也不敢擅自露面打扰。

　　“吃饭吧。”青唐听见门外人的话，停下来，摸了摸枕在自己腿上那个毛茸茸的脑袋。

　　“我要听故事。”
　　李弘泽不抬头，圈着青唐的腰不动换。

　　“后面还有好长，吃完饭再念给你听。”青唐说道。

　　“……不吃饭，我要吃青唐剥的核桃。”李弘泽仍是耍赖。

　　“核桃昨日吃完了，先乖乖吃点饭，下午叫程公公再送些过来，我给你剥，好不好？”青唐耐心哄着他。

　　阳光晒在身上暖暖的，李弘泽在青唐身上躺得舒服，也说不出什么理由了，却是哼哼唧唧的怎么也不愿起来。
　　青唐抿着笑，也不多催，揉着他的耳垂软绵绵地念叨：
　　“这是谁家的傻小子，当着别人的时候正正经经，一没人看着，就是这么一副赖皮样子。”

　　“你家的，你惯的。”
　　李弘泽闷在青唐的衣服里笑，腻乎了好一会儿，方才恋恋不舍地起了身。

　　深秋时节，院中银杏枝叶已稀，片片飘落在青石板地上，铺了一层明艳艳的黄。几只鸽子踩着落叶在树下散步，不知被什么惊动，又扑棱棱飞上了房檐。青唐看看那一地黄叶，放下话本，走下回廊，俯身在地上挑挑拣拣。
　　李弘泽耍完了赖，撒够了娇，几日来心中涌动的不安似乎是平息下了一些。
　　青唐仍是一如往常爱我疼我，什么事都宠着我，我又平白去担忧那些有的没的做甚。
　　他呼了口气，坐在回廊的台阶上，凝视着青唐清瘦的背影。只见青唐终于捡起一片银杏叶，转回头来对李弘泽笑：
　　“这片最好看。”
　　说罢，他将叶子夹在未念完的话本中做书签，又将方才坐着的垫子理好放在一旁。
　　李弘泽的目光黏在青唐身上，随着他的动作左左右右，待他整理好垫子，便伸手将他拉到自己面前，也不说话，就这么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清浅的眼眸。

　　“怎么了？”青唐也垂眼看他，眉目间的温柔恰似这方恬淡的日光。

　　李弘泽展颜一笑，揉着他细瘦的手指，随便找话说：“快入冬了，花圃里的花都败了。”

　　“安平喜欢什么花，等到冬天过了，我再来种。”青唐道。

　　“都喜欢。只要是你种的，我都喜欢。”

　　李弘泽嗓音温沉，话语中的柔情似酒，又绵又醇。青唐低头笑，只觉仿佛是有酒香扑面，不及多尝，已是微醺。二人脉脉半晌，青唐方才想起来，门外还有人等着伺候他们用膳。

　　“吃饭吧，程公公等好久了。”他道。

　　“好。”
　　李弘泽应了，却不起身，要等青唐拉他。这个人撒娇成性，青唐自然是知道他的，于是便依着他的小心思将他拉起来，又牵着回到房中，将他领到饭桌旁坐好。

　　“我去唤程公公。”青唐说罢转身要走，却被李弘泽拉着手不放。

　　“嗯？”青唐回过头。

　　“你去了，我就有一刻看不见你了。”
　　李弘泽仰头看他，没什么道理的话，却说得很是认真恳切。

　　这个人今天好像特别的黏乎。
　　青唐心里想着，弯腰亲了亲李弘泽的额头：“乖乖的，马上回来。”说完捏了捏李弘泽的手，便转身出了厅堂。

　　李弘泽望着青唐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心里又莫名生出一丝没来由的慌张。

　　这是要魔怔了。
　　李弘泽默默地想。
　　可是怎么办？太喜欢了，太离不开了，太怕了……没救了。

　　***

　　大政殿。

　　“军队大规模整编换帅，难免会令军政不稳，军心动摇，辽人那边大概得了风声，最近一直蠢蠢欲动，前几日竟明目张胆屠掠我边境五座村庄。”
　　“对方多年休养生息，如今已然具备大规模进犯的实力，此番动作便是挑衅与试探，断不可轻慢视之。我方应尽快整顿军务，早作打算。还请殿下散朝后召集相关官员移步偏殿，仔细商议。”

　　杨施一席话毕，大殿中一片沉默，只等李弘泽应话。但李弘泽却望着地上的石砖出神，半晌没个话音。

　　“殿下？”杨施见此，皱了皱眉头，唤道，“殿下？”

　　“嗯？”李弘泽猛回过神，只见杨施立在大殿正中，直直看着他。

　　杨相刚才说了什么，竟完全没有听到……他蹭了蹭鼻子，略觉尴尬。
　　“就按杨相的意思去办吧。”
　　不知前言，李弘泽只得搪塞了一句万能的回答，只可惜此番这句万能话却答得不那么合适。

　　杨施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思忖了片刻又开口道：
　　“眼看先帝丧期将毕，登基大典就定在下月十五。殿下即将成为陛下，还望今后能多多用心在政务上，莫要辜负先帝重托。”

　　“我知道了。劳杨相费心了。”李弘泽点点头道。

　　散朝后，杨施与一众尚书省以及兵部官员聚于大政殿偏殿，就方才杨施所言之事商议起来。
　　偏殿相比正殿形制略小，有桌有席，有吃有喝，是专为长时间议事所设。
　　李弘泽坐于上首，一言不发地看着殿中各抒己见的官员。虽然说的是由李弘泽召集议事，但事实上与过去一般，并没有什么人询问他的意见。只是商讨如此大事，总归要有皇帝出席，他不过就是像个吉祥物一样，在这场讨论中做个点缀而已。
　　眼看官员们肚子里的话一时半会儿难以言尽，他招招手叫来一边候着的程守元。

　　“殿下。”程守元走上前来，欠身听命。
　　“你跑一趟秋山堂，跟青唐说我今日事多晚归，叫他自己先吃午饭，不要等我了。”李弘泽压低声音吩咐道。
　　程守元应了话，转身出了偏殿。

　　殿中一兵部官员正在建议边境布防安排，言语很是啰嗦，说了半天也没有说完。李弘泽倚上凭几，百无聊赖地盯着那人说话时上下颤动的胡子。这时程守元又从偏门进入殿中，脚步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了李弘泽身旁，低下头唤了声殿下。

　　“嗯？与他说了？”李弘泽偏过头去。

　　“说了……不过……颜公子现在不大好。”程守元俯在李弘泽耳边小声说道。

　　“他怎么了？”李弘泽立刻直起身子追问。

　　“听宫人说早上用了饭没一会儿，颜公子身子就开始不舒服，把早饭都吐了出来，吐得没得可吐了，还是呕。小人过去那会儿正发着热，在床上躺着。”

　　“什么！”
　　李弘泽腾地站起身。
　　“我回去看他，你快去请太医！”

　　正在啰嗦的官员被李弘泽一嗓子打断了话音，殿中众臣齐齐看向突然发声的皇帝。李弘泽望望殿内，胡乱交代了一句，也不管杨相他们如何反应，便急急奔出了殿门。

　　程守元回来一路都在犹豫是不是要将青唐生病的事告诉李弘泽。说了，这位祖宗定是要扔下那一屋子大臣，不管不顾跑回去的；但不说，待到李弘泽回去发现了自己瞒着颜公子的病，那又必定是要怪罪下来的，倘若要是耽误得严重了，自己的前程说不定也得赔上。
　　李弘泽跑得没影了，程守元迎着殿中道道逼人的目光，也只得尴尬地欠欠身，快步出殿，紧着去寻太医去。

　　为了个男宠，竟不假思索地将国家大事丢在一旁。殿中众臣面面相觑，有的摇头，有的叹气，一时都没了言语。

　　“魏大人，继续吧。”
　　片刻之后，杨施的声音打破了这场沉默。

　　“可殿下……”
　　方才那位啰嗦的魏大人看看杨施，又看看空空如也的上首席，有些犹豫。

　　“无妨。边关战事紧要，错过的事项，之后再报与殿下听便是。”杨施说道。

　　魏大人点了点头，继续方才被打断的话说了起来。其实在与不在也无甚区别，上首那位对于政事一向是无心也无能，各位大臣皆是心知肚明的。该说的场面话说过，也便无人再提李弘泽，专心议起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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